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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夜風(fēng)軟


日落時分,  咸城。

        侯府眾仆已經(jīng)駕著馬車離開,客棧大堂之內(nèi),年輕的涇川侯世子夫婦對坐在桌邊。

        似曾相識的客棧,  似曾相識的江湖男女聚在一起吆五喝六,  只不過談?wù)摰膬?nèi)容從“明凈峰到頭了”變?yōu)椤懊鲀舴逄珡娏恕薄?

        強者為尊,明凈之巔那一戰(zhàn)過后,風(fēng)向大變是情理之中的事。

        泠瑯見怪不怪,也沒什么感慨要抒發(fā),  她仍舊坐在桌邊吃花生,  一顆糊一顆軟地十分津津有味。

        江琮在她對面,他今天穿了身薄衫,  顏色介于淺白與云黃之間,  整個人少了幾分清冷,  多了點平易近人的溫潤。

        他沒動筷子,只將手置于杯旁,時不時敲桌面,  似是在想事情。

        泠瑯撐著下巴,默默注視對面青年。他們這個桌位靠窗,  夕陽橙黃色的光亮斜斜投射,灑落到他手指和肩上。

        那副清雋精致的面容,  便隱了一半在暗處,光暈勾勒出眉骨鼻鋒,顯現(xiàn)出深刻的俊美。

        泠瑯左看右看,  忽然說:“我發(fā)覺——”

        江琮抬眼看她,  于是那片橙黃火紅又照了些在他眼里。

        泠瑯頓了頓,  衷心道:“我發(fā)覺,  你還挺有幾分姿色。”

        江琮的表情沒什么變化,  他說:“是嗎?”

        泠瑯嚼著黃瓜,真摯地點了點頭。

        江琮垂眼笑了一下:“不就是騎馬回去,夫人竟高興成這樣?”

        泠瑯抿著唇笑:“你以為我說假話?”

        她視線移到周圍,逡巡片刻后停在一處,她壓低聲音:“你信不信,我一離開這里,馬上會有人過來找你搭話?”

        江琮朝她凝視的方向望去,只見某張桌子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穿青衣,女的穿紅衣,他們身上都別了武器,似乎是鞭。

        二人看著是認(rèn)識的,只是各自表情都不怎么好。

        泠瑯說:“那個紅衣女子一直在看你,我估摸著,定是有話想說。”

        江琮收回視線,淡淡道:“你在這里,她怎么會有話想說?”

        泠瑯哈哈一笑:“你不信,那就走著瞧。”

        她喝了口茶便利落起身,負(fù)著手便施施然往后院去了。

        江琮看著少女的身影消失于后院院門處,但他知道,她一定會再次折返回來,在某個暗處看著他。

        “怎么就你一個人了?”一道女聲忽地響起,就在他身后。

        江琮沒有回應(yīng),那人便繞到他對面,毫不客氣地坐了。

        果然,是那個紅衣女子。

        她眉眼都生得很利,明朗亮堂,此時正看著江琮,面上帶了一點笑。

        “這位公子,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紅衣女子語氣十分熟稔,“你看那邊,那個穿青衣的男人,他是我丈夫。”

        江琮知道那里有個青衣男人,但聽了這話,他還是轉(zhuǎn)頭重新看了眼。

        結(jié)果那個男人正盯著他,俊秀白凈的臉上似有咬牙切齒的怒氣。

        江琮平靜地收回視線,女子見狀,解釋道:“我想一個人來咸城,他非要跟著,實在有些煩。”

        “所以,你能不能幫我把他甩脫?不用你做什么,只要這么坐著,同我說兩句話便好。”

        “等他受不了,會自行離開的。”

        江琮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他在想,那個帶著狡黠笑意離開的女孩,此時在哪個角落里打量觀察著這一切,臉上是不是會露出得逞后的竊喜表情。

        那雙眼是否微微彎起,唇角微翹,顯出貓兒一樣的神氣。

        他說:“我夫人很快會回來。”

        紅衣女子微笑道:“我知道,但她看起來愿意幫我這個忙。”

        江琮問:“為什么?”

        紅衣女子說:“因為她很漂亮,一個漂亮的姑娘一定體會過我現(xiàn)在的煩惱。”

        江琮說:“這里坐了這么多人,你怎么不去找別人?”

        紅衣女子笑了:“我丈夫自視甚高,如果我找生得比他差的,他是不會忍下這口氣的。”

        江琮頓了頓,說:“我看到他身上有鞭,萬一他來找我論理,我打不過。”

        紅衣女子溫聲道:“這個你放心,他已經(jīng)走了。”

        江琮回頭,果然,那里已經(jīng)不再有身著青衣的男子。

        紅衣女子輕輕啊了一聲,她對著另一個方向說:“你來了。”

        泠瑯從窗戶外面跳進(jìn)來,腳步落在地面,雨燕一般輕巧。

        她笑瞇瞇地:“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說得對,這個忙我一定愿意幫,因為——”

        “我也有個這樣纏人的夫君,”她坐到江琮旁邊,挽起他手臂,親昵而甜蜜地說著,“走到哪里都跟著,所幸有他些顏色,我現(xiàn)在還未到厭煩時候。”

        紅衣女子撫掌道:“我叫陳阿綾,從祁州來。”

        泠瑯道:“我叫李泠瑯,我夫婿姓江……你的名字是陳阿綾,還從祁州來,你是否認(rèn)識陳阿羅?”

        陳阿綾面露驚訝:“是的,她前陣子上明凈峰參加比劍大會,莫非——”

        泠瑯笑道:“我在山上認(rèn)識了阿羅,雖然前后沒幾日,但她那一手九節(jié)鞭實在叫人印象深刻。”

        陳阿綾搖頭嘆息:“我這個妹妹向來膽大,這番比劍也是執(zhí)意前往。我聽聞明凈峰上有異動,本想著前來相助,沒料到她竟真的奪了三甲,受到顧掌門賞識。如此,我便懶得上山。”

        泠瑯朝她舉起茶杯:“阿羅女俠俠肝義膽,這是她應(yīng)得的。”

        陳阿綾沒有茶杯,東西都在另一張桌子上,但她覺得,今晚會在這里呆上很長時間。

        于是她招手:“小二,來壺竹葉青。”

        泠瑯卻按下她的手,雖然才相識短短數(shù)刻,但這個動作卻很自然:“我喝不得酒。”

        陳阿綾微笑道:“無妨,只是我自己想喝。”

        泠瑯又說:“這里太吵,也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

        陳阿綾悠然道:“我倒是知道一個好去處,咸城最大的酒樓,豐臺樓,離這里不遠(yuǎn),那里的烤乳鴿和醉蝦都十分好。”

        泠瑯飲盡茶水,說:“我還未嘗過醉蝦,雖然不能喝酒,但想來醉蝦應(yīng)該能吃一點。”

        她和對面的紅衣女子相視一笑,江琮忽然站起,往門口走去。

        陳阿綾問:“我這般叨擾,他會生氣嗎?”

        泠瑯說:“那你夫君之前生氣嗎?”

        陳阿綾笑著說:“他已經(jīng)氣急敗壞,但那又怎么樣?我早就說過不要這般纏人。”

        泠瑯也笑起來:“這不就對了。”

        江琮已經(jīng)折返,他剛剛是去付錢,聽了這兩句對話,只是微微一哂。

        “走罷,豐臺樓,”他傾身靠近,幫泠瑯撫平鬢邊發(fā)絲,語聲低而緩,“這里還有一個纏人夫婿。”

        出了門,天邊霞光還未燃盡,正是最為熱烈的時分。

        泠瑯帶了她的刀,身在千里之外的咸城,再沒有遮掩隱蔽的必要。沉重冰涼的器具背在身上,有難以言喻的踏實自在。

        江琮或許是決心把“我可打不過他”的假話貫徹到底,他兩手空空,只有寬袖在晚風(fēng)中漫飛。

        豐臺樓上,憑窗而望,霞光和江水交融連綿,化作一片絢爛色彩。盛夏的晚風(fēng)輕到醉人,從衣角到發(fā)梢都吹得柔軟。

        陳阿綾給泠瑯看了她的九節(jié)鞭,殺器精美而鋒利,柄上刻了一個字,綾。

        陳阿綾說,她是姐妹中最年長的那個,祁州鐵鞭門下一代門主,十有八九就要落到她頭上。

        泠瑯就笑,為何要用“落到頭上”這個形容,難道你不愿意?

        陳阿綾搖頭嘆息,只說如今年輕,只想四處走走看看,還遠(yuǎn)遠(yuǎn)不到想承擔(dān)大任的時候。

        泠瑯想了想,道:“綾羅……莫非阿綾還有兩個妹妹叫阿綢和阿緞?”

        陳阿綾向她舉了舉軟鞭:“你說得不錯,阿緞是我小妹,至于三妹阿綢……”

        紅衣女子面上露出悵然:“她那年隨著長輩出去游歷,遇上仇敵,再也沒回來。”

        二人并肩立在溫柔晚風(fēng)中,一時間沒有誰再說話,泠瑯剛想開口安慰,對方卻抬手制止了她。

        “江湖相逢便是幸事,”陳阿綾輕笑,“今晚過后,你去雁落山,我去姑蘇城。祁州鐵鞭十九變天下聞名,你可見過?”

        泠瑯退后幾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阿綾從袖中取出一塊紅布,縛在自己眼上,接著慢慢展開了自己的鞭。

        于是在夕陽將近的時刻,衣衫如晚霞一般明艷的女子手中繞出鞭影,十九變幻,重重玄機,衣袂與鞭風(fēng)蕩漾無盡。

        祁州鐵鞭十九鞭,果然名不虛傳。

        席上的烤乳鴿和醉蝦也名不虛傳,乳鴿皮脆而肉嫩,醉蝦鮮爽適口,微微一抿,竟還有絲絲清甜。

        泠瑯不喜歡吃蝦殼,江琮便給他剝,指尖一劃,一拉,晶瑩彈透的蝦肉便破殼而出,被送到她碗里。

        她一邊吃,一邊和陳阿綾說話。

        陳阿綾見識很廣,去過很多地方,她們聊路上的見聞,聊幾類鞭子各自風(fēng)格,她毫不吝嗇地展示自己的過往,說以后來祁州,盡可以找她玩。

        而泠瑯除了自己的名姓,并未透露其他,甚至云水刀都沒出過鞘。但這并不影響今夜的愜意,她們彼此都十分清楚片刻的相逢,什么是最緊要。

        當(dāng)下的快活,便是最緊要。

        聊到最后,月亮都出來了,沉甸甸掛在江面上,清輝淡淡灑落,順著風(fēng)一直吹到泠瑯微熱的面頰上。

        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陳阿綾在感嘆“江公子真是細(xì)致人”時,為什么要笑得十分甜蜜,還把頭點個不停。

        陳阿綾說:“我夫君此時不知在何處,估計著還沒離開咸城,他一定舍不得走,還想著遠(yuǎn)遠(yuǎn)跟著我。”

        泠瑯說:“阿綾姐姐已經(jīng)厭倦他,為何不直接甩掉他,他一定不敢糾纏造次。”

        陳阿綾卻輕輕地笑,好像泠瑯的問話十分傻氣。

        “不是厭倦,若真的厭倦,倒也還痛快……”陳阿綾喝了一口酒,“我就喜歡瞧著他這副樣子,貼近了不耐煩,趕走了又舍不得。”

        泠瑯不能完全理解這句話,但她還是使勁點頭:“綾姐說的是。”

        陳阿綾柔聲道:“你以后或許也會明白。”

        泠瑯捉住江琮的手,就著他指尖,慢慢吃掉了一只醉蝦。

        “綾姐說得是。”她猶在胡亂附和。

        最后宴席散了,陳阿綾和他們作別,只有一輪孤月和滿室清風(fēng)。

        以及身邊安安靜靜的俊美青年。

        泠瑯歪著頭看他:“你在想什么?”

        不等他回話,她理直氣壯地伸出手:“我還要吃蝦。”

        江琮說:“已經(jīng)沒有了。”

        泠瑯說:“那就想辦法。”

        江琮看著她:“沒有辦法。”

        泠瑯嘁了一聲:“沒用,真沒用。”

        江琮抬起手,靠近她的唇,幫她輕輕拭去臉上酒跡。

        “我就是沒用。”他聲音很低,散在風(fēng)里,幾乎聽不見。

        泠瑯卻聽見了,不僅如此,她還嗅到他指間殘存的芬芳酒味,清冽微甜,是她還想品嘗的味道。

        她張開嘴,輕輕含住了那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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