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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初夏風


江琮走出門,  穿過長廊的時候,天邊最后一流烏云也消散了。

        泠瑯背對著他,站在欄桿邊遠眺山景。風不急不慢地吹,  新生的日光灑落在她發(fā)梢肩側,讓其身形鍍了一層柔暖光暈。

        江琮來到她身后,沒有說話,他發(fā)現她這樣沉默的時候,會有一點難得的、極其淺淡的愁。

        聽到他來,少女微微側過頭,  青年看見她微翹的鼻頭,鼻尖泛了些紅。

        “可是冷了?”他低聲問。

        泠瑯搖搖頭。

        江琮行到她身側,  順著她的視線往遠處眺望,青灰山脊、藍紫天際、以透著淡淡金色的云霞。

        廊上空蕩,  沒有一個人,水流聲離這里很遠,  他們可以說些話,不需要特意壓低聲音。

        “我同殿下說的話,都聽到了罷。”江琮凝望著山色。

        泠瑯嗯了一聲,張了張口,  卻又閉上。

        江琮輕笑道:“夫人在我面前,  竟會有吞吞吐吐的時候。”

        泠瑯抿了抿唇。

        “圣上為何要殺周廚子?她明明需要春秋談。”她問。

        江琮說:“我想了兩天,  也找不出他死掉的理由。”

        二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片刻后,  泠瑯試探道:“沒有任何一方想讓他死,除了……”

        江琮頷首:“除了他自己。”

        他說:“一個隱姓埋名,改頭換面,  放棄了從前擁有的一切,  在庖廚之地茍生十余年之人,  卻突然有了死志。”

        泠瑯輕聲道:“那天我告訴他,鑄師在去年離開了人世,是我親眼看到的。”

        江琮低嘆:“便是如此。”

        “那個斷案的侍衛(wèi)長是圣上的人,因為得到了命令,所以將疑點全部略過不提,”泠瑯說,“在場的全是貴女公子,大雨阻隔,誰也沒那個斷案的本事。”

        她喃喃道:“北洛侯那邊……也不是會追究不平的樣子。”

        江琮平靜地說:“他們是當今被賜姓的唯一一戶,榮辱生死,全仰仗圣上心意。”

        “你把絲線放在那處,二殿下見了,自會去找北洛侯世子。”泠瑯抬頭看他。

        對方淡淡地答:“若朝他太過執(zhí)拗,不把危險攤開來講,是不會懂遮掩,更不會知曉何時該放棄的。用一點小小手段來恐嚇威懾,總好過最后慘烈無比。”

        “可惜這一切在圣上鐵腕面前,沒有任何用處。”

        “誰說不是呢。”

        于是又是一片沉寂。

        一個高矜貴胄,一個默默無聞,一個風華正茂,一個垂垂老矣。一個還擁有還未來得及書寫的人生,一個已經歷盡可以觸及的滄桑。

        兩條迥然不同的生命消逝了,竟是相同的結局,像石塊投入水中,很快便不能聞、不能見。

        不可說。

        泠瑯在屬于初夏的、柔涼的山風中沉默下來。

        風把身側青年身上的味道輕送而至,熟悉的蘭香,冷冽清透。她瞥見他同樣靜默的側臉,仍舊是淡斂著的眼眸,唇角平直,一絲情緒也不會流露。

        她又想起他說起童年好友的樣子,每一分調侃和懷念都如此真實。

        他們的友誼在他十三歲那年戛然而止。像一把匕首從中輕巧割裂,前半段是鮮明,后半段是無盡晦暗。

        在暗處呆了太久的人,不會舍得將那些過往輕易遺忘。只是如今,他若再回憶起來,已經全然成了不同的滋味。

        他們并肩立在空明山景中,隔著一道風的距離,沒有說一句話。

        這是滿具力量的初夏,暴雨洗盡塵埃,天際空蕩到透明,每一片樹葉都閃閃發(fā)亮。

        泠瑯卻隱約聽到風中的哀鳴,像斷了翅的什么鳥獸,掙扎著咽下每一口血。

        縱使喉嚨阻塞破碎,也不肯顯露于人前。

        她在心中嘆氣,西京的路真的很不好走,江琮先前有一句話倒是說對了。

        “這不是一刀下去就能解決的事。”

        李如海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能痛快解決的事,從來不是難事,而以后多的是叫人舉步維艱的局面。

        阿瑯,那時候你會發(fā)現,無論你的刀有多快,也會有慢上一些的時候。

        這一點差錯,便稱之為命運。

        泠瑯這兩日所見,不過是別人的刀慢了一些,別人差錯成了命運,這些卻已經足夠叫她沉默。

        即使是帝王的女兒,也只能為心愛的人,默默流一滴淚罷了,連嗚咽都不曾有。

        她不禁有些懷念從前的日子,初出江湖,三兩好友,閑時弄刀,困時飲酒。幼稚而坦蕩,踏上尋仇之路前短暫的無畏快活的時光。

        西京的日子真的有點叫她難受了,生活在這里的人,是怎樣忍受過來的。

        這個表面溫和病弱的世子,便是這樣一年年浸淫其中,最后變得如此黑心黑肚的嗎?

        江琮全然不知妻子對他近乎刻薄的憐憫,他回熹園后,還有一大堆事等著。

        賞蘭宴上,涇川侯世子夫婦的閃亮登場,竟引起了不小的談論。

        京中人都說,那病鶴公子如何溫雅俊美,舉手投足之間的風度簡直不似凡人,而世子夫人更是明媚美麗,如芙蓉帶露含嬌。

        二人站在一處,琴瑟和鳴,伉儷情深,彼此眼波脈脈,就像那白鶴偎在蓮池之畔隨風曬翅……

        泠瑯聽說了這些形容,不免一陣惡寒。

        這惡寒發(fā)于心,形于色,便成了一個欲翻又止的白眼。

        江琮瞥見,斟茶的手臂微微停頓:“夫人可是雙眼不適?”

        泠瑯回應道:“曬翅常疑白雪銷,我只是被夫君賽雪的風采閃到眼睛罷了。”

        江琮微笑道:“夫人嬌若芙蕖,艷似芙蓉,也叫我不敢直視。”

        泠瑯指了指案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書信:“這些是請?zhí)俊?

        “正是。”

        “你都看過了?”

        “差不多。”

        “都是仰慕夫君風采,想要一睹芳容的罷。”

        “上面自然也少不了夫人的份。”

        “難道每一場都要去?”

        “自然不需要,”江琮耐心道,“這里面,除了太女殿下的詩會、戶部尚書的壽宴非去不可,其他隨心意便可。”

        他頓了頓,又狀若無事道:“若是夫人想去見見什么年輕力壯的郎君,這里面倒也有合適的帖子。”

        泠瑯笑了,這人居然還記得那日她在搖光澗的陰陽怪氣,真是小氣。

        她作出十分感興趣的樣子:“還請夫君推介一二。”

        江琮淡笑著伸手,雙指夾著一封抽出:“刑部尚書的大公子,年二十一,姓陳,玉蟾山的時候也在。”

        泠瑯思索:“穿青色,長得特別白那個?”

        “正是。”

        “男兒就要白玉無瑕,甚好,就他吧。”

        江琮又取出一張:“騰洎侯次子,年十九,也是個相貌堂堂的。”

        “年輕便是本錢,甚好,把他也加上。”

        “禮部侍郎杜安,年二十五,身高五尺半,還未娶妻。”

        “這般高大?正合我心意,也留下。”

        江琮頷首,繼而手一抬,衣袖翻動。薄薄幾頁紙張隨風飄飛而出,跌入身側水塘,隨著水波漂浮。

        泠瑯看著那逐漸暈開的墨痕,大驚小怪道:“好好一池水便這么污了,煞風景。”

        江琮笑了聲:“夫人若憐惜池水,便少看上幾個郎君。”

        泠瑯回過頭,也撐著下巴笑:“你這些年也未曾參加過什么聚會,是怎么把這些如數家珍般道出的?連誰身長幾尺、誰又是個單身漢都記得一清二楚。”

        “每天晚上偷溜出去,就趴在人家屋頂上偷窺記錄這些秘辛?未免太下作,哈哈——”

        雖然心里知道,要探聽這些其實相當不易,掌握信息對于一個龐大的組織而言又有極大的重要性,但她嘴上仍要逗弄揶揄他。

        江琮不以為忤,他撥弄著杯盞中沉浮的茶梗:“夫人莫急,過兩日你也同我一起,去行這夜窺屋頂的下作事。”

        泠瑯立馬收起笑容:“當真?何時?”

        江琮不陰不陽道:“當然是你我屢次邂逅的老地方。”

        泠瑯當即了然。

        白鷺樓。

        其實就算他不說,她也會給出這個建議。原因很簡單,周廚子已死,世上再沒有人能知道春秋談如何制作。

        但他逃出來這么久,就連曾經暫時躲避的涇川侯府都留了個空壇子,說不定也曾釀造出那么兩壇三壇的,并未飲盡,或是贈與他人呢?

        他在涇川侯府待過一陣子的事,泠瑯說出來后,又狠狠嘲笑了一番江琮。對此,青云會分舵主只有默然,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待過,甚至留下了痕跡,但他自忖侯府密不透風,竟然毫無察覺。

        雖然這也不怪他,那時候才多大。

        周廚子在廚房眾人面前或許孤僻古怪,但他作為鑄劍之人,立于江湖之中的時候,未必如此。

        白鷺樓不知道春秋談是什么,但若向他打聽鑄谷當初最出色的兩個弟子其一,它一定有許多東西可以提供。

        泠瑯瞥了江琮一眼,對方也抬眼看她。

        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點感慨,誰曉得當初一見面就你追我砍的二人,竟然會攜手重回舊地呢?

        對于這個,白鷺樓的蒼耳子更是感慨萬千。

        當他看見兩個黑衣覆面的人依次進入,一個背著刀,一個負著劍,刀他很眼熟,劍也見過許多次。

        而這兩人在某種程度上,都被他坑過一把。

        書生模樣的線人立即竄到了椅上,再沒有搖頭晃腦的興致,連說話都變得磕巴。

        “你們,你們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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