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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偶然一念間


  李安從來就不知道該怎么與鳳后相處。

  李安的生父原是東宮奉侍,自己都要仰人鼻息,自然也沒本事看顧女兒。所以李安從出生開始,她的衣食住行、饑寒飽暖都是鳳后照顧的。到她略大些的時候,每日晨昏定省的時候,鳳后總是會和風(fēng)細(xì)雨地同她說幾句話。她秉燭夜讀之后,他會囑她小心身體,被母皇責(zé)備之后,他又會溫言開解。

  所以比起她那個只會反復(fù)念叨她“要上進(jìn)”的生父,比起總是對她一臉失望的母親來說,李安心里是極愿意親近鳳后的。

  但是她看得出來,鳳后對她從來就只是“盡責(zé)”而已。

  因為有個人,從鳳后那里奪走了本來或許能分給她一點點的父愛。

  而那個人……

  站在棲梧宮正殿里的李安,目光穿過層層珠簾,看到暖閣里面。

  那個明明在身份上該是妻妹的人,此刻正以一副天經(jīng)地義的態(tài)度,像親生女兒那樣站在鳳后的身邊。

  “隨兒除了犯困以外,就是特別愛吃。”那人的聲音里不無擔(dān)憂,“醒著的時候就胡吃海塞的,我真怕他腸胃給撐壞了。”

  “又胡說。”鳳后白了她一眼,“他現(xiàn)在是雙身子,正要多吃些才好,難道耗空自己的身體去養(yǎng)孩子嗎?”

  這一股子親近,李安在門外聽得真真切切。

  酸意不是沒有。

  打她記事起,也不知道為這個難過幾十回了。可每回的每回,酸意總是化成一股自慚形穢。即使她的生父,即使她貼身宮侍都替她忿忿、為她不平,唯獨她自己卻從來沒有興起過一星半點的不滿來。

  因為……

  “無疾來了。”正在里頭說話的李鳳寧察覺到了李安的出現(xiàn),自自然然地就朝門口走來,抬手撩起珠簾,“站在外頭干什么?還不快進(jìn)來。”

  李安抬眼看了看那張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自然親切的臉,不由自主地也回之以微笑,“姨。”

  她素來都是這么叫的,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回李鳳寧卻是眉頭一皺。

  李安雖不解,卻也不能晾著鳳后,只得先收回詫異的視線,然后在離鳳后還遠(yuǎn)的地方就低頭躬身,“父后大安。”

  鳳后聲音里的親近瞬間消失,只“嗯”了一聲,“都別站著了,坐吧。”

  “我和廉仆射說好一道去吏部衙門的,”李鳳寧顯然半點不受鳳后的冷淡影響,依舊笑瞇瞇的,“就不坐了。”

  鳳后雖然很不滿意李鳳寧來去匆匆的,卻也不攔她。“你再疼隨兒,也不許冷落你夫君。”鳳后說,“他要生不出我的嫡孫來,你也別來見我了。”

  啊?

  李安呆了一下。

  嫡……“孫”?

  她耳朵壞了嗎?李鳳寧的孩子,怎么會是鳳后的嫡孫?

  李安茫然地轉(zhuǎn)過去看李鳳寧,卻見她嬉皮笑臉地低頭,然后擺出一副正經(jīng)的樣子躬身,“謹(jǐn)遵父后懿旨。”

  父,父后?

  李安微張了嘴,愈發(fā)呆滯了。

  好一會她才想到要四下張望。

  鳳后身邊自然不會缺侍候人,但是那些站在角落里和門外的宮侍,一個個都眼觀鼻鼻觀心,表情都一副鳳后和李鳳寧的對話再正常不過了一樣。

  一瞬間,李安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問題,直到她看見李鳳寧轉(zhuǎn)過來看她的目光里有著些……

  陌生和防備。

  她心里一跳,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皇……皇姐這就要走嗎?”

  聽上去好像很不舍得李鳳寧走一樣的話,鳳后聽著一臉平常,但是李鳳寧卻現(xiàn)出微微的訝然來。“總不好比廉仆射還遲。”然后她轉(zhuǎn)頭對鳳后說,“父后,叫無疾跟我一道去看看?”

  從小到大,就沒見過鳳后不允李鳳寧的,此時自然也照準(zhǔn)了。李安被李鳳寧拉著,沒多久就到了棲梧宮外。

  “姨……”看著居然還真就朝宮外去的李鳳寧,李安張了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大姐姐去了以后,姐夫有點糊涂。”李鳳寧卻顯然知道李安的意思,“他要說些什么,你別放在心上。”

  李安眨著眼,看著李鳳寧好一會,回不出話來。

  “嫡孫”與“父后”連在一起說,顯見鳳后是把李鳳寧當(dāng)成親生女兒了。李安不由想起過去聽過的傳聞,譬如在她出生之前,李鳳寧曾經(jīng)在宮里住過一陣什么的,頓時便醒過味來。

  所以李鳳寧說的“糊涂”其實是……

  李安心里驚得一跳。

  她再不知事,也明白茲事體大。鳳后她自然也是愿意護(hù)著的,可她人微言輕,李鳳寧又長居宮外,頓時便忐忑起來了。

  “別那么緊張。”

  李安覺得頭頂上被人摸了一下,愣然間抬頭,卻見李鳳寧表情十分平靜地對她說。

  “有事一概往我這里推就是了。”

  但凡立得稍遠(yuǎn)些,大約就會當(dāng)她說的是什么平常的閑話,只有站在她身邊的李安才能看見她目光中一絲淡淡的殺氣。

  李安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地就“哦”了一聲。

  這一聲應(yīng)得,簡直比她側(cè)君連氏還要像個小郎君。李安最近時時自省,她知道如今非常時候,總想著就算她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好歹也不能成為鳳后和李鳳寧的軟肋,此時這一聲應(yīng)得嬌嬌弱弱,聽得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她只覺臉上一陣發(fā)熱,也不好意思抬頭去看李鳳寧,便扯開話題道:“皇,皇姐真是與廉仆射一道去尋時尚書嗎?”

  話出了口,李安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居然稱呼李鳳寧作皇姐,頓時更加不好意思了。

  李鳳寧卻只笑了一聲,一邊示意她一道朝外走,一邊說:“如今這時候,實在容不得她那里出什么岔子,我也只好拉著廉仆射去一趟了。”

  李安先前只想岔開話題,卻沒想到招出李鳳寧這么一句話來。她抬頭看去,只見李鳳寧眉頭微蹙,好似十分麻煩一樣,頓時便疑惑起來。李鳳寧又不像她母皇那么威嚴(yán),李安也不覺得有什么不能問的,便直接開了口,“時尚書,不是咱們這邊的?”

  李安好歹是在宮中長大,自李賢往涼州去了之后,又一直由李鳳寧分說朝中情況,所以大體也是明白一些的。

  時蘊(yùn)原只是一介清流,科考出的身。她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六部尚書之一的位置上,她做事不牢靠是不可能的。

  那么李鳳寧說的“出岔子”,也就只能是指她的態(tài)度了。

  “外祖母在的時候,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一句話。”李鳳寧微微瞇起眼睛,好像在享受微涼的秋風(fēng)一樣,“她說,她只會忠于‘陛下’。”

  起初,李安是不解的。

  這句不過是句再平常不過的話不是嗎?

  但是在看到李鳳寧意味深長的目光時,她頓時就反應(yīng)過來了。

  那位殷大人,她的意思只怕是她不會忠于任何還不是,或者已經(jīng)不是“陛下”的人……吧?

  李安再度拿疑惑的目光去看李鳳寧,卻在對方似乎帶著點玩味,又或者根本該叫“冷眼旁觀”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她不由默然。

  話這么說出來是沒錯的,可其中隱藏的那些蓬勃到近乎無禮的自信,還有那種隱隱的俯視,簡直能叫任何一個姓李的都不快起來。

  但是,李鳳寧現(xiàn)在說起這個是什么意思?難道……

  “時尚書是外祖母的得意門生,她自然也是這樣的人。”李鳳寧的聲音很輕快,但是那種輕快里卻隱隱藏著什么十分令人不安的東西。

  “但……”李安想來想去,還是說了,“她的孫子,不是認(rèn)了你做干姐姐?”

  “干姐弟不過就是嘴上說說而已,哪里比得上嫁娶來得牢靠?”李鳳寧唇角雖然彎著,可眼睛里卻一點笑意都沒有,“其實當(dāng)年蕭家從了你的姨祖母爭帝位。就算當(dāng)年百廢待興到處缺人手,但是為了揚帝威,就算你皇祖母根本沒生氣,她也只能把蕭家打下去。否則誰能信服?”李鳳寧一頓,“但是蕭家能打壓個十幾年,其實也已經(jīng)到了極限。朝中到底多是世家大族,殺光姓蕭的都不算什么事,但是叫她們物傷己類人人自危了,只怕這天下都要改姓。你皇祖母的辦法,就是讓我娶蕭端宜。”

  李安聽得發(fā)愣,幾乎都反應(yīng)不過來。

  “我那時候還沒看明白這些,只覺得不喜蕭二那個性子,就暗地里鬧到把他遠(yuǎn)嫁了才安生,其實卻是差點壞了你皇祖母的大事。當(dāng)時我還在慶幸總算也撿了個蕭令儀回來。”李鳳寧苦笑了下,“可現(xiàn)下看起來,卻真是作繭自縛,自己坑了自己。”

  是因為……

  李安目光閃動。

  秦王雖然名聲好,但到底根基還淺。與誠郡王積年的經(jīng)營相比,差的不是一點兩點。今時今日,誠郡王可以倚賴夫君的家里,可以拿出兩女一子的婚事來吊著人家。

  李鳳寧有什么?

  憑著與蕭令儀的一點情分,叫整個蕭家跟著她與誠郡王硬扛?還是憑那虛無縹緲的“干姐弟”哄來整個時家?guī)退锥ㄇぃ?br />
  “不要表情這么沉重,人家也未必就肯站到咱們的對頭去。”李鳳寧突然笑了笑,“我只是不想那點虛話來哄你,說我必然能把你送上帝位。”

  啊?

  李安呆了下。

  帝,帝位?

  雖然那只是李鳳寧的一句話,李安卻仿佛覺得那已經(jīng)成了真事一樣,頓時心里漫起一陣恐慌的感覺。

  “成敗現(xiàn)在還難說。”李鳳寧突然咧開嘴,對著她笑了下,“但是只要我在,就必然能護(hù)你們周全。”

  李安抬眼看她。

  她沒有說得太大聲,卻依然輕而易舉地拂去了李安心底的不安。

  而那雙仿佛閃爍著某種刀劍一樣光澤的眼睛,還有那幾乎滿溢出來的決心,幾乎叫李安怔忡了一下。

  就算她是母皇唯一的女兒,李安也從來覺得她登基時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不是單純的惶惑不安,更多的,還是覺得無關(guān)。就好像世上的人雖然會對池里的魚好奇,卻從來沒有人會認(rèn)真考慮自己應(yīng)該如何用魚鰓來呼吸一樣。

  如果事實上,既然她的母皇已經(jīng)駕崩了,就必然會有新帝登基繼位。

  誠郡王實在叫人膈應(yīng),萬一她真的成了皇帝,李安覺得自己都不一定能心甘情愿地朝她行跪拜大禮。楚王太過嚴(yán)肅,安郡王又實在深不可測。

  所以……

  為什么不能是現(xiàn)下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呢?

  她也是皇祖母的女兒不是嗎?就算她不是皇祖母所出,卻是皇祖母親口認(rèn)的。宗法上,過繼來的女兒和親生的也沒有區(qū)別。

  所以,憑什么……

  就不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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