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入結界的時候，則音只感覺天旋地轉，再下一刻，便到了另一方天地。

　　玲瓏雅致的水榭與湖面相得益彰，而真正令人心馳神往的，是遠處飄蕩的紅玉珠簾。

　　“這是……”則音驚嘆，“紅玉？”

　　若雞冠凝血，如胭脂朱砂，質地溫潤細膩，可稱極致。紅玉本就極其珍貴，眼下竟然串成了大片的珠簾，在這靜謐的，寂寞的，被世人遺忘的地方，微微飄蕩，輕輕吟唱。

　　這究竟是妖王禾暻的滄玉水榭，還是塵封的仙境？

　　她又為何能進來這里？

　　他看向申屠宛，她掀開紅玉簾，走進了水榭。

　　則音隨后跟上，道：“你傷可還好？”

　　“小乙幫我止了血，養幾天便好，不礙事。”她聲音很低，卻有些發顫。

　　則音伸手扶助她的肩，很認真地說：“我不信，給我看看傷在哪里了。”

　　申屠宛一把推開他，轉身卻被則音抓住手，他驚道：“你身子怎么這么燙？”

　　申屠宛甩手欲掙脫他，他卻一把將她抓到眼前，不由分說捧起她的臉，嚴肅道：“你……你中毒了？你臉怎么那么紅？”

　　申屠宛窘迫地扯開他的手，道：“沒事，不用了。”

　　她快步向里屋走去，則音一閃身便擋在她面前：“那狂刀使不知道會使什么詐，我親眼見你傷了，你還是給我看看……”

　　申屠宛盯著眼前一片溫暖的白，頭越來越低：“傷在胸口。”

　　周遭氣溫有些怪異，她繞過則音走進了里屋。

　　則音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不由也窘迫起來。

　　又過片刻，他好似想到什么，有些緊張地喚道：“阿宛姑娘？”

　　申屠宛猶豫片刻，停下腳步。就這片刻猶豫，足以讓則音欣喜若狂。申屠宛吸了口氣，猶豫了下決定逃離這尷尬的氣氛，下一刻卻被則音拉近了懷里。背后傳來他的氣息，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緊緊抱著她，仿佛下一刻她就會消失。

　　申屠宛紅了紅眼睛，任由他抱著，感受到他無聲的欣喜激動擔憂和不舍，直到夕陽快要落下，肚子里傳來一聲咕嚕，她才不得不說：“我餓了。”

　　則音輕輕放開了她。

　　她又說：“我要在這里等禾希，你便也留下吧。”本不想拉著他進來，可看他和狂刀使殺紅了眼，突然就想起了當年那個一身煞氣孤寂冷漠的則音，于是想都沒多想就拉著他進來水榭。

　　直到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肩頭，她才發現，原來，是她回來了。

　　“阿宛，你先和我說說，你這些年到底怎么了，你……你為什么要為禾希賣命？”則音問道。

　　申屠宛看向他的眼睛，探索著他的表情，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她才軟軟地開口：“我清醒的時間很少，不說這些好不好，我想去屋里休息一會兒，嗯，我想吃你做的飯了，十年都沒有吃過了呢。”

　　則音明知應該趁這個時候了解更多，卻無法拒絕這樣的她。

　　“你往西邊走，應該會看到一個廚房，禾希說廚房里通常都會備些食物，不過，過了那么多年，應該不能吃了……不如你去看看？我們吃飯的時候聊？”

　　他點點頭：“好，但我要看著你睡下。”

　　申屠宛把孤月放在了桌上，爬上床，乖乖蓋好了被子，閉上眼睛。則音仔細替她掖了掖被角。

　　“天不冷，不用裹這么緊。”她說。

　　“我怕你跑了。”

　　她不答話了。

　　她也怕。

　　怕一睡去，就又會迷失在阿月的記憶里，變成她，代替自己活著。

　　阿月的記憶太沉重，意念太強大，太悲傷，申屠宛無力招架。

　　則音伸手輕輕撫去申屠宛臉上的發絲，起身離開了。

　　聽到腳步聲遠去，她睜開了眼睛，輕輕解開衣帶。在看到完好的皮膚時，她面色一白。果然不出所料，她的傷口已經愈合了。

　　可這只是加重她的罪孽！

　　她閉眼，兩行清淚流淌下來。凡塵種種，這十年間她犯過的罪，一幕幕都在眼前。

　　她是千古罪人，憑什么躺在這里！！她一把坐起來，披衣提刀出了屋子，沿著水榭廊道一路向東走去。玉堯湖非常大，她留著眼淚一路走，卻怎么也走不到盡頭。

　　筋疲力盡跪倒在地，視線一篇模糊什么也看不見，她無力地靠在廊柱上，伸手輕輕在刀刃上一抹，血汩汩流出。她看著手掌心沒有愈合的傷口，只有孤月能傷她是么！！她自嘲地笑了：“你非要這么懲罰我么？十年前，你舍身救我，自己卻魂散孤月刀之下，你恨我理所應當，你想再見須陽劍靈，我也愿意幫你。可是你不該！！——你不該……”她忽然將刀反對準了自己的心口，兇狠地說道，“你若還想再一次遺憾，就繼續這么為所欲為……我定叫你悔不當初！”

　　話音落，湖面忽起波濤，申屠宛只覺體內氣流猛竄，翻江倒海就要淹沒她。

　　不，不能讓墨連月醒過來！

　　突然飛來一腳，孤月刀被踢到一邊。

　　申屠宛猛抬頭，看到了此生不愿再見的那張臉。

　　邢無克。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冷冷說：“還想再死一次？”

　　她的眼淚瞬間決堤。

　　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毫不客氣地將申屠宛從地上提了起來：“區區一抹妖氣占了墨連月的記憶，就讓你控制不住了？我送你上銀潭嶺的時候，可沒想到你會這么無能。”

　　“放手！！”

　　邢無克反扣住了她的脖子，掌間越來越用力，她呼吸愈加困難，只能聽到他冰冷的聲音：“痛苦么？難以呼吸了？你如果想再死一次，我隨時都可以幫你。”

　　那種感覺，看著她自盡卻無能為力的感覺，那種渾身像是被掏空的感覺，他痛恨！如果她一心要死，倒不如死在他的手上！！

　　“無克……”她拼命掙扎著，竟然使不出一點力！！此刻他壓倒性的力量第一次讓她意識到兩人能為間的差距。

　　“申屠宛，當年我只是要墨連月的靈魂，打開妖界大門罷了，你如果不主動尋死，此刻早已投胎為人。先前你修煉勤奮，可以直接去投胎免受苦楚，我也自有辦法讓你和你爹娘團聚，你若來生想成為墨宣的弟子，我也有辦法再一次送你上仙山。你卻非要尋死，害連月魂飛魄散，徒留意念左右你，如今你犯下種種，不是墨連月的錯，全是因為你意志薄弱，受妖力和怨憤的控制，你以為還有機會么？現在你若死了，只會下陰鬼地獄受苦百年，我和則音都救不了你！你最好長長久久地活著，別讓人操心！”說罷，邢無克一把將她丟到了地上，“若連這點堅定意志都沒有，你也枉為墨宣的徒弟了。”

　　“呵呵……”申屠宛低低地笑了。

　　她早就想死了。

　　是，她懦弱，她低估了墨連月的恨，更低估了妖力的反復無常。

　　成為墨連月，讓墨連月替她去恨，替她去完成她該完成的使命，好像是最簡單的路。

　　煉妖爐中的苦，讓她痛不欲生，她腦海中反反復復的是邢無克從火海中救出她，又將刀刺進她的體內。她一聲聲干嚎著“讓我死”，直到說不出話。讓她在純潔無罪的時刻死去不好么！！如果沒有禾希鼓勵她，如果沒有禾希走進火里擁抱她，如果沒有禾希為她網羅妖都各方神醫，她只會變得更可怕。

　　是邢無克將她帶進了妖都，讓她受這一切的苦，她今天的一切難道不是拜他所賜？他有什么資格逼她堅強！

　　“你現在來說這些又是為什么，在洛泉山你一句話都不說，今天卻來奚落我？怎么，感覺到我要殺了你的連月是嗎！！”她不爭氣地哭，是，她不如墨連月有魄力，連說狠話都做不到。

　　邢無克回過頭，看到她滿臉委屈憤怒和悲傷，心頭的異樣愈發強烈。

　　皺眉，一定是體內須陽劍靈在作祟！

　　他一甩袖，若非慕紫貞要求，他對她避之不及，又怎么會來找她？

　　不言，轉身便要離開。忽然間，玉堯湖面急起滔天波浪，毫無防備的申屠宛被卷入湖中，倏忽間，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彈了出來，身子被扔到半空，又急速墜下。邢無克一愣，下意識地飛身接住她的身子，幾個旋身才停了下來。

　　浪潮急急退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申屠宛渾身濕透，面如死灰，虛弱地靠在邢無克的胸口。

　　“宛宛？宛宛？！”邢無克一著急，昔日親昵的稱呼脫口而出。

　　“你對我，沒有什么話想說么？！”她抬頭看著他盡在咫尺的臉，問道。

　　邢無克心口一疼。

　　“你想聽我說什么？”邢無克伸手輕輕撫摸了下她的頭發，“你希望我這樣么？可我們已經不再是朋友了。”

　　她的瞳孔一點點放大，心一點點冷下去。

　　邢無克刻意不去看，低聲說：“堅強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我不想再與你多有糾葛，我想你也是一樣，如果你不想再見到我，就讓墨連月永遠消失吧。”

　　他松開她。

　　她晃了晃，努力站直：“為什么，你不是很愛她？”

　　“江山面前，天下面前……我的愛，從來都不值一提。”

　　他離開了。

　　沒走幾步，卻看到面容冷峻的則音。

　　他恭敬地行禮：“殿下的功力越發深厚了，墨將軍和陰皇會非常欣慰的。”

　　“你才是教我最多的人。”則音道，“我不過是試試看你對她到底是存了什么心，你夠狠，你明明關心她，她心里至今也都念著你，你如此無情，不覺得有愧么？”

　　“我心里一直念著阿月，阿月卻費盡心思要殺我。我就算是對不起申屠宛，可離她遠一點才更明智不是么？今日我來，就是因為她需要一個交代。現在她應該對我徹底心灰意冷了，殿下好好安慰和鼓勵，她會好起來的。”他不需要做那個好人，“不過，殿下先前為了找申屠宛頹廢太久，陰皇對她已經很有意見，她必須好好活著，好好贖罪，否則往后的日子不好過。何況若是任意阿月一直左右她，銀潭嶺不會留情的，陰皇更是不會手軟了。”

　　“什么意思？陰皇為何也要對付阿月？”則音皺眉。

　　“仙妖神魔人鬼，如果最后只有一方能存活，殿下覺得陰皇會選擇誰？”

　　則音不解地看著他：“你這是何意？陰皇一向以陰鬼界秩序為先，難道還會背棄陰鬼界不成？”

　　“假設他愿意放棄心中最重要的陰鬼界，殿下認為會為了誰？”邢無克挑眉問道。

　　“……難道會是妖界？”不知為何，陰皇總是很眷顧妖界。

　　“非也。”邢無克說得斬釘截鐵，“如果最后只有一方存活，那慕紫貞的選擇，才是殿下需要好好琢磨的。”

　　留下這番令人費解的話，邢無克走了。

　　則音深吸一口氣，奔向了申屠宛。她孤身站著，背影瘦削得讓人心疼。則音輕輕在她身邊，道：“啊，這里視野很開闊呢，你看，好多星星。”

　　申屠宛抬頭，滿天繁星落入眼中。

　　“餓不餓？”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想將她支離破碎的心一點點拼起來。

　　申屠宛點點頭：“我想吃魚。”

　　“在桌上等著你呢。”他溫柔地笑。

　　申屠宛側首，望進樂正則音的眼睛，如此溫柔，又如此溫暖。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初相識時，他疏遠冷漠的眼神。就是在那樣清冷悲傷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他心底的溫柔，這個人對她，自始至終都如那一眼，不曾變過。疏遠也好，追尋也罷，他就是這么溫柔的人。也就是因為看到了這溫柔，當年懵懂的她才會那樣堅定的相信他。

　　可是樂正則音，是否終有一天，你也會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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