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十一章,離別久 1
天權殿空置了太久,卻始終能見當年容桓之離開時的樣子。
五百年間墨宣費心維護著,就是在等待找回容桓之的那一天。只是十年前他回來了,墨宣卻再沒出現在銀潭嶺。容桓之無心再留在這里,于是這偌大天權殿竟陰差陽錯成了緋九離一個人的居所。緋九離接手了墨宣的工作之后,以“懶”字作為人生信條,這天權殿也就變了味兒。
好在緋九離雖然懶散,畢竟是皇家出身,對生活質量的挑剔是骨子里的,故而天權殿仍舊保持著基本的干凈整潔。
只可惜,少了“雅”,就不再是當年的天權殿了。
容桓之坐在輪椅上,出神凝視著扎眼的紅色幕簾,陽光自窗外灑進殿堂,偶有微風輕拂,帶來縷縷清香。
若在從前,他會撫上一曲。
不過他收藏在天權殿的琴,都被緋九離拿去討好她不知道差了多少輩份的天璣殿主融珣了。若在從前,他定然不悅,不過現在,他再提不起什么興致。
心就像死了一般。
“之之!!”
一陣雀躍歡呼。容桓之沒回頭,黃寶寶就撲了上來,她緊緊抱住容桓之的腦袋,樂呵呵道:“我偷跑去昭雪崖下折了一枝梅花,看得可美了!小時候你特別喜歡梅花,自己卻不肯動手,非要我飛樹上去,你記不記得?”
記得,魔界地氣與仙人兩介迥異,仙凡間大部分的花都不適宜在魔界生存,唯有這梅花,由父親鳳凰神容帶入了魔界,扎下了根。傳聞后來鳳凰神容為了護住魔界地脈犧牲自己,懷了身孕的母親悲痛欲絕,恨天恨地,尤恨這梅花,每每見到便忍不住睹物思人,又一番肝腸寸斷,她便將魔界的梅花毀盡。可她不禁后悔,便又留下了一小株,種在了蒼梧山腳下,那是鳳凰神容散盡神靈的地方,也是他母親后半生的囚籠。
魔界花少,容桓之卻偏愛花,幼時常偷偷跑去梅花樹下打盹,還會到魔皇殿后院的黑蓮池中看盛開的妖冶黑蓮。那時黃寶寶還只是一只傻不拉嘰的小黃雞,成天跟著他跑。一次他背著外公魔皇白戎偷偷摘了一朵黑蓮后,便如往日一般在梅花樹下打盹。他將黑蓮蓋在臉上,睡得很香,不料黑蓮卻在他睡夢中變成了一朵食人花,啃嚙他的臉,瞬間奪走性命。
黃寶寶著急地飛到他臉上想叼走那黑蓮,可黑蓮花卻像是要在他臉上生根。黃寶寶一急之下就把那黑蓮花三兩下吞到了肚子里,可他已經死了。
容桓之再醒過來的時候,黃寶寶變成一個小女孩兒,昏死在他身邊。
那天是黃寶寶第一次救他。
那天是他有記憶時第一次流淚。
黃寶寶是上古幽昌神鳥族,是凡間北方一帶的守護神鳥,大部分都與其他神族去了上天界,而她所屬的那一支部落,卻隨鳳凰神容來到了魔界。理由很簡單,因為幽昌神鳥是鳳凰神族的同生守護鳥。
共同生,簡言之,鳳凰神族每延續一條生命,幽昌族也會相應誕下一名子嗣,而幽昌族生來就是為鳳凰族存在的,只要鳳凰族人遇難,他的同生幽昌族人都可以復活他。但代價卻是不菲。
每一次的拯救都是對自身性命的折損,每一個守護鳥能折損的次數都是有限的,且根據各自守護主修為的不同而不同。
一生的守護是幽昌族的宿命。
守護容桓之就是黃寶寶的宿命。
他不知道黃寶寶是怎么救的他,可是他卻很清楚,幽昌族在生命生長的階段,必須要到成熟期才會變成人。若沒有折損壽命,這成熟期要等待千年之久,也就是說,黃寶寶救了他一次,就折損了千年的壽命。
幽昌族雖為存在了萬年的神族,卻并非不死之身。族內尚活著的最年邁的老者也不過三千多年的壽命。若再有下次,黃寶寶興許就會死。
他哭著抱起黃寶寶去求魔皇白戎救她,把她壽命還回去,白戎卻因為他私自偷盜黑蓮而大發雷霆。白戎告訴他,黃寶寶壽命折損是他平常偷懶太多的原因。他若勤奮修煉,不至如此不堪一擊,對黃寶寶的折損也能減少。是他太弱,所以要她用千年的壽命來換。
平常母親教導的責任,那天他第一次體會到。
白戎為了懲罰他,將他和黃寶寶關在了小屋子里好幾天。黃寶寶遲遲不醒,他急得眼淚都快要流干了。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在那幾天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銀潭嶺主來了。
六界禍亂期間,魔界的提早退出對銀潭嶺主平定禍亂無疑是極大的助益。禍亂平息后,嶺主慕紫貞特來言謝。白戎在那一日決定,將容桓之送去銀潭嶺修行,自此,容桓之便被當作友好的禮物,送去了銀潭嶺。
白戎本就不喜歡他半身半魔的血統,當年迎接鳳凰神容不過是為了魔界蒼生做出的犧牲,卻害他心愛的女兒變得癡癡癲癲。如今這不血統不純的容桓之,離開魔界能讓他耳根清靜,還能為魔界換來好聽的名聲和穩固的盟友,何樂不為。
容桓之抱著還昏迷不醒的黃寶寶,被帶到慕紫貞面前的時候,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他只問了慕紫貞一句話:“你能把她變回原樣么?”
慕紫貞說:“她的性命,我沒法還回去。但我可以將她的神力封印起來,讓她暫時變回原來的樣子。”
容桓之低頭看了眼黃寶寶昏睡的容顏,說:“我希望她永遠不要長大,我發誓,我再也不要讓她用性命救我。”
慕紫貞封印了黃寶寶的神力,將解封的口訣教給了魔界幽昌族的族長。
她醒過來的時候,還是那只小黃雞,不知道為什么卻要和她的之之分開。她的之之說:“我去銀潭嶺修仙了,以后變成仙人回來找你。”
她一臉羨慕地說:“仙人?好棒啊!我會快快長大,以后讓你坐在我的翅膀上,我們去四海游玩!可我們不能一起去么?”
他卻說:“不能,你在這里等我就行。”
千余年地修行中,他總是每隔一百年才回魔界一次,每一次,黃寶寶都在邊界昂著腦袋等他。
他看到她多年不曾變化,就覺得很安心。
就這樣任意地活著吧,他變了太多,而她沒有,多好。
不知道為什么她會覺得自己是個男生,她氣憤地用翅膀插在圓滾滾的肚皮上:“我是之之的好兄弟啊!!容嬤嬤非要說我的女孩子,簡直是對我的侮辱!!”
他覺得有趣,也不去糾正,還傳了令讓所有人都將她當男孩子看。反正她不會再長大了,這樣也無妨。
只是沒想到,最后是他自己食了言。明明發誓不再依靠她,十年前,他作為葬妖會總督與流焱宮主玉妉死戰重傷,命懸一線。妖族奮起反抗葬妖會,他為求勝,最終還是讓墨宣去了魔界,帶來了黃寶寶。
他以為,她會死的。
她卻活了下來,還每天活蹦亂跳地在身邊蹦跶。也好,也好。
“之之,你在想什么呀?”黃寶寶有些納悶了,她見容桓之盯著梅花看,就道,“你想去昭雪崖看梅花?”
容桓之仰起頭看她,瞇了瞇眼,仍在回顧自己的一生。她如何能依舊這么快樂,在經歷了東海噩夢一般的經歷之后?
他醒來后,聽說她記不清當時發生了什么,而帶他回銀潭嶺的緋九離已經隨嶺主離開了銀潭嶺。當時的事情,他想問卻無法問出口,但她還好好的,便是夠了。
至少他身邊還留下了一個人。
黃寶寶見他看著自己,以為他這是滿心期待要去看梅花,立刻推著輪椅出了天權殿。
一邊走,她一邊說:“之之你放心,雖然現在你還不能說話,但我一定會想辦法重新教會你!”
教會他……
容桓之哭笑不得。他并不知道黃寶寶被他毫無生氣的模樣嚇壞了,看到他隨身攜帶的琴上沾著血的斷弦,她多少能想象出他的心情。
他昏迷這些天她哭了醒醒了哭不知多少回。緋九離指著她鼻子罵了好一堆“沒出息沒出息沒出息”的話,她才能擠出笑容來。
要讓之之開心起來,一定。
黃寶寶推著輪椅來到昭雪崖之下,崖底種了幾株梅花。懸崖高不見頂,那上面是嶺主的居所,尋常人上不去。
兩名弟子在修剪梅花枝。
“哎,你聽說了么,天璇殿那位回來了!”
容桓之突然瞪大了眼坐直了身體。墨宣回來了?
“我聽說了!天璇殿空了十年啊!墨宣上仙和申屠師叔不見了十年,銀潭嶺也找了十年。如今申屠師叔突然就回來了,還和臨澤大人在通天道入口動了手!這申屠師叔容貌變了,就憑一把孤月刀,嶺主竟也不懷疑她的身份?”
原來不是墨宣。
容桓之垂下了肩。
兩名弟子繼續交談。
“也不能說容貌變了,先前申屠師叔是毀了容顏的,現在據說是因為和孤月刀靈合而為一重生了,便回復了本來的容貌。聽說可是位大美人啊!!”弟子紅了臉,“當年她被上仙收做徒弟的時候我還嘲笑過她,但愿她別記著……”
“誰記著你啊!”另一名弟子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不過,你還有什么消息不?”
“我就聽說嶺主和她交談了幾句,就和九離師妹去上天界了。我總感覺要出事啊!”他嘆了口氣,“青煙閣主薨逝,這事兒要天下大亂呀……”
容桓之身軀一顫,他說誰死了?
黃寶寶急忙捂住他的耳朵,手卻被容桓之反握住。她緩緩垂下了手。
“哎,是啊……天樞殿君珩殿主和搖光殿一步瑤殿主已去人間,玉衡殿主懸秋水仍在閉關修行,天璇殿墨宣上仙不知所蹤,天權殿主容桓之又……哎……就不知這申屠師叔此時回來……”他一聲喟嘆,“你知道么,聽說是因為當職弟子在她身上發現了妖氣……”
“妖氣!”一聲驚呼,“真的么!”
“是不是真的,兩位要與我一試么?”一道人影踏步而來,寒風蕭瑟,申屠宛背負孤月刀,衣袍獵獵,遮住了容桓之的視線。
兩位弟子垂下頭,恭敬行禮。
“走吧。”她說。
兩人立刻逃也似的離開。
她回過頭,目光落在容桓之的臉上。容桓之回視她,只這一眼,容桓之便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和他一樣。
身后的黃寶寶已經渾身僵硬。容桓之也覺察到了。
他向申屠宛伸出了手,申屠宛微微驟起眉,向他走了過去。
她將手放進了容桓之的手心,如此冰涼。在觸碰到申屠宛手指的瞬間,容桓之自嘲一笑,松開了手。
他手一揮,輪椅上現出一張琴來。
玉指落上琴弦,他頓了一頓,似有片刻猶疑,隨后,一曲清和之聲流瀉而出。
世界瞬間安靜了,只有琴聲。
長久以來壓抑在申屠宛心間的悲傷漸漸如溪流一般緩緩流淌,她什么都沒有在想,心間只有悲傷,純凈的悲傷。再回過神來時,黃寶寶已經推著容桓之走遠。
她伸手摸了下臉,竟是淚臉滿面。
“留步!”她道,卻意外發現自己的聲音恢復了溫和。
不由驚愕,容桓之卻已經消失在視線里。
申屠宛深吸一口氣,抬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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