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宛坐在馬車內，心里有些焦躁。她一直在避免去想則音這個人，可每當見到他，內心屬于“申屠宛”那一部分就會躁動不安起來。那日在巫丘城見到他在買糖人，她沒能忍住便出現在他面前。之后幾次照面，她想要避開，他卻緊逼不放，讓她更加無措起來。

　　車駕得平穩，只能聽到車輪咕嚕咕嚕轉動，他駕車的技術倒是不錯，只不過一言不發的態度又與先前的無恥糾纏的舉止大相徑庭，反倒更像回到了十年前相識的時候。她又不自在了起來。

　　難道他真在專心駕車不成？申屠宛唰得掀開簾子，不由黑了臉。則音頭倚著車扶欄睡得正香，倒是那叫小乙的小奴婢，一臉專注和馬杠上了，聽到申屠宛掀簾的聲音，她忙回頭，露出了童真的微笑：“姑娘醒啦？”

　　則音聞聲睜開眼，睡眼惺忪，面色有幾分紅潤：“睡得好么？”

　　“……”究竟是誰在睡？唰得放下簾子，她坐回了原位。她有點想念之前那個車夫，雖然啰嗦一點，倒是不討厭。

　　則音跟著鉆進了馬車，靠著申屠宛坐了下來。申屠宛挪了挪身子，貼到了角落。則音便堂而皇之地占了大半張長椅，躺下睡起覺來。

　　車簾隨風翻揚，窗外的光線時不時灑在他臉上，十分地……誘人。申屠宛默默轉過臉，佯裝什么都沒有發生，自然沒有注意到則音微微揚起的嘴角。

　　他倒是舒坦！她在心里腹誹，就她一個人不自在，也太說不過去了。她租馬車只是想丟掉銀潭嶺的包袱，享受安靜愜意的時光，怎能讓他平白毀了心情！于是她索性不去看他，不去想這個人的存在，就也漸漸放松了下來。

　　車行了大半日，到了離古皇城洛水不遠的擁翠苑。

　　擁翠苑名字很低調，實則是坐擁了整座洛泉山的大山莊。這里曾經是個溫泉鄉，四季如春，歷朝歷代帝王家的人都偏好來此地過冬。前朝鑾國滅之后，整個洛泉山都被一素姓富商收去后，便再無人問津。

　　古樹蒼翠，歷盡血淚，唯剩一汪清池，緩緩流淌，流過無名帝王冢。

　　車在洛泉山道上停了下來。則音睜開了眼睛，掀起車簾走了出去。申屠宛心中疑惑，便也跟了出來。

　　則音和小乙站在地上，面色有些凝重。

　　申屠宛倒是沒有察覺出什么不妥，便問：“不繼續走么？”

　　則音開口道：“之前一直沒有問你，你為何想去洛水？”

　　“與你有關么？”她道。

　　則音淡淡說：“據我所知，連月姑娘并不是洛水人。倒是早年的墨家刀會在皇城盛極一時，后來王朝變遷，墨家便也遷出了皇城。我猜你去洛水，是想替連月回去尋找公子墨玨的印跡？”

　　“不是替連月，我就是墨連月。”申屠宛急著糾正這一點，倒是沒否認自己的意圖，“不過你怎么會知道我是不是洛水人？”他聽過墨家的事不足為奇，可她出生地這樣的細節，他沒理由關注。

　　“好好好，你是連月。”則音嘆了口氣，道：“為了找阿宛，我可是查遍了所有的線索，關于孤月刀的情況，我怎么可能放過呢？”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認真，申屠宛又開始不自在起來。則音緩緩靠近她，壓低了聲音說：“阿月姑娘，能不能請你告訴阿宛，我真的，真的，很想和她說說話。”

　　耳邊低沉溫潤的嗓音將申屠宛的心高高懸起，她立刻警惕地推開他。則音也知道適可而止，收回話題道：“既然要去洛水，這洛泉山是最近的路。不過，此地有些蹊蹺，你跟在我身后一道進去吧。”

　　申屠宛皺起眉。她和則音交過手，自然知道他身手不凡，可卻不認為自己需要他的保護。若真有什么危險，為何她絲毫覺察不到呢？

　　三人走進山中，則音不說話，小乙的神情很緊張，倒不像有假。申屠宛問：“究竟是哪里蹊蹺？”

　　則音回答道：“死魂的味道，千年的死魂，百年的死魂，還有……禍天劍氣。”

　　申屠宛一愣：“死魂？”

　　“魂魄受到重創后，游離太久，便逐漸死去了……無法再往生。”則音說，“如果魂魄不回陰鬼界，就像花草樹木失去土壤和水的滋養，會漸漸枯死，除非吸食其他生靈的魂魄。想必這里的死魂受損過重，無法再飄蕩到其他地方，而這里的萬物生靈都受到了禍天劍氣的影響，無法被吸食。于是那些魂魄，就慢慢死在了這里……這是比灰飛煙滅更悲傷的結局啊。”

　　“我看到史書上說過，鑾國公主緋九離禍世屠城之路，始于洛泉山。”小乙小聲地開口，她瞥了一眼則音，“想必當時便是使了禍天劍吧。”

　　“阿離的罪孽，父親的罪孽，真正是始于此啊。”則音低嘆。

　　到底要有多少恨，才能讓一個嬌氣的公主爆發出如此強烈的殺意，讓她恨不得毀天滅地？

　　申屠宛環顧四周，心中微寒。

　　難怪她覺察不到危險，這些魂魄都已經死得徹底了。

　　想到這里昔日的繁華，申屠宛心中難免凄涼。她和墨玨在一起的時候，鑾國還沒有建立，距離被譽為六界變數的墨宣出生也還早，因為爭奪禍天劍引發的戰亂如野火般燒過四海，京洛人心惶惶。而洛泉山，卻是一處免受戰亂的圣土。當時的帝王疲于應戰，無心治理擁翠苑，于是新婚的她和墨玨偷偷溜了進來，恣情山水。她仍清楚地記得，她在哪里滿心歡喜笑得前俯后仰毫無形象，在哪里病發被墨玨溫柔地抱在懷里，在哪里因為害怕幸福短暫而對著墨玨又哭又鬧，又是在哪里，紅塵一諾，白首千年。

　　這是她和墨玨最幸福的地方，也是他們最終廝守的地方。

　　她并沒有真的想去京洛，她是想來看看她變成孤月刀靈的地方。

　　則音和小乙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各自揣測著這里發生的事情。小乙不解地說：“殿下，他們回不到陰鬼界，也回不到故鄉，只能在這里慢慢死去，死魂和禍天劍氣都會影響周圍生靈，過了幾百年，這里理應是一片荒蕪才是啊！可是為什么仍舊樹木蒼翠流水潺潺呢？”

　　“這個問題，就要去問問這里的主人了。”則音遠眺山間涼亭。申屠宛和小乙隨他目光望去，那兒有個涼亭。

　　于是三人加快了腳步，可才走沒幾步，就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則音，宛丫頭！”

　　則音停下腳步，有些欣喜，有些驚訝：“阿離？”

　　申屠宛沒有回頭，面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小乙癡癡地看著緋九離，就像幼時第一次見到緋九離的申屠宛一樣。

　　“我問了不少人，不，不少鬼，才打聽到你的下落。”緋九離微笑著走上前來，“我有些事，想和宛丫頭確認一下。”

　　則音這才想到，申屠宛和緋九離同在銀潭嶺，可能已經重逢。緋九離對阿宛的傷害，緋九離也許不知道，可阿宛不可能不記得。十年前見面時，阿宛雙目失明，可能認不出她，但現在……

　　申屠宛緩緩回過身，毫無變化的面色讓則音的心涼了半截。她果然知道！

　　“我也有些事，想和九離前輩確認一下。”

　　“如果你是想問二十二年前放火燒了你家的人是不是我，我承認。”緋九離直截了當地說，“是我。我遇到了邢無克，他把你的身世告訴了我。抱歉，當時我精神受到刺激，失去理智，做了錯的事。”

　　緋九離深知道歉無所助益，可這句抱歉還是必須講出來。

　　申屠宛嘴角微抿：“如果你想問我是不是我殺了你的師父容桓之，那我也必須承認，是我。我爹死在則音手里，娘死在你手里，我沒死在你手里，卻在被救下的那一天就落入了陷阱，被最信任的朋友利用，背叛，被逼上死路，被丟棄自生自滅……我最親的師父至今下落不明，一向善待我的青煙閣主又不明不白地離開人世，抱歉，我精神受了刺激，做了錯的事。你要殺我么？”

　　她心里在想，申屠宛阿，你真是可憐可悲到了極點！如果我是你的話，恐怕連活在世界上的勇氣都沒有。不過你放心，這筆仇我遲早會替你報了的。

　　“……”緋九離知道申屠宛看在則音和墨宣的面子上暫時不會殺她，可是她是真心道歉的。而申屠宛這嘲諷意味十足的“認罪”，更像是挑釁，看準了緋九離也不會對申屠宛下殺手。

　　申屠宛留給緋九離一個輕蔑的眼神，轉身便向涼亭走去。緋九離和銀潭嶺的人不一樣，此番前來并不是真的興師問罪，不過申屠宛倒也不在意緋九離動手，畢竟現在真動起手來，申屠宛不會占下風。緋九離必然會讓墨宣來處理她的事，所以這番認罪只是希望能快點見到墨宣罷了。

　　申屠宛又特意瞥了則音一眼，他看著自己的表情十分復雜，讓她有些想笑。他果然知道她殺了容桓之被銀潭嶺通緝的事情，一路上只字不提，不知是懷了什么樣的心思。

　　待申屠宛走遠，緋九離才開口：“你跟著她，是為了保護她？”

　　則音點點頭。

　　“她有沒有因為父母的事情難為你？”

　　則音搖了搖頭：“她從不曾責怪我。”

　　“那便好。容桓之是她師父的摯友，此事還是由他親自處理比較妥當。”緋九離臉色陰郁，不能給容桓之報仇，她心中并不痛快。但申屠宛殺容桓之定然不是隨性而為，背后究竟有什么陰謀才是她需要查明的。她問：“你與她走得近，可曾看到她和妖界的人有所來往？”

　　則音心頭瞬間閃過無數思緒。雖然邢無克沒有和他坦白，但申屠宛先前失蹤后，多半是去了妖界。可畢竟這只是推測，沒有證據，他不能信口胡言。加上考慮到陰鬼界和妖界到關系，以及慕青鳶關于禾希的囑托，則音思忖片刻后決定如實回答：“沒有，我并沒有看到她周圍有任何妖類出現。”

　　“好吧……”緋九離嘆口氣，“暫別，再會。”

　　她轉身便走，頭也不回，直到遠離了洛泉山她才停下。回首遠眺，她眼眶含淚。在故土面前，在自己的罪孽面前，她頭一回靠近，卻又倉皇逃離。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敢作敢當的人，可事實上，她只不過是懦夫。

　　緋九離吸了吸鼻子，昂首離去。與她擦身而過，是一位素衣灰發背著草藥框的男子。他看到緋九離，愣了一下，停住腳步，目送她離開。他身邊沒有人，他卻開口說：“吟雪，方才過去那位姑娘，便是當年鑾國的公主緋九離。她小時候調皮得很，從不認真聽我講完一堂課，想當年啊……”

　　“……啊？”他話鋒突然一轉，“你說得不錯，她是個純粹磊落的人，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喚醒禍天啊……你說什么？……哈哈哈，不錯不錯，若那樂正凡真如別人所說那般邪惡，怎能讓你墨吟雪傾心而嫁，又甘心不去投胎跑來這荒郊野嶺陪我素半生照顧花花草草二十多年呢？……哎，說實話，千年來我也閱人無數…哦哦哦好好好，我不啰嗦了，我們回家，回家！”

　　他只身背著一籮筐的草藥，一邊走又一邊叨：“什么叫我啰嗦哭了？……我啰嗦得讓你想哭啊？……喔唷，你還擦眼淚，你裝裝裝，簡直太能裝！誰教你的？一定是你義父！他特別愛裝，想當年，我俘虜了須陽，交給還沒當國君的融珣。融珣這人心思深著呢，讓我試探須陽的能力，須陽這傻子居然給我裝智障，拿著須陽劍劈柴火哇！當我素半生跟他一樣蠢么？……哎，誰想到后來，我們三真能把天下打下來……可惜啊可惜，融珣當了沒幾年的國君居然跑去修仙了，須陽過了幾年也撩挑子跟著去了銀潭嶺。兩個都不靠譜啊！留我一個死不掉的在這凡塵中發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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