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郡王府，花園水榭。

　　水榭是賞景的地方，自然是寬敞些好，不過誠郡王府這間水榭似乎也太通暢了一點。整間水榭居然就沒有一面糊實了的墻，只以透雕了各式花草樹木的柵欄略作區(qū)分。乍看著倒是能嘆一聲心思奇巧，可再轉(zhuǎn)念一想，冬天不就冷風(fēng)嗖嗖了？只怕圍一圈炭盆都沒用，也不知當(dāng)初替誠郡王起屋子的匠人們在想些什么。

　　此刻，水榭里正有兩個人。

　　坐著的那人一身淺褐。這人乍看著舒服自然，但是細(xì)看起來卻略有些詭異。衫裙倒像是棉麻的，可上頭卻用同色絲線繡著五尾鳳凰。而宮絳和璃裾居然都是竹木一類，同樣也是尋常材質(zhì)配著精巧的雕工。

　　此人正是郡王府的主人，領(lǐng)著鴻臚寺卿的皇三女李鵠。

　　站在她旁邊的人看著年輕了許多，仿佛連三十都沒到的樣子。她穿一身月白，倒是比誠郡王直白很多，或金或玉打扮得十分富貴。她容色略嫌平常，可眉眼間自有一股疏朗之意，加上身姿挺拔，看來倒是挺清爽的一個人。

　　這位，卻是剛剛回到安陽的皇四女，安郡王李鯤。

　　李鵠的父君劉充儀與李鯤的父君姜德君乃是表兄弟，所以自小這兩人便比其他姐妹親近些。

　　“四妹這一路可是松快了。”誠郡王李鵠一臉的親切自然。

　　“外頭規(guī)矩是少，可哪有京里舒服。”李鯤聲音清亮，說話也快，“也就吃食上還能嘗個鮮。”

　　“這趟出去可有看上的美人？”皇三女竟是打趣起自己的妹妹來了。

　　“哪能呢。”安郡王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去奔喪的，總要給郡王君幾分面子。”

　　安郡王與幾個姐姐不同，她娶的是平州太守的兒子芮氏。在驲落使節(jié)進(jìn)京之前芮太守突然病逝，安郡王便借著巡視戍防的名義帶著正君去奔喪，前不久才剛回來。

　　“你這趟回來真是趕巧了。”皇三女以一種非常悠閑，仿佛就是在閑聊的語調(diào)說，“前陣子?xùn)|宮又出事了呢。”

　　“鄴城那個嗎？”皇四女毫不掩藏她的輕視，“她倒是想擺出一副公私分明的樣，不過把人扔那么遠(yuǎn)……”說著，她嗤笑了一聲。

　　“三妹好靈通的消息。”誠郡王一邊說，一邊轉(zhuǎn)身去看李鯤，似乎想要從她的表情里找出些端倪來。她本是側(cè)對著安郡王，此刻刻意去看，身體幾乎轉(zhuǎn)了半個圈，“也不知道是誰下的黑手。”

　　李鯤表情一收，頓時就有些莫測高深，眼珠一瞟李鵠，慢吞吞地來了句，“不是三姐嗎？”

　　“我的手要是能伸那么長，也不至于在鴻臚寺這里磨那么多年。”誠郡王剖白似的嘆了一聲。

　　“橫豎，也就是我們姐妹幾個罷了。”安郡王嘴角一勾，雖然表情里殊無笑意。

　　“如此看來，我們的二姐倒是長進(jìn)了。”李鵠說了句像是判定幕后黑手似的話，又轉(zhuǎn)回去喝她的茶，“只是這回到底有點不同，母皇可是把魏王都招回來了。”

　　“她在不是更好？”李鯤眉頭一皺，隨即松開，“咱們這位姨母跟太女可算不上親近，有她在也能治一治那個死腦筋的丫頭。”

　　“你還別小看她。”李鵠笑了笑，“人家都已經(jīng)把巡城兵馬司攏在手里了。”

　　“這種破爛要來干嘛？”李鯤完全不在意，“她不過就是仗著母皇疼她罷了。”她一邊說，一邊拿酒壺倒酒。

　　“只有母皇疼她，已經(jīng)很不好收拾了。”李鵠搖著頭輕嘆了一聲，看似束手無策的樣子，只是那雙眼睛里卻閃動著某種晦暗的光。

　　而皇四女李鯤雖然說著看不起的話，眼神里卻是一片平靜自然，毫無半點不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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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巡城兵馬司衙門，正堂。

　　“頭兒，頭兒。”一個兵士從門口就一路大叫著進(jìn)來。

　　正在喝茶的嚴(yán)孝成被唬了一跳，嗆著了，她一邊咳著一邊抓起手邊也不知道是什么文書砸過去，“嚎什么喪！閉嘴。”

　　“頭兒，我打聽出來了！”那兵士一縮脖子躲過文書，幾步竄到嚴(yán)孝成的桌子前，手“嘭”地重重拍下去，“是安郡王府！安郡王君小廝的娘家堂妹去過鄴城——”

　　“你要死啊你。”嚴(yán)孝成也顧不得自己手里拿的是茶杯，狠狠朝兵士身邊砸過去。

　　“啪”一聲大響，茶水伴著瓷片四散飛濺，也把那兵士的后半截話嚇斷在了肚子里。

　　嚴(yán)孝成起身到門口，朝外頭不知誰使個了眼色，隨后又把門關(guān)上，“這話是亂說的嗎？用用腦子！”

　　這才反應(yīng)過來的兵士訕笑起來。她到底明白自己的錯處，聲音越說越輕，“我這不是一時高興……”

　　“然后呢？”嚴(yán)孝成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該說的時候不說，現(xiàn)在門關(guān)上了你賣什么關(guān)子？”

　　“就是安郡王君身邊陪嫁的小子，他娘家堂妹四月去的鄴城，這兩天剛回來。”兵士帶著點討好，“我已經(jīng)查清楚了，他們一家都是平州人，跟涼州一點沒關(guān)系。”

　　“這就完了？”嚴(yán)孝成一挑眉。

　　“完了。”兵士顯然不明白嚴(yán)孝成什么意思，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就那么一句沒影的話，你就當(dāng)寶了？”嚴(yán)孝成斜睨她一眼。

　　“哎，頭兒，這還不行？”兵士這才反應(yīng)過來，“誰不知道那三個成天烏眼雞一樣盯著那位？如今掀出殺人搶玉的事，誰不知道就是那三個里面的一個。有我剛才那句話，八成就是安郡王了，還能有差？”

　　嚴(yán)孝成冷笑了一聲，“有那么簡單就好了？”

　　“頭兒，實在是這位大小姐夠意思。上次說要查魏王府總管那個關(guān)什么的私產(chǎn)，先頭咱們還挺不樂意做這個麻煩事，沒想到轉(zhuǎn)頭她就給了五千兩銀子的‘辛苦錢’。”兵士勉強收起垂涎三尺的樣子，話頭一轉(zhuǎn)，生硬地夸起嚴(yán)孝成來，“不過還得是頭兒您眼光好。別人都是交銀子，哪像咱們，不止不用交，還有得拿。”

　　“你們這起蠢貨，眼里除了銀子還能看見別的什么？”嚴(yán)孝成臉一沉，“難為我愁到現(xiàn)在，怎么想怎么心里沒底。”

　　“心里沒底？”兵士這回徹底聽不懂了。

　　“你以為那五千兩是什么銀子？”嚴(yán)孝成苦笑道，“就是那姓關(guān)的家里刮出來的現(xiàn)銀！”

　　“啊？”兵士繼續(xù)不懂，“本來就是啊，有什么……”

　　“姓關(guān)的刮下這點油水她一點沒要！”嚴(yán)孝成語氣里已經(jīng)帶出點嫌她蠢笨的意思。

　　可兵士還是不明白，“那是人家看不上這五千兩……”

　　話說了個開頭，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如今世上還是合族而居，沒分出去單過的人，譬如李鳳寧，都是靠著家里過活。她又沒出仕做官，照常理來說，頂多有個百八十兩的現(xiàn)銀就頂了天了。

　　這么想來，她能眼也不眨就散出五千兩，果然是件奇怪的事。

　　“人家沒把錢放在眼里，她就是想出一口氣！”嚴(yán)孝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你想想，甭管來路正不正，你辛苦攢了十幾年的老底被人一把清光不說，人家還拿著你的把柄，讓你替她干活，但凡有點她不滿意的，就抓你去砍頭，你一家老小去流放。擱你身上，你什么感覺？”

　　“這，這個……”兵士頭上冷汗下來了，“這也得怪她沒管好自己的……那是甥女還是侄女來著？色迷心竅就算了，還敢把爪子伸到不該碰的人頭上，也難怪人家下手朝死里整吧……”

　　“以前真沒看出來，這位居然這么狠……”

　　“頭兒，您這么說別是想反悔吧？”兵士小心翼翼地問道。

　　嚴(yán)孝成白她一眼。

　　“撈不著銀子咱也不過是跟過去一樣罷了，只是您想想，那位既然有這個狠勁，您又是自己投過去的，她能隨隨便便讓您走？”

　　兵士這話說得嚴(yán)孝成臉色一變。她瞪她良久，才長長嘆了口氣，“罷罷。你叫底下人再用心去搜搜，看還有沒有旁的消息，總要確實才好。橫豎先頭已經(jīng)送過一封信去，這回便是查不著也不算什么。”

　　“遵命，咱再去仔細(xì)查查。”兵士應(yīng)著離開了屋子。

　　留下嚴(yán)孝成臉色陰晴不定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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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勤誨齋。

　　一個年約四十的男人拾階而上。此人面容平和，體態(tài)修長，卻不知為什么穿了一身緋色的官袍。小宮侍屈膝低聲見禮“見過蘇侍筆”后，替他推開了門又退回原來的位置上。他對著小宮侍含笑點頭之后，一步跨進(jìn)了勤誨齋的內(nèi)室。

　　“陛下。”被稱為蘇侍筆的男人在御案前下拜，在李昱“嗯”了一聲后便起了身，然后翩然轉(zhuǎn)到了李昱身邊。他不止毫不避諱滿桌攤開的奏折，還動手整理起來。有些散落的夾片他還會拿起來仔細(xì)看過，才又夾回奏折里。

　　“端兒去過東宮了嗎？”李昱的眼睛仍是看著奏折，似是不經(jīng)意地問了起來。

　　“魏王殿下沒有去東宮，只聽說回府后就招了大小姐去書房。”蘇侍筆答道，聲音輕柔宛轉(zhuǎn)，別有一股沉靜若水的味道，“大小姐這兩日只去過府外見人，不像是要去東宮的樣子。”

　　“這兩個人。”李昱眉頭微皺，聲音里帶出一絲不悅，“真不知叫朕如何是好。”

　　“太女與魏王兩位到底年長些，即便知道陛下的意思，也難免拉不下臉來。”蘇侍筆輕笑了一聲，“大小姐更是個心軟體貼的好孩子。也不知陛下愁的是什么？”

　　“朕……老了。”李昱長長嘆了一聲，放下手里朱批的筆，抬頭看了男人一眼，“老二、老三和老四，朕也壓不了幾日了。只余下端兒一個還能幫幫太女。”李昱一頓，聲音里添上點沒好氣，“至于鳳兒，貼心倒是貼心了，卻貼的是堂姐的心。朕有時候想，她要是真是太女的孩子，那該有多好。”

　　“大小姐雖然對太女正君一片孺慕，只怕心底更愿意做陛下的孩子。”尋常人即便心底敢想也不敢說的話，這個男人倒說得一片輕巧平常。

　　“太女正君倒是會教女兒。”李昱不置可否地微嘆一句。

　　“陛下，如今這樁樁件件的都朝著太女，大小姐只怕會坐不住。”蘇侍筆語調(diào)柔緩，仿佛就在說什么不相干的小事，“大小姐要是再像上回一樣寧愿自己擔(dān)著污名也要護(hù)著太女，只怕?lián)p傷不小。”

　　李昱聞言眉頭一皺，良久才瞟了蘇侍筆一樣，不輕不重地來了句，“朕看她哄人的功夫倒是越來越深了。”

　　這暗指蘇侍筆有私心包庇的一句話，卻也沒法令他變色。只見他笑盈盈地看著李昱，竟是一句也不辯解。

　　“你去挑幾套紙筆，就說是朕的意思，叫她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亂跑。傳旨尚衣監(jiān)，令其制備魏王嫡女冠禮所需之物。”李昱一頓，“按著郡王的來。”

　　蘇侍筆斂衽低首：“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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