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離棄
年輕姑娘家,誰沒經(jīng)過這個時候?
梓言閉著眼睛枕在浴桶邊上,在早已涼透的水里懶懶地動了下。
都是打那個年紀(jì)過來的,哪個女人都是這樣。
梓言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從水里站起來。
大小姐在正君這里長大,奴家在一旁看著,活潑淘氣是有的,但是誰見她有讓人擔(dān)心的時候?
梓言拿起搭在一邊的浴巾,慢慢擦干自己的身體。
這挹翠樓既是殷六小姐的產(chǎn)業(yè),梓言爹爹也與王府的人差不了太多。大小姐到你這里散心,殿下與正君當(dāng)然是不在意的。今天遣奴家過來,也只是問一聲梓言爹爹,大小姐可是有了中意的人?如果是樣貌品性都過得去,梓言爹爹直報個數(shù)好了,幾百兩銀子也不是什么大數(shù)目,奴家盡可以做得這個主。
不過王府不比這里清閑自在,不管誰進(jìn)府,學(xué)上一年半載的規(guī)矩總是要的。魏王殿下身邊來往的不說,連服侍的人也多是宮里賜出來的,大面上總要看得過去,否則也是下大小姐的面子。
梓言放下浴巾,拿起中衣。他無意間一轉(zhuǎn)眸,看見桌上一錠齊整锃亮的官銀,像是被蜇了一樣立刻彈開去,但是過了一會,他又忍不住去看。
昨天李鳳寧在他床上歇了一晚,今早才一走,東宮就來了人。積年的老宮侍說話時倒是語調(diào)輕柔嘴角上翹,可那雙眼睛里卻是不折不扣的冰冷和蔑視。
何況這一番話下來,就算人家嘴上說得再客氣,梓言又哪里會聽不出來那是警告?
照常理來說,東宮使人來說這么一聲,他就該老老實(shí)實(shí)地聽勸。那個是人中鳳,他卻是腳底泥。不要說攀附了,大約搭在一起說都嫌臟了人家的嘴。
這些他都知道的。
梓言走去床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只荷包來。里面藏著一張字條寫有“鳳丫不哭”四個字,而繡著蝙蝠紋樣的荷包本身繡工精致,還串了金線和玉珠,顏色卻是半新不舊,看著仿佛有些年頭了。
梓言把荷包捏在手里。
最初那一聲罵算是結(jié)了緣,之后李鳳寧一回又一回地過來,他的屋子不知進(jìn)過幾回,但即便是昨天,也只是在他床上將就了一晚。平時捎帶的東西,天熱送扇子,天涼了送手爐和銀絲炭,與她說話時但凡咳上一聲,第二天必有清涼潤喉的零嘴送過來。她是沒把他當(dāng)成那種人,她是把他放在心里了。
但是……
但是,這樣的人卻是他怎么都妄想不起的。
東宮的宮侍不說,他也知道自己身份低賤。不要說什么名份,就算站在她身邊端茶倒水都沒那個資格。他心里一直明白的,只是每當(dāng)看著那個人的眼睛,聽著那個人的聲音,那些趕她走的話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就算終究有那么一天,他也只愿意蒙著眼睛只看現(xiàn)下。
而現(xiàn)在,這一天終于到了嗎……
梓言握緊手里的荷包,像是要把荷包捏爛一樣。
"我這是來得不巧,"門外傳來一道戲謔的女聲,轉(zhuǎn)瞬就進(jìn)了屋子,"還是來得正巧?"
梓言艱難地試圖阻止自己抬頭,他的眼睛卻仍然在第一時間就罔顧他的意志,看向那個不告自入的人。從門外踏進(jìn)來的她眸子里暖意融融,仿佛見到什么心愛的人一樣。
梓言心里一陣刺痛,咬著嘴唇轉(zhuǎn)過臉去。
"好香。"那人卻只笑盈盈地湊近他地脖頸深吸了口氣。
那近在耳邊的低語柔軟得讓梓言心里一顫,然而那個人卻從來不是乘機(jī)褻玩的人,她只伸手替他整理起衣衫來,"也不穿好衣服,你這是發(fā)的什么呆?"
梓言閉上眼睛。
"雖然說開了春,現(xiàn)在又是午后,也要小心著涼。"她仔細(xì)地替他拉好衣襟,又系上衣帶。
他閉上眼睛可以不看,但他的耳朵卻不能不聽,而似乎是因?yàn)殡x得近了,她身上那股被體溫熏出來的淡香越發(fā)明顯了。
對了,昨天晚上也是……
吹熄了燈之后,她雖然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連根指頭都沒伸過來,這股淡到幾乎沒有的香味卻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的存在。
那個時候的他……
"累了?"明明才十八歲,為什么聲音就可以這么溫暖。
梓言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被她攏在懷里,她雪白的脖頸幾乎就貼在他的眼前。
他想,一口咬上去……
"梓言?"或許是他太久不說話,她的聲音里添上幾分疑惑。
梓言用力閉眼,然后再猛地睜開,"你以后,別再來了。"
"這是怎么了,哪里得罪……有誰說過什么了?"先前還帶著幾分調(diào)笑的李鳳寧不過一眨眼之間就想到了,她眼睛一瞇,流轉(zhuǎn)起隱隱的怒色。
"我以為你明白的。"梓言說,"我還能怎么樣呢?不是嫁去做小,圖個幾年的風(fēng)光,就是找個鰥婦嫁了。"
李鳳寧一怔,皺起了眉。
"而你,你能納我做側(cè)?"梓言抬頭,定定地看著她。
李鳳寧一愕,張開了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梓言心里一悶。
他是真想她說些什么的,即使許他些根本做不到的事,他就能給自己一個借口。
但是,李鳳寧不是這樣的人呢。
一時間,梓言也不知道自己該是高興,還是心酸。
梓言垂下眼,"我一早就托了媒人,如今說是有信了。我總不能讓人把轎子直接從這里抬出去,所以你……"
"所以你現(xiàn)在這是要跟我撇清楚?"李鳳寧聲音冷了下來。
梓言一呆。
從沒聽她用這種語氣說過話的他慢慢抬頭,即使明知道她不可能不生氣,卻在接觸到那雙燃著怒火的眸子時忍不住一瑟。
"我欠你太多。"梓言一咬牙,慢慢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帶,"我也沒什么能還給你的……"
梓言聲音越來越輕,想要解開衣帶的手指卻在發(fā)抖。第一次覺得,在別人面前寬衣解帶竟然如此難堪。
"好,真是好。"李鳳寧瞪圓了眼睛,隨后猛地一把抓住他的前襟,用力到幾乎把他人都提了起來,卻到底制止了他的動作,"虧我——"
梓言忍不住抬頭,卻在對上那雙寒光閃閃的眸子時又再度低下頭去。
"你不要后悔。"說著,李鳳寧突然松開了手。
他當(dāng)然不會后悔,因?yàn)檫@些根本都就不是他的真心話。
但是,他能怎樣呢?
他是能倒回去攔住把自己賣進(jìn)青樓的繼母,還是能把她變成尋常百姓?
若只是想尋個出路,扒上一個牢靠的飯碗,眼前這個就是最好的人選。但他偏偏就不舍得把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用在她身上,所以除了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還能怎樣?
"求……"只怕自己抬起頭來就泄了情緒,梓言只能福身行禮,深深蹲下去,"大小姐成全。"
好一陣子,沒有任何聲音。
就在梓言都忍不住想要抬頭的時候,頭頂上傳來輕飄飄的一句,"……成全我沒那么好的肚量,你要撇清,那就只當(dāng)我們之間從來都不認(rèn)識。"
從來……都不認(rèn)識?
梓言心里一顫,一股酸意漫了上來,她竟然說……
只是等他抬起頭時,卻只能看見李鳳寧大步遠(yuǎn)去的背影。
李鳳寧冷著臉大步朝外走,熟知她身份的小廝護(hù)院本來頗有幾個想上前討好奉承,見她臉色不好紛紛止了步,于是她竟然一路走了出去,轉(zhuǎn)眼功夫就到了大門外。
才站到大街的青石路板上,李鳳寧腳下一頓。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又轉(zhuǎn)身回去。門楣上,挹翠樓三個字在午后的陽光下清清楚楚,她瞪著那三個字,臉上雖然板成面無表情的樣子,眼里卻隱隱有怒火在翻騰。
她沒把梓言當(dāng)成玩物的意思,也不是想撂著他,只偶爾過來看一眼。但就算是貧家子她都能娶進(jìn)門,偏偏,梓言是入過賤籍的。
她不介意,但是作為一個姓李的,她不能做出讓皇家被天下人恥笑的事。所以唯一的辦法,也只能等她大婚之后再將人接進(jìn)府里了。名分可以徐徐圖之,一時半會給不了的,橫豎有她看著日子總歸是不會差的。
她滿打滿算,卻沒想到人家根本就沒有這個想法。
李鳳寧冷笑一聲。
她竟真以為,這一年多下來,她和他之間至少是有點(diǎn)默契的。
李鳳寧看著門上那幾個字,眼神幽深下去。只是再怎樣的惱怒和意氣,最終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變成無奈。
罷了,何苦呢。
李鳳寧長長吁了口氣。
她早該知道的。天下間最該疼她的人都厭她到底了,一點(diǎn)沒說出口的心意又算得了什么?
橫豎……人家都有安排了。
拉起一抹似自嘲又似苦笑的表情,李鳳寧終于還是慢慢踱著步子出了這白日里幾乎沒人來的煙柳巷。
接下去,到哪里去呢?
轉(zhuǎn)眼到了前門大街的李鳳寧,卻是一陣發(fā)呆。
她再怎么不知事,也知道一個"忤逆不孝"是死也沾不得的名聲。但是知道歸知道,要她當(dāng)沒事人一樣按下心里所有的情緒去做個孝順女兒,李鳳寧自忖還沒那么強(qiáng)的氣量和城府。于是她只能想出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能不見就不見好了。
橫豎李端每年在京師的時間只有過年的兩個月,就算沒有入宮的那些事,還得走走親戚拜拜年,吃酒看戲聽曲,眨眼間兩個月就過去了。
但是這一回……
這回不早不晚的,也不知道李端為什么要回京,只可惜她平時連帶厭上了整個魏東宮,身邊沒一個能用的人,自然也打聽不到消息。如今日頭還早,她要是回去只怕正好撞上。自家不想回,大姑姑還在守孝,她也不方便去殷家長待,宮里是今早剛?cè)ミ^,挹翠樓只怕是從今天起都不用再來,細(xì)數(shù)一遍,李鳳寧居然完全想不到自己該去哪里消磨半天時間。
橫豎不回去就是了,呆站了好一會的李鳳寧索性沿著大街開始亂走。
將將仲春的時節(jié),石板縫里探頭出來的野草青翠欲滴,高墻后探出的枝頭上頗有開得正艷的春花,天氣又半暖不熱。李鳳寧由著性子信步而走,等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站在一條小巷子里。
一邊該是什么酒樓雅間的墻外,幾蓬野花野草居然也收拾得別具匠心。李鳳寧不過想再走近幾步,突然眼前一黑,一團(tuán)黑影從她頭頂?shù)袈洌鄣囊宦晲烅懼刂卦以诘厣稀?br />
李鳳寧一呆,才收住腳步,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團(tuán)黑影驀地從地上竄起來,一點(diǎn)寒芒朝她胸口刺過來。
李鳳寧雖然幼時習(xí)過武,不過圖個強(qiáng)身健體,哪里比得上練家子。她一個錯步后仰,寒芒緊跟過來。她感覺胸口被一個尖尖的東西刺到時,全身頓時一僵,挺住身體不敢亂動。
她一低頭,這時才看清楚,站在她眼前的居然是個小廝打扮的少年。小廝臉色煞白,一雙眼睛卻像寒星一樣閃著異樣的光彩,握著匕首的手更是穩(wěn)到不能再穩(wěn),鋒利的匕首尖端戳在她心口位置的衣服上,一分一毫的晃動都沒有。
李鳳寧到底能看出對方功夫比自己要好,立時按下輕舉妄動的念頭。她甚至慢慢攤開雙手,向?qū)Ψ奖硎咀约翰粫纯沟囊鈭D。
小廝眨了眨眼,似乎頗為意外。他才想張嘴的時候,酒樓里突然一陣亂踩樓板的聲音。
"不好了,蠻大人死了——"
"救命,來人啊,好多血——"
"死人了,救命——"
幾乎一眨眼的功夫,一旁酒樓里就嘈雜起來。
李鳳寧眉頭一皺,下意識看向小廝。
小廝雖是穿著棕褐色的衣服,衣襟上卻有一串連成弧線的深色圓點(diǎn)。即便是李鳳寧聽到有人喊"死人了"也不免動搖不安,這小廝卻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所以,他早就知道有死人。
而且……
李鳳寧看了看他握著匕首的手。
人,或許是他殺的。
想到這里,李鳳寧不由目光一沉。
殺人兇手被人看見后的第一反應(yīng),只怕是……
滅口。
李鳳寧繃緊了身體,"你放我走,我可以當(dāng)沒看見過你。"
"別做多余的事,"小廝似乎看出李鳳寧的想法,"我不殺你。"
這小廝的聲音,聽上去有點(diǎn)氣力不繼。
李鳳寧心里一動,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起來。小廝的右肩似乎高了兩分?
難道他的腿……
只是李鳳寧眼神才朝下移了點(diǎn),那抵在胸口的匕首就突然朝前刺進(jìn)幾分。胸口陡然一痛的李鳳寧眼睛一瞇,只是她一看到小廝的眼睛,心中的怒意便瞬間散了個干凈。
他的眼神已經(jīng)開始渙散,身體傾斜得更厲害,再加上那股子越來越清晰的血腥味,不難猜出這個小廝應(yīng)該受了傷,現(xiàn)在只怕連站著都勉強(qiáng)了。
"這里有血,刺客應(yīng)該是從這里逃走的——"
陡然一聲驚呼,李鳳寧肌肉繃緊,猛地朝后一仰。只是她動,小廝也跟著猛力揮刀。她堪堪躲過致命一擊,人卻趔趄著退了兩步,而小廝一擊未中,也跟著跳了一步。
李鳳寧轉(zhuǎn)眸一看,心里一緊。
小廝堵住了巷口。
先機(jī)落入敵手,現(xiàn)在李鳳寧徹底被動了。
她不能大喊,也不能強(qiáng)行突破,否則小廝只要一個投擲,她不死也要重傷。但是干耗到小廝倒下去……
"幫我逃出去。"小廝沉聲道。
李鳳寧心里大怒,她出生十八年來,還沒人用刀子脅迫她做過什么。但人為刀俎她是魚肉,她也只能忍下怒氣。李鳳寧略一想,道:"我抱你出去。"
無論誰走前面,小廝都不會放心,所以也只剩下這么一種方法了。只是到底男女授受不親,李鳳寧雖然不以為敢殺人的小廝還會介意名節(jié)這種事,卻不想他幾乎立刻就貼了過來。反倒訝然了一瞬的李鳳寧一呆,才伸手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小廝狀似無力地把頭擱在她的肩上,握在手里的匕首卻又戳在她心口的位置上。
李鳳寧眼中一沉,腳下大步朝小巷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片兵荒馬亂,有尖叫的有看熱鬧的,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見一隊士兵正從街那頭快跑過來,應(yīng)該是巡城兵馬司的人過來查看了。平時沒有那么快的,或許是因?yàn)槌隽巳嗣缸樱圆艁淼眠@么快。
只是李鳳寧腳下才一頓,胸口那刀尖又朝里探了幾分,"姐姐,發(fā)生什么事了……"懷里的少年抬起一點(diǎn)頭,柔柔弱弱的聲音聽著倒像是重病的。
"兵馬司的人來了。"李鳳寧心里冷笑,眉頭一皺,"你閉上眼睛別說話,再忍忍,我立刻就帶你去醫(yī)館。"
有幾個注意到她們的人,聽她們這么說話,看了看李鳳寧懷里的少年,又轉(zhuǎn)開了眼睛。
李鳳寧有心拖延到兵馬司的人過來,也怕那把匕首不會同意。她又看了眼士兵來的方向,轉(zhuǎn)身大步朝反方向而去。
李鳳寧有意挑人多的地方走。而小廝不知傷重還是怎么,漸漸沒了聲息,連匕首也松了開去。李鳳寧心下一動,慢慢停下腳步。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也不見小廝有什么反應(yīng),又試探著慢慢蹲下去。小廝依舊沒有反應(yīng),也不知是不是昏死過去。李鳳寧一咬牙,慢慢地把人放在地上。她才騰出手的瞬間,劈手就去搶那把匕首。
然而一動不動的小廝,居然利落地幾下翻滾出去,然后一竄而起。他扭頭極快地朝四下看看,"唰"一下,匕首又朝李鳳寧刺過來。
李鳳寧一驚,猛地朝后一退,堪堪避過匕首。
而小廝本來意就不在殺傷李鳳寧,刺出一刀后轉(zhuǎn)身就跑。
李鳳寧本是半蹲,猛一退后自然坐倒在地,等她再站起身時,小廝已經(jīng)竄進(jìn)小巷,跑得沒影了。
李鳳寧眉頭皺緊,眼里多了一絲懊惱。她看看地上,因?yàn)樾P翻滾過而染上的血跡,轉(zhuǎn)身朝大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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