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字謹(jǐn)安
這日午前，程顓在書房跟李鳳寧回話。
李鳳寧雖說了要程顓總攬，可打一開頭定規(guī)矩的事就不是程顓能越俎代庖的，又因李鳳寧沒日沒夜地陪著隨兒。好不容易尋著機(jī)會的程顓竟是積了一大堆的事要說。她打起精神一樁樁一件件都稟報得十分仔細(xì)。李鳳寧看她認(rèn)真也不好意思敷衍，兩人在書房里一說竟然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還有，您之前說要請大夫回府的事已經(jīng)有了眉目。”雖然一大通話說得程顓口干舌燥，她卻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打算，“那位魏大夫就是安陽人，坊間名聲極好。她因年紀(jì)老大，去年已經(jīng)關(guān)了醫(yī)館，如今不再替人看診了。”她說到這里，抬手掩口咳了一下。
李鳳寧見她這樣，極其自然地先另取了干凈杯子，然后連同她自己用的茶壺朝程顓那里一推，然后手一指示意她自己倒茶，“她不想替人看診還說什么？”
這程顓一時沒掩住訝然。她瞪著茶壺好一會，好像那上面長出花來一樣，直到一旁一直拿著筆寫字的梓言都看不下去，輕說“程總管您就用吧”她才回過神來，倒茶之后先道了聲謝才小抿一口。“魏大夫不肯以醫(yī)術(shù)牟利，所以診金向來收得少。如今一旦不再看診，只怕過日子都會有些艱難。”程顓也不是特地拿個沒指望的事出來說，“且據(jù)說，她還有個愿望，是想把這一生的醫(yī)術(shù)刊印出來。”
安陽首善之地，想尋人干活絕對不難。難就難在，刊印的所有功夫都得由認(rèn)得字的人來干。請個大夫養(yǎng)在府里還管吃管住的，出個三百兩算很多了。可若是說到刊印，就算是三百兩翻個倍，也不知道能不能印出來。
“這有什么？”只是旁人看著再難的事，也要看是對誰來說，李鳳寧說得不以為意，“拿去秘書省就是了。”
程顓本著幾百兩是大事的意思來問，卻沒想到李鳳寧如此輕描淡寫，愕然之后只能點頭稱是。
“只是人到底是住在府里更方便些，其他的你盡可以斟酌著答應(yīng)，唯獨這個不能商量。”李鳳寧又一頓，“對了，我聽說這些大夫家里男眷也多少會些醫(yī)術(shù)。魏大夫家若是也有，就一并請回來好了。”
程顓連忙應(yīng)了，又說道：“那位碧葉奉侍今后是真的……”
她話沒說完，書房外頭響起敲門聲。
程顓見李鳳寧微點頭，便起身去開門，聽了門外人的稟報后，臉色一肅轉(zhuǎn)身朝李鳳寧，“主人，魏王府的宋長史求見。”
李鳳寧聽到“魏王府”三字就下意識皺起眉，待聽到說是宋章時面色才轉(zhuǎn)為訝然。“她怎么來了？”她略一頓，“請進(jìn)來。”
程顓應(yīng)過一聲后朝李鳳寧一躬身，跟著來報信的去迎接了。
要說打著魏王府的戳還不招李鳳寧討厭的人，尋遍整個王府大概也就宋章那么一個。宋章自到京師后，便一直努力想要緩和李昱與她的母女關(guān)系，雖然到最后也沒成功，李鳳寧心里卻十分感念。再加上宋章的處事和才學(xué)，李鳳寧倒是動過好幾次念頭想把宋章拉到自己這邊來。
不過她又是自冠又是直接住進(jìn)殷家的，照李端那個臉?biāo)嵝挠驳男宰樱懿粊砗瘸馑且驗樗缃駴]了那個身份。她叫宋章過來干什么？
被李鸞儀弄壞的荷包她是日夜不離身的，梓言她也早早地改籍作良民，無所謂身契不身契的。
那……
到底什么事？
她正疑惑間，程顓已經(jīng)引著人過來了。一路三個人里，程顓打頭，宋章第二，后面還跟著個沒見過的年輕人。
大冬天的誰都穿得不薄，可相較起一前一后兩個人來，宋章明顯就瘦了一圈。再加上那毫無血色的臉，看著益發(fā)憔悴了。李鳳寧先是余光掃過，只覺她幾個月里像是老了好幾歲，不由唬了一跳。
魏王府發(fā)生什么大事了？
她立時三刻便想到李端那里。可李端身為魏王，若生病了就是朝廷大事，她不可能沒聽說。
正胡思亂想間，三人在她面前立定。
屋內(nèi)到底暖和，三人都是齊齊松口氣。宋章是在踏進(jìn)屋子之后就沒掩飾過打量李鳳寧的目光，見她氣色不錯便露出微笑來，拱手道：“五殿下安好。”
“一陣不見，怎么就成這樣了？”李鳳寧隨意地一指書案前的椅子，“坐。”
李鳳寧素來便是如此做派，因有外客而侍立在一旁的程顓都面有異色，宋章也是露出微微訝然，但是與宋章同來的年輕女人卻仿佛理所當(dāng)然似的。
“今天來是有什么事？”李鳳寧直接便入了主題，“這位是？”
她一邊說一邊看向與宋章同時坐在她對面的女人。這人看著二十來歲，皮膚白凈、眼睛也黑白分明，偏生那腰比一旁的宋章要粗上兩三圈。李鳳寧那一聲“坐”之后，她居然坐得比宋章還快，坐下之后又肩膀微塌，整個人都靠在椅背上。單看著還不覺得什么，偏偏旁邊有個背挺得筆直，椅子還只坐一半的宋章，立時便將她朝懶散那里襯了過去。
“今天來，一是奉魏王殿下之命，送還殿下一些東西。”李鳳寧一聽“魏王”就習(xí)慣性地沉下臉，而本來的宋章大約是要心里暗嘆的，如今卻只是露出點懷念的神色，“殿下可是忘了？您身邊好多御賜的東西，這些還是還給殿下的好。”
李鳳寧“哦”了聲。
這個倒是真的，她身邊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御賜之物了，而且還是那種不是吃就是穿的實物。尤其筆墨一類，她用的不是御賜的就是內(nèi)造的。
不過她的私物不是都送過來了……
李鳳寧一挑眉。
應(yīng)該是上回“漏”了吧？
能讓宋章這種人覺得拿著不好，還特特地地自己跑一趟給送過來的，大約不是什么尋常物件。
反過來說，連這種東西都敢“漏”的人，這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瞬間明白過來的李鳳寧說：“又麻煩你一趟。對了，這次我從燕州帶了不少土產(chǎn)回來，等下你帶點回去，也算是給尊夫與令郎嘗嘗舊味。”
宋章原在安陽做官，卻是到燕州后才娶的夫郎，她那幼子更是第一次在寧城之外過年。
宋章自然謝過，又道：“第二件，卻是我腆著臉皮要跟殿下討個人情了。”
李鳳寧朝她一挑眉。
宋章指著身邊那個年輕女人，年輕女人起身朝李鳳寧拱手一禮。宋章說：“這是內(nèi)子的堂妹，叫曹璉。她年前投到安陽來，想在王府謀一份差事。我想想，還是到殿下這里討個情更好些。”
李鳳寧不由又看了眼那個叫曹璉的。
行禮的模樣有點怪，不太習(xí)慣似的，倒像是學(xué)過一點卻沒用過似的。人長得圓潤看著就討喜，倒也不討厭。且李鳳寧相信這個宋章絕不會特意塞個不堪的人過來，做事或許待考，人品卻應(yīng)該可靠。
只是，她留人在自家府里干活只是小事，問題卻在宋章這里。
“你確定？”李鳳寧眉頭微皺。
引介親戚進(jìn)王府本來就是小事一樁，可明明宋章自己在魏王府挺說得上話，卻眼巴巴地要朝李鳳寧跟前送，回頭給魏王府的知道算是怎么回事？
她是看不上魏王府，還是覺得魏王府不堪呢？
宋章是聽明白了李鳳寧的言下之意，她先是略怔，隨后本來想笑的，卻轉(zhuǎn)為一聲嘆息，“國子監(jiān)單祭酒如今已經(jīng)不管事了，湯司業(yè)是個極規(guī)整的人，就把二……就把小姐趕出國子監(jiān)。”
李鸞儀是李鳳寧先去國子監(jiān)祭酒單平海那里，又去求告了先帝李昱才開的特例進(jìn)國子監(jiān)。她既非有那個本事，也沒那個上進(jìn)的心，任誰看她都不會順眼。
李鳳寧一時頭疼，“程顓，你去打聽打聽，李鸞儀在國子監(jiān)都得罪過誰，然后尋個適當(dāng)時候，送點賠禮過去。”
“殿下，您這是？”宋章不由愕然。
“她在國子監(jiān)干過什么，才能讓那幾位連單祭酒的面子都不看了？”李鳳寧越想越是頭疼，“然后你剛才說什么‘二小姐’、‘小姐’的？”
“鸞儀小姐她，”說到這個，宋章不由苦笑，“現(xiàn)在不喜歡聽人叫她二小姐。”
那個楊氏養(yǎng)著李鸞儀，從小就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的，如今能從國子監(jiān)里放出來，還沒了她這個“大姐”在頭上壓著，自然就是可勁地鬧騰唄。
雖然宋章沒說，但李鳳寧也能想象到如今的魏王府是如何的雞飛狗跳。
或許她還會想要搬進(jìn)東苑？
雖然對這么個人住進(jìn)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覺得膈應(yīng)，可如今坐在如今這個寬敞的新書房里，李鳳寧又有一種微妙的疏遠(yuǎn)感。
或許皇家的姐妹情分，在上一代就全部用光了。以至于她們這一代，無論是御座上那位，還是她自己，“妹妹”都是一種惹人厭惡的存在。
雖然那個妹妹從來只在“好像不存在”與“恨不得沒有”之間飄移，可一旦成了“別人家”，心底的某處又仿佛會翻騰起某種……
近似于“寂寞”的情緒。
李鳳寧怔忡著一時回不過神來，屋子里也無人說話，正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乓乓”的拍門聲。
李鳳寧頓時不悅，臉色一沉看向程顓，程顓一臉尷尬地去開門，才低聲喝“吵什么！”，就聽外頭有人說：“圣，圣旨來了。”
圣旨？
李鳳寧正奇怪間，就連程顓也沉不住氣起來，竟是都沒問過她就朝外頭跑去。這門房顯見是沒敢攔，所以程顓沒出去多久就引了個人進(jìn)來。
“安奉侍？”李鳳寧自然一眼就認(rèn)出人來，她起身相迎，屋子里其他還坐著的也跟著一道起身。
“奴婢代天傳旨，李鳳寧跪聽。”這位安奉侍臉上雖笑盈盈的，可開口一句卻是令屋子里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隨后他展開黑綾，一段制式的開頭后，便是“……以倉部司庾調(diào)遣燕州士卒實為越權(quán)，因從權(quán)一律可免下獄，著即革去職銜，并罰俸三月。”
革職，并罰俸三月？
姑且不論屋子里其他人什么感受，李鳳寧心中純粹一片愕然。
罰她不奇怪，大姐姐要擺出個公正嚴(yán)明的樣子，這個她之前進(jìn)宮的時候就看出來了。雖然后來弄出那么多事，但倉部司庾本來就是個她去燕州看看的由頭，雖然被革這個實在難看，但她沒去之前就想好回來肯定是不會繼續(xù)的。
至于三個月俸祿……
加起來不知道到?jīng)]到十五兩銀子？
大姐姐這是……
安奉侍收起圣旨遞到李鳳寧手里，一邊扶她起來。然后又從懷里掏出令一份黑綾，看著與前面一道圣旨是一樣材質(zhì)，打開一看里頭的銀色絲緞上只寫著兩個字。
謹(jǐn)安。
李鳳寧只能朝安奉侍看，“這是？”
“陛下說，您行過冠禮好幾個月，這是賜給您的表字。”
表字……
“謹(jǐn)安”嗎。
自來取字，無非那么幾種。要么與名相近，互為解釋；要么是尊長的期許、志向一類。
謹(jǐn)字，有慎重小心的意思。
而安字本身就沒什么壞的意思，配上她名中的寧字，則可以解釋為安定平靜，無煩無憂。
所謂謹(jǐn)安，就是希望她慎重小心，期望她平安喜樂。給她取了這樣表字的人，是在告誡她不要膽大妄為，也是在告訴她，她希望她能“安寧”。
一股無法克制的喜悅，從心底冒出來。起初只是淺淺輕煙，轉(zhuǎn)瞬間變成噴涌，逼得她甚至掩飾不了自己的情緒，彎起了唇角。
“恭喜殿下。”
在安奉侍一聲之后，滿屋子的人像是醒過來似的，接連恭喜她。
“恭喜殿下。”
“恭喜主人。”
之前那一層淺淡飄杳卻揮之不去的寂寞瞬間被沖淡。
雖然她失去了像不存在一樣的母親與相看兩厭的妹妹。但是，她卻換回來一個姐姐不是嗎？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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