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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討憐惜


泠瑯支起身,  仰頭注視青年平靜的面容。

        她試探地問:“看起來,是問出了些不太好的東西?”

        江琮搖頭:“不算好,  也不算壞。”

        “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

        “嗯。”

        “你看起來很累。”

        泠瑯雙眼逐漸黑暗,才發(fā)現(xiàn)他唇邊也有一點血痕,已經(jīng)暗沉。

        江琮低頭笑了一下:“是有一些。”

        這個笑容轉(zhuǎn)瞬即逝,有種隱忍不發(fā)的疲憊,它讓泠瑯發(fā)覺,他好像袒露了一些脆弱。

        這很有趣,當(dāng)你看出了一個人在試圖掩飾脆弱,  那這份掩飾便變得十分可憐。

        泠瑯又說了一遍:“你看起來不太好。”

        江琮也輕聲:“是不太好。”

        于是泠瑯決定先不問原因,她跪直身體,抬手撫上了青年的臉。

        指尖觸碰上去,  意料之中的微涼。她一點點拂去他唇邊暗色痕跡,  那果然已經(jīng)凝固,不太容易被清除。

        于是用了點力,指與唇的摩擦,  堅決與溫柔的對抗,她重復(fù)了幾個來回,  直到痕跡變得淺淡。

        在這個過程里,江琮始終沒有其他動作,  他只深深望著少女的雙眼,呼吸灑在她手心,  涼而潤。

        在手指離開時,他卻隨之微微低頭。

        像是想多留住一刻似的。

        泠瑯察覺了這個小動作,  她稍微遲疑了一瞬,  隨即傾身輕拍他發(fā)頂。

        想了想,  她又撫了兩下,  像安撫一只什么小狗。

        疲憊的小狗若被這么撫摸,應(yīng)該會快活地甩起尾巴,或者撲到對方懷里索求更多。

        但這是江琮,所以他沉默著任憑撫弄,只在她收回時,短暫地抬手輕握了片刻。

        也只是片刻,他很快便放下,轉(zhuǎn)身離開。

        泠瑯看著對方折返,他拉過她的手,用什么溫?zé)崛彳浀氖挛餅樗潦茫坪跏墙藷崴慕伈肌?

        他輕嗅她指尖,確定那上面已經(jīng)沒有殘留的血味后,才放下帳簾,低聲道:“睡吧。”

        泠瑯便躺回去,聽著屋外的蟲聲與水聲,陷入莫名的茫然中。

        那個夢太過真切,到現(xiàn)在,那沉重冷寂的思緒還充盈在心中,久久不散。

        她覺得自己今晚有點怪,江琮也有點怪,兩個怪怪的人湊在一起就會發(fā)生怪事,譬如說點莫名其妙的話,來點莫名其妙的對視。

        泠瑯埋在絲被中長嘆一氣,她大概明白,動情和拿刀有什么矛盾了。她拿了十多年的刀,已經(jīng)嘗盡了趣味,人與刀之間是細水流長的相伴。而她看上江琮不過短短時日,目前處處都是新奇體會。

        他裝模作樣,她就想挑釁,他沉默不語,她就想逗弄,他偶爾展露點脆弱,她就摸摸他頭發(fā),像對待一只小狗。

        這驟然生出的無窮樂趣,很容易讓人貪戀其中啊!泠瑯猛然醒悟,心有余悸地覺得情之一字果然夠玄妙,怪不得古往今來都被人詠嘆苦吟,津津樂道。

        滿腦子天馬行空,她很快便又睡了過去,這回沒再做怪夢,而是安安穩(wěn)穩(wěn)一覺到天明。

        第二日,她于微光中蘇醒,一個愜意舒暢的懶腰結(jié)束后,不出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同江琮滾到了一個被窩。

        對方半靠在榻上,衣衫亂糟糟地露出鎖骨,一動不動地瞧著她,笑意有些涼。

        泠瑯說:“這般看著我作甚?不會想說,你衣服又是我扯的吧?”

        江琮微笑:“不是,是我自己扯的。”

        “夫君睡覺怎如此不老實,這可不行,以后要改正。”

        “謹(jǐn)遵夫人教誨。”

        仿佛昨夜無事發(fā)生,那些暗色中的隱秘觸碰都不曾有,二人不厭其煩地來往了幾句,才各自起身。

        一同吃早食的時候,泠瑯問了:“我身體已無礙了,何時動身?”

        “明日。”

        “夠爽快,母親那邊你會怎么說?”

        “我已經(jīng)說了。”

        泠瑯咽下一口粥,意外道:“她老人家這兩天十分忙碌,你也成日不見蹤影,怎么說上話的?”

        江琮放下竹箸:“母親想開設(shè)茶莊,她最近是在忙這個。”

        “我知道。”

        “我便說,之前在江南之行路過了好些茶園,都是些得天獨厚的好地方,不如便為她跑一趟,仔細調(diào)查一番。”

        “她應(yīng)允了?”

        “應(yīng)允了,”江琮頷首,“主動讓我?guī)Х蛉巳ィf……這趟回來你瞧著快活很多,是該多出去走走。”

        泠瑯微微笑了,她并不意外侯夫人能看出來,這位夫人向來都是表面粗獷,實則細膩的。

        心中漫上一絲暖流,她想起今年春末,自以為在酒樓闖了禍,丟了侯府臉面,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迎接指責(zé),卻只得到了毫不作偽的安慰和鼓勵。

        那一瞬間的手足無措,讓她記了很久很久,說來奇怪,明明見了足夠世面,也十分清楚人情冷暖,但當(dāng)時的她仍舊為此生出被擊潰一般的感動。

        原因很簡單,簡單到不值得深究:在那之前,泠瑯從來沒真正見識過母親這一角色。

        李如海對她的撫養(yǎng)方式更像是朋友,他會講道理,會唉聲嘆氣地循循善誘,對每一次叛逆進行談判,和她玩公平公正的競爭游戲,絕無任何偏私。

        他毫不吝嗇對她的夸贊,但幾乎從未說過關(guān)于愛的詞句。

        那種父母與子女之間,天然的、無需置疑的脈脈溫情,他其實從來不曾給予。

        于是泠瑯便以為,天底下的父母便都是這樣,后來她才曉得,李如海有多么難得。

        他不打壓也不限制,讓她充滿了說話走路的勇氣,泠瑯覺得,即使這其中少了點溫軟,那也無傷大雅。

        所以,她頭一回領(lǐng)略到,那種毫不講理的愛護是什么模樣時,不受控制地生出感動,其實很正常吧。

        聽說,生活在戈壁里的人第一次見到下雨都會哭泣,那她李泠瑯只在心里流點眼淚,怎么能怪她不爭氣。

        泠瑯捧著粥碗,思緒百轉(zhuǎn)千回,最終化成一聲長嘆。

        江琮聞聲看過來:“怎么了?”

        泠瑯又嘆:“我在想,做侯夫人的女兒應(yīng)當(dāng)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江琮目光深靜:“也不是不可以。”

        泠瑯心中一動:“涇川侯是個什么樣的人?”

        “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就是好奇,畢竟還沒見過……”

        “父親他,”江琮停頓片刻,最后評價道,“是一個和母親截然不同的人。”

        “你這么說,我便更好奇了。”

        “夫人很快便能自己知曉,我們下回返京,他大概就會歸來。”

        “哦……”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去鷹棲山的路線,日頭升高后,相攜著走出,在眾人暗中探尋的視線中,扮演了一會兒濃情蜜意,才回到樓中。

        江琮照例去水邊下他的棋,泠瑯照例去無人天井練她的刀。分別之前,江琮忽然叫住了她。

        “夫人既然身體已無恙,那今晚便檢查一下傷勢。”

        “好。”

        江琮看起來有些遲疑,泠瑯耐心等著下文:“怎么了?”

        “或許會疼。”

        “那沒關(guān)系,我從來不怕疼。”

        “如此便好。”

        泠瑯點點頭,干脆地行了出去,在小樓隱蔽陰暗的天井下練足了刀法。

        中午同江琮一起吃飯,生了些齟齬。午后同江琮一起午睡,又有了點口角。

        睡醒后同江琮一起下棋,連輸五把,最后一把贏得十分莫名,是對方特意放水。

        這水放得很不是滋味,像生怕看不出來他在讓她一樣。棋可輸不可辱,泠瑯當(dāng)即掀翻了棋盤,在一地清脆聲中撲到對方身上,個中細節(jié),按下不表。

        晚間時候,二人在侯夫人面前倒又是相敬如賓,蜜里調(diào)油,各自脖頸上的紅痕只當(dāng)做曖昧證據(jù),欲蓋彌彰地說是蚊蟲所致。

        侯夫人便含笑點頭:“入秋了還有蚊蟲?熹園風(fēng)水果然不同。”

        如此,又殷勤叮囑了一番路上注意事項,這頓飯才收場。

        再晚一些,浴房,水汽氤氳蒸騰,隱隱顯出兩個人形。

        泠瑯浸泡在熱水中,緊抓著浴桶邊緣,全身只裹了條巾布,堪堪遮住胸口和下身,露出一整片后背。

        而江琮站在旁邊,正俯下身,手指寸寸拂過她柔軟肌膚,最終停留在后腰傷疤上。

        “要開始了。”他說。

        “嗯。”泠瑯回應(yīng)。

        “真的會疼。”

        “廢話真多。”

        背后人便不再說話,泠瑯閉上眼,聽見他打開了什么東西的聲音,騰騰熱氣中彌漫出一股不同尋常的幽香。

        像蘭蝎膏,又比它更濃烈,幾乎香到熏人。

        被泡得松松軟軟的身體陡然感受到?jīng)鲆猓霈樏虼剑杏X那只手緩慢推開冰涼膏體。

        從后腰,到椎尾,一路撫著向上,點觸過蝴蝶骨,最終停留在肩胛,輕輕打著旋。

        如此重復(fù)了一遍,手指堅韌,香膏順滑,他在她身體上游弋行走,揉撫的力道緩慢加重。

        泠瑯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動作立刻停下,江琮低聲問:“怎么了?”

        “我感覺到了,”泠瑯閉著眼道,“是那些舊傷——”

        “嗯。”

        游魚再次展開它的探索,路線很明確,從才受過傷的后腰,途徑背部或深或淺的傷痕,再到她最脆弱的后頸,輕輕抓撓,像安撫一只不安的貓。

        泠瑯終于明白他一直強調(diào)的疼是什么意思,才來回四五遍,她已經(jīng)疼得額上冒汗,手指緊扣著,幾乎泛白。

        “很疼嗎?”江琮又問了一遍,“要不要停下?”

        泠瑯咬緊了牙關(guān):“不要。”

        于是動作繼續(xù),那些隱秘的,當(dāng)時沒有好好處理,現(xiàn)在全被激發(fā)出來的陳年舊傷全部袒露在他指下。

        每一條經(jīng)脈,每一寸肌膚都在輕顫,渴望而畏懼著下一次觸碰。

        第十遍的時候,泠瑯下巴抵在浴桶上,發(fā)出聲悶悶的輕喘。

        “現(xiàn)在感覺如何?”江琮的聲音有些啞。

        泠瑯有氣無力地說:“已經(jīng)舒服很多了,夫君好手段。”

        背后傳來一聲輕笑,手指來到她腰窩,不緊不慢地逡巡。

        “若是無用,也不會特意這般了,”他低嘆,“夫人身上的傷太多,若不及時處理,日后會很難受。”

        泠瑯被他弄得有點癢:“我沒想過這么多日后。”

        江琮淡淡地說:“可我會替你想。”

        泠瑯不再說話,她原本還想打趣兩句久病成良醫(yī)之類的,卻突然沒了斗嘴的心情。

        她懨懨地趴在桶邊上,頭發(fā)垂落到水中,只覺得身體像一塊被揉散了的云,四肢軟軟地漂著,一點力氣都不想有。

        江琮不會放過她的變化,他又問了:“感覺如何?”

        感覺如何,感覺如何,他一晚上都在問感覺如何,簡直比那以替人搓澡為營生的伙計還來得殷勤。

        泠瑯并不介意這種殷勤:“感覺很舒服,夫君真厲害。”

        她懶懶地補上一句:“都把我弄沒力氣了。”

        江琮似乎笑了聲:“一個月進行八次,便能有極大的改善,只不過出門在即,夫人得委屈一陣。”

        “嗯,”泠瑯說,“我還有一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

        江琮笑意不變:“哦?”

        “怪不得夫君經(jīng)脈異常,卻也能催使刀劍,”泠瑯仰頭看他,濕漉漉的眼睫下全是狡黠的竊喜,“你剛剛用上了內(nèi)力,是不是?”

        “夫人甚聰穎。”

        “我聽說過一門極其邪詭的功法,嗯,我以為那是謠傳,所以一直沒想起來——它練成之后可將真氣隱埋在腑臟血脈深處,表面上和常人無異,其實內(nèi)力十分深厚。”

        “夫人甚廣博。“

        “不過啊,這功法玄妙歸玄妙,需要付出極大的犧牲,會讓人體質(zhì)異常多病,”少女眨眨眼,“夫君當(dāng)初學(xué)了劍,中毒后又另改路數(shù)重新練起,這些年很辛苦罷?”

        水汽氤氳了彼此視線,江琮靜靜地看著,只覺得她的眼睛烏黑濕潤,像藏了霧氣的小池。

        而他是站在池畔流連忘返的旅人。

        這種感覺很奇妙。

        辛不辛苦的,他早就習(xí)慣,所以已經(jīng)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難以忍受。但她偏偏要問,問他是不是很辛苦,說他看起來不太好。

        他當(dāng)時怎么回答的,說的確不太好,的確有些累,這多么可笑。她一問,他便忍不住要討她的憐惜。

        江琮伸手,幫她拂去她鼻尖水珠,在對方不滿的皺眉中,又摸了摸她發(fā)頂。

        “是很辛苦。”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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