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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嘲與悔


寂生找的巖洞不遠也不近,幾人沒費什么功夫便尋了過去,等到了地方,天邊還存了些亮色。

        江琮靠著巖壁,很快便再次陷入昏迷,泠瑯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他的傷口,簡單地處理過后,便指使寂生去找點吃的來。

        寂生面露難色:“小僧腹背皆有傷……”

        泠瑯受夠了這一句:“真是廢物,山里一路上都是野兔野雞,你難道半只都擒不住?”

        “佛門弟子不能食葷腥……”

        “那我吃,你在一邊看著。”

        “出家人怎能隨意殺生……”

        “野果總能摘一點。”

        “小僧腹背皆有傷……”

        泠瑯把刀重重拍在地上:“你還來勁了是吧?”

        寂生起身,蹣跚地去了。

        泠瑯在他身后嚷嚷:“天黑了還不回來,你的小香棍就保不住了!”

        寂生蹣跚得稍快了些。

        泠瑯在洞內尋了點前人留下的干柴,生起火堆,便回頭看昏睡著的人。

        她抬手,撫上江琮的額頭,如所料中的那般滾燙,蒼白皮膚上暈染著潮紅,眉頭卻是舒展著,好似毫無痛楚。

        心中一動,她又去摸他的手,果然,觸感一片冰涼。

        這情況,倒是和明凈峰上那次十分相同。

        比劍大會,他打翻了案上茶杯,對蘇沉鶴說了些不陰不陽的話。不知道老實少年聽沒聽懂,反正人家很快就告辭而去了。

        她因此十分惱火,咒江琮早日不測,他只是在笑,柔聲說夫人耐心等待便可。結果當晚他便發起燒,也是如今這般,面上滾燙,身體冰涼。

        他說,從前便經常這樣,早就習慣了,沒什么好慌張。

        當時她心中好奇,他明明看上去很不正常,但表情姿態俱是風輕云淡,到底疼還是不疼?

        “或許我只是沒有表露出來。”

        “真的?”

        “假的。”

        王八夫君的答復故弄玄虛,一如既往地惹人討厭,所以她最后也懶得弄清楚。

        但現在她大概明白,那句沒有表露,意味著泰山崩于前,洪水卷到后腳跟,他也能忍得像只千年老鱉一般巋然不動。

        一個人,怎么能將自己的感受隱藏到這種地步。

        泠瑯低著頭,將傷口上包裹著的布條換了一遍,不過短短一刻鐘,那上面又浸滿了鮮血。

        疼嗎?肯定是疼的,她也是大傷小傷受過不少的人,那些猙獰的創口即使全然習慣,不再為之心驚,但□□上的疼痛依然存在。

        她凝視著青年的睡顏,即使在夢中,他長眉依舊舒展,唇微微抿著,若沒有那點病態嫣紅,他瞧上去和過往任何一場普通睡眠無異。

        什么樣的過往,能鍛造出這種習慣?

        泠瑯大概懂了一點點,她同時也意識到,一個人若是連身體的痛楚都不愿展露,那他不愿展露的其他事物,只會更多。

        李如海說,他在海邊的那段日子,遇見過一個人,那個人乘著船從海面來,去過很多地方。

        他們交換彼此的見聞,乘船而來的人說,在比北方更北端的海面上,漂浮著一座座山,那是冰雪構成的山峰,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高的,你光是站在船上仰望,都會被其巍峨浩大而震撼;而矮小的,瞧著和家門口的平坦土丘沒什么區別。

        然而,在冰涼幽深的海水之下,卻靜靜懸浮著大上七八倍的巨物。你以為露出水面的東西已經足夠動人心魄,殊不知水下掩藏著更深刻的內容。

        比起能展露在日光下的耀眼冰雪,它們在幽暗之處永遠緘默,不會輕易被人窺見。

        李如海說:“阿瑯,你記要記住,即使是小山,它的根須也能綿延數十里,不可小覷。”

        “有的時候,人不言不語,但他的心未必如此。”

        泠瑯當時的反應是,她要做從里到外都厲害的大山,于冰海自由自在地漂浮,誰也不敢來碰上一碰。

        而現在,她她慢慢摩挲著江琮的手腕,心中反復回想刀者的后半句話。

        “……但他的心未必如此。”

        最后一絲天光隱沒,鷹棲山的夜晚到來了。

        巖洞中,火光搖曳,照著寂生那張沉默的臉。

        “阿彌陀佛,”寂生說,“施主還要盯著我看到何時?”

        泠瑯說:“喜歡扮和尚的殺手畢竟少見,我想多看看。”

        寂生熟稔地撕下一條兔腿。

        泠瑯說:“出家人不是不吃葷腥嗎?”

        寂生大口咀嚼起來:“兔腿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泠瑯冷笑:“經文不會念多少,這種東西倒是信手拈來。”

        “阿彌陀佛,小僧入空門不過半載,會念超度經已經很是不易。”

        “我有些好奇,你為何單單只會念這個?難道是殺了人之后,假模假式地在旁邊來上一段?”

        “施主聰慧。”

        “真變態,搞不懂你們殺手心里在想什么。”

        “貧僧也不懂如今男男女女都在想什么,頭一次在古道遇上,你們還一副甚為疏遠的模樣,第二次就在林中這般那般。如今第三次,竟然已經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想當年,我和阿香……”

        “什么生死相依,我和他不是很熟。”

        “都親成那樣了,還說不熟?”

        泠瑯氣笑了:“你這個禿驢,怎么專門打聽紅塵中事?”

        寂生吃完了一條兔腿,又拉扯另外一條:“紅塵也是修行。”

        泠瑯望著他:“娶阿香也是修行?”

        寂生手持兔腿,溫和一笑:“阿香是皈依。”

        泠瑯半晌沒吭聲,寂生吃了一半,她才瞥了眼江琮,小聲嘟囔道:“……還沒和尚會說話。”

        寂生說:“哦?”

        泠瑯說:“你難道沒發現,我一直沒碰烤好的東西?”

        寂生看著手中兔腿。

        泠瑯悠然道:“之前趁你出去找水,我在上面投了毒,你活不了太久了。”

        寂生說:“施主說笑,你我皆被洪水泡過,哪兒來的毒藥可以投放?”

        泠瑯毫不廢話地甩出袖中物事,寂生往地上定睛一看:難忘毒丸,至尊毒粉,夢幻毒汁。

        他并不慌張:“哦?這些不是青云會的東西么?”

        泠瑯說:“看來你很清楚它們的威力。”

        寂生笑道:“很巧,我也有些物事可以一用。”

        他也一摸袖子,掏出一個油紙包裹著的小瓷瓶,瓷瓶上面寫有四字:無敵解藥。

        當著泠瑯的面,他從容傾倒了一整瓶于口中,雖然味道很苦,但他笑得很淡然。

        泠瑯看著他吃完,臉上露出了奇異神色:“你竟這么痛快地信了?”

        寂生微微一僵:“嗯?”

        泠瑯傾身,把散落在地上的小瓷瓶統統打開,往外一倒,里面只有殘存的水而已。

        寂生一語不發,泠瑯大笑:“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在青云會混下去的。”

        寂生冷笑:“我直屬于會主,任務只是殺人,只要棍子使得夠快就可以。又不像你家那位,天天玩些勾心斗角的把戲。”

        泠瑯餓得發慌,也撕下一條兔肉嘗起來,她評價道:“頭腦簡單。”

        寂生說:“阿香正喜歡我這一點。”

        泠瑯無記話可說,只專心吃東西,一時間洞內陷入沉默。

        寂生又嘩啦啦掏出些事物,泠瑯抬眼去看,那竟是卷得極緊的一沓紙,還有一支筆,一塊墨。

        東西從油紙中拆出,寂生用水打濕墨塊,筆尖在上面來回摩擦,接著施施然提筆書寫起來。

        泠瑯大感好奇,她不明白一個奔波在外的殺手,為什么會在身上帶一套紙墨:“你這是要起草遺書?”

        沒有回應。

        “是打算暗中傳信,稟告會主,撕毀我們的合約了?”

        寂生好像已經不愿意搭理她,泠瑯按兵不動,手中將野果剝皮,一點點喂到江琮嘴里,喂完果子又用葉片送水,眼睛還不時往旁邊瞥。

        終于,僧人搗鼓完畢,作勢要收好。泠瑯一個野貓搶食,撲上去奪,寂生好似早有準備,翻身避開,掌風歪歪扭扭地就襲了過來。

        泠瑯便和他在火堆旁拆起招,二人都是才遭劫難,氣力不濟,招拆得和七八十的老嫗老叟一般,但彼此都很有激情。

        “好啊,探云三變,”寂生大叫,“李如海知道他的后人和烏有手攪和在一起,怕不是能氣的活過來!”

        泠瑯反唇相譏:“你剛剛是血海掌?滿口佛門,用的卻是□□功夫,別引人發笑了。”

        “嚯,猴子偷桃?丈夫就在旁邊,施主手段怎這般毒辣——”

        “呸,誰要使那個?不是你自己躲閃未及撞上來的么。”

        最后,那沓紙還是落到了泠瑯手里,因為寂生根本舍不得拉扯,他痛心疾首:“別給我弄壞了——”

        泠瑯翻開一看,只見潔白干凈的紙張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墨跡,字體好似小兒初學般笨拙。

        “阿香吾妻:七月初二鷹棲山,困于巖洞,并有潑皮娘子一名,病弱公子一位。秋日山林,頗有清凈真味,若日后同游,需多加衣。”

        “阿香吾妻:七月初一鷹棲山,逢大雨,徹夜未停。想去年巴山夜雨,同阿香秉燭夜談,何其快樂,如今凄風苦雨,更添思念。”

        翻了兩頁,泠瑯便看不下去,她將紙張往寂生懷里一塞:“你——”

        寂生一一收好,坦然道:“怎么,瞧我同阿香情真意切,而你們徒有虛情假意,心中羨慕了?”

        泠瑯說不出話,她默默坐回去,望著江琮的臉出神。

        一個殺手,一個在外執行任務的殺手,每天都會給妻子寫一封信,即使命都只剩半條了也要寫。滔天洪水變成了“清凈真味”,死里逃生不過是“要多加衣”。

        想必等再次見面的時候,這些話語會一并交到她手里。

        少女看著身邊青年暗色中的輪廓,心中漫上了些許柔軟迷茫的嘆息。

        夜深了一點,江琮仍未醒,泠瑯守著他,發現他呼吸愈發急促滾燙,而身體冷得像一塊冰雪。

        夜再深一點,寂生忽然起身,不聲不響地脫起了身上的外袍。

        泠瑯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對方說,那瓶無敵解藥藥性太強,他現在只想找池冷水泡著。

        于是,那脫下來的衣服就蓋在了江琮身上,泠瑯在微弱火光中凝視他的臉,心想自己在昏睡不醒、命不保夕的時刻,他在旁邊看著的時候,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會像她一樣,沉默著不安,觀察對方睫毛顫動的頻率,猜想他什么時候醒來嗎?

        會不會一邊無措于此時的焦灼,一邊努力搜尋回想,還有什么可以去做。

        泠瑯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她傾身上去,聽著他雜亂衰弱的心跳,而后慢慢解開他的外裳。

        寂生警覺地說:“你想干什么?”

        泠瑯說:“很明顯,我要度氣,你若不愿意看著,就一邊玩去。”記

        洞外適時傳來了幾聲狼嚎,意味著野獸徘徊,寂生彈射而起,提著棍子便出去了。

        泠瑯低下頭,再次看向昏暗光線中的輪廓。

        她從前不知道他修煉功夫的奇詭之處,只從手腕脈門上傳度內力,其實并不劃算。

        他不是沒有內力,只是將其壓制在丹田,平日若不主動驅使,不便會在氣脈中自由流動。所以別人把脈探看,只當那是不通武功的常人。

        而如今,主人陷入沉睡,那些內力也被壓制禁錮著,不得流竄,更不得修復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

        這怎么行。

        泠瑯的手指從脖頸一點點撫下去。

        脆弱的氣脈在她手下顫動不已,青年雙眼緊閉,胸膛止不住地,像某種顫栗不已的邀請。

        指尖停留在心口,她感受到心臟的搏動,一下又一下。

        觸感冰涼,頻率卻堅定,像冰山靜默,底下始終潛藏著熱巖在涌動。

        泠瑯垂眼看著讓她想了好些時日的東西,肌肉排列得整齊分明,緊實而干凈。手掌按上去,會微微回縮,像在拒絕,又像在渴望。

        可惜,她想給予的時候,容不得他拒絕。

        鮮活的內力在體內充盈,躍動著,不安地等待釋出。

        她聚氣為掌,感受那團盈盈之氣穿過氣脈,途徑五臟六腑,最后被她一點一點,推入手掌下的這具身體之中。

        在交匯的那一刻,對方雜亂殘破的氣息猛然襲來,她抿著唇,繼續度入一層。

        江琮驟然發出一聲喘息。

        他身體繃緊,似是十分難耐,寒冰般的胸膛竟滑下一滴汗。

        他仍未醒,而泠瑯有些隱隱暈眩,她伏下身體,尋了個舒服位置,一手撐著,一手依然扣在他腹間。

        喘息變得急促,呼吸落在她耳旁,是燙到幾乎將她皮膚燒灼的溫度。

        泠瑯忍受著失去內力的暈悶,心里惡狠狠地盤算,內力可以再生,王八夫君的命只有一條,以后再讓他慢慢還。

        “慢慢還,想要多少有多少……”她咬著牙低聲。

        回應她的,是低沉有力的心跳,江琮微微睜開眼,露出一線不怎么清明的眸光。

        他嘴唇微動,似乎在說,可以了。

        泠瑯已經聽不清楚,她喘著氣,覺得這個方法的確有效用,然而下一刻,對方忽然抬起手,試圖將她的手撥開。

        這是?

        泠瑯氣笑了,她翻身而起,一手半掐住對方脖頸,在青年昏沉幽深的眼神中,低聲威脅:“可以了?這就可以了?”

        一面輸入更多,一面湊上去質問:“明明很想要啊?怎么到這個地步,還在忍呢?”

        她已經辨不清視線,短時間內太過快速的消耗讓她難以維持清醒,她只是在憑著意識在譏諷:“真是只王八,能忍到什么時候?嗯?”

        “忍到什么都得不到,你就開心了?”

        江琮一動不動,他只是半闔著眼看她,胸口不住起伏。

        “機會不會太多的,”她貼在他臉邊胡亂地說,“你會后悔嗎?”

        混沌的糾纏之中,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你都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意思——”

        一雙手臂覆了上來。

        他醒了?泠瑯沒有余力去分辨,她后腦扣上了什么東西,下巴被迫著抬起,緊接著,迎上一處濕潤。

        江琮咬著她的唇,不是什么克制的力道,他終于遏止了對方的喋喋不休,他啞聲說:“我知道。”

        他吻得更深:“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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