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后院
□□,后院。
梓言正好整以暇地眺望著院子里的山石,背后響起一片衣袂拂動聲。“梓言哥哥,公子說請您進去呢。”然后便是一道輕快中透著些活潑的聲音。
梓言回過身,淺笑一聲,“有勞”后,便隨著名叫栗笙的小廝一路向里走去。
他嘴上與栗笙閑話幾句冷了熱了的閑話,眼睛卻不著痕跡地把四下里都掃了圈,最后落在替他引路的小廝身上,心里暗嘆一句。
果然,還是開始了。
其實梓言在第一回見到李鳳寧之前,就聽說過隨兒的名字。畢竟十歲出頭就能把幾間鋪子打理到妥妥當當的孩子,并不是誰家都有的。及至入了魏王府,在發現隨兒居然一點沒有精明算計,反而十分天真純澈的時候,梓言內心深處不是沒松了口氣的。他覺得憑那樣的隨兒,是攔不住他的。
但其實,他錯了。
小院再大也有限,沒多久梓言就到了外間,然后看見窩在榻上的隨兒。
他好像正在寫些什么,背后靠著榻椅,胸前貼著貼著,大半個身子都被擋住。屋里因為燒著地龍,他只穿著件略厚的秋衫。淺綠的衫子上繡著淡粉的荷花,衣袖墨綠色的滾邊襯得他手腕瑩白如玉。
“公子,梓言來了。”立在一旁侍奉的桃塤低聲提醒。
隨兒聞聲抬頭,正好與梓言的目光對上。他瞬間便綻開清澈甜美的笑,“梓言哥哥。”那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欣喜。
即使是老于世故,說慣了場面話的梓言,也不能從那樣的表情里找到半分假裝和客套,甚至下意識地也跟著淺淺一笑,“隨兒,我來看看你,順便送些東西過來。”
“真的?”隨兒咧開嘴,眼睛一亮,然后轉頭就去催促他的小廝,“桃塤,愣著干什么,快去倒茶來。”
桃塤看著栗笙,自以為隱蔽地瞥了眼梓言,見栗笙十分鄭重地微微一點頭,才猶豫著去了。
梓言心里一陣冷笑,卻到底沒在面上露出半分。
他以前出來那地方,腌臜事只會比后宅更多,哪里會不知道這兩個小廝眉來眼去地是為了什么。只是當他再一眼看到仿佛渾然未覺兩個小廝一片為主忠心的隨兒,只是滿眼期盼地看著他,梓言頓覺一股微微的錯位與違和感。
“梓言哥哥你帶了什么給我?”隨兒問他。
這個語調……
與當初他第一回見他,第一回稱呼他“梓言哥哥”,真是一模一樣的。
“年節的禮單終于是抄完了。鳳寧看過之后,君上和長史那里都說要再給你看一眼。”梓言說,“另外,還有些人單送了東西給你,東西還存在前頭,禮單我帶過來了,要怎么歸置你自己吩咐下去吧。”梓言一邊說,一邊把兩沓謄抄過的禮單遞了過去。
“給我的?”隨兒接過來,只掃一眼,“趙……哦,對了。”他略一想,隨口就朝梓言解說道:“這家的女兒去年逃了勞役要罰,我幫著說了點情。”他略一頓,“趙家手藝一般,林子里卻有幾棵上好的檀木。”他又翻過一頁,眉頭微蹙,“怎么又是這個錢九。”他轉頭吩咐一旁的栗笙,先交代把金的玉的全退回去,又點著禮單說留下的東西給這個給那個的,到最后竟是自己一樣都不留。
梓言在一旁瞧著他半點不勉強的樣子,心里那種詭異的違和感就更強了。
是人,就有欲望。
梓言的目光稍稍下移。
隨兒雖然大半個身子都被榻桌擋住,到底因為肚腹隆起,所以還是能看出一點來。
他將要為父。
但是照通常意義上來看,他卻一無所有。
他雖然住在□□,名義上卻只是秦王的“表弟”;他住的院子寬敞奢華,卻從房梁到地板都不屬于他;他空有一個金童的名聲,管的卻是別人的產業,就算是秦王君也能用一句輕飄飄的話,徹底奪了他所有的大權。
但就算是這樣,對著那些顯然能成為保障他生活的財物,他卻好像嫌麻煩似的,想盡辦法送給別人。
“這人的手藝那么差?”梓言輕笑,一副閑話家常的模樣,問的卻是他心底的疑惑,“瞧那禮單上也有給孩子的東西,留下一兩件來玩也好。”
隨兒卻眨了眨眼,似乎一開始并沒有反應過來“孩子”指的是誰,好一會才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頭時一臉理所當然:“小姐預備的就夠了。”
那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鳳寧,好像沒吩咐過預備下東西。”于是梓言忍不住就多說了一句。
“沒有就沒有。”隨兒心寬得很,“反正在家里,冷不著也餓不著。”
居然是真不在意。
梓言好歹閱人無數,面對面說話時,對方到底真心假意還是能看得出來。
也所以這回,連梓言也不由得微微瞠目。
一個男人,居然能連自己的未出世的孩子都不緊張……
“梓言哥哥,”隨兒突然前傾了身子,略略壓低聲音,“小姐不許我出門。”他聲音里滿是郁悶,就在梓言以為他會要求自己幫忙掩飾出門的時候,隨兒繼續說道:“前頭書房里有什么事可以給我做嗎?”
梓言心里閃過一陣不快,嘴上卻道:“現下連元宵還沒過,各衙門的文書都還沒送來。就算那些謄抄禮單的事,府中清客也都做完了。”
“這樣啊……”隨兒的語氣中是滿滿的失望。
“你如今這樣,誰敢勞動你?”梓言推脫道,“真覺得悶了,不如去跟鳳寧說。只要她應下了,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隨兒臉一垮。“我也想啊。”他抬起眼,“我前兒還跟小姐說,要不要把安郡王府的家底給弄沒了,”隨兒垂頭喪氣,語聲里帶出明顯的郁悶,“小姐說我胡鬧。”
把,把家底給弄沒了?
饒是梓言,也呆呆的一時回不過神來。
好半晌,他雖然找回聲音來,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安郡王府的家底……要怎么弄沒?”
“也不是很難啊。”隨兒仿佛沒察覺梓言的震驚,只說,“安郡王把產業都置到平州去了,那里產的也就那幾樣東西吧?毛皮、大米還有些藥材之類。我們只要趕在秋天的時候去那里附近把東西低價收回來,等價錢變高的時候,再大量放出去就好了。”隨兒一撇嘴,聲音悶悶的,“不過小姐說到時候整個和州的獵戶和農戶都要跟著倒霉,好多年都緩不過來。”
這……
說實話,隨兒說的仿佛梓言沒有完全聽懂,但是李鳳寧所說的卻很好理解。
而緊接著,他心里浮現出來的并非是“是否做得到”,而是對隨兒語態中的輕松自然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賴以為生的東西突然失去了原來的價值。對于升斗小民來說,可以是一家一族的滅頂之災。范隨,卻只是輕輕松松地就把這樣的想法說了出來。而他沒有付諸實踐的唯一理由,就是“李鳳寧不許”。
怪不得,隨兒能夠毫無顧忌地表達他對于多西琿的不喜。
怪不得,在魏王府時他能眼睛都不眨地將自己經營多年的產業還給鳳后。
怪不得,李鳳寧說要他另嫁的時候,他能病到幾乎病逝。
原來李鳳寧不是他的“最重要”。
李鳳寧,根本就是他的“全世界”……
“梓言哥哥,我把豆醬吃到臉上去了?”
“只是……想著還有事沒做。既然東西都送到了,那我就先回前頭去了。”
秦王的正君是鳳氏。
多西琿是驲落的王子。
現在,就連隨兒都如此地與眾不同。
那么……
□□第三進是一道分隔前后的大門。梓言在跨過大門后,回首后望。
那里……
或許真不是他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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