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幼小的女孩一瘸一拐地爬著無盡的天階，嚴重燒傷的臉上都是淚痕。

　　青衣男子在前方靜靜等待，眼睜睜看著小小的她手腳并用爬了兩步，又摔了下去。臺階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高了，她的腳踝疼得根本沒法站起來。

　　她委屈而無助地看向他。

　　他遠遠地向她伸出了手。

　　于是她又爬了起來，可是臺階太高了，她只用一直腳沒法跨上去。

　　眼淚又要掉下來了。可他不喜歡看她哭。于是她吸了吸鼻子，用兩條細胳膊把自己撐上了臺階。就這樣緩慢地到了他的眼前，她的手心已經磨爛。明明滿眼的委屈，卻一句話沒說，一聲也沒吭。

　　他微笑，似在夸獎她的勇敢。他蹲下身，輕輕握住她的腳踝，傷痛的地方神奇地愈合。

　　然后他大而厚實的手包裹住她的小手，帶她繼續走到盡頭的盡頭。

　　“無克，上面有什么？”

　　“通天道的盡頭，就是新的世界。”

　　“那，新的世界有什么？”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有阿月，有你的未來。”

　　“阿月？”她眨了眨眼睛，怯怯地說，“是月亮姐姐么？因為月亮姐姐在天上，所以我們現在是走在通天道上，去見月亮姐姐對不對？”

　　他側過頭，看著她稚嫩的眼睛。大片燒傷的痕跡毀了她的容貌，只露出這一雙眼睛。

　　他本可以及時治好她的傷，他卻沒有。

　　他抬手，輕柔地摸了摸她的傷，說：“有些傷，有些恨，我們需要用一生去銘記。這一生可長可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途中會遇到很多人勸我們放下，可是我們忘不掉，過不去，傷只會更傷，痛只會更痛，我們只會忘了我們在痛。”

　　她茫然地看著他。

　　“我們到了。”他說。

　　她的眼前，是仙境。

　　他牽著她走在云霧繚繞的仙山之中，俊美的男女忍不住盯著她的臉瞧，他們的表情叫同情。

　　她又害怕又自卑地拽著他的手，眼睛絲絲盯著地面。

　　直到另一雙手溫柔地牽過她的小手，放在手心中揉了揉。她才抬起頭，看著眼前面如雕刻的男子，他的眉宇間流露出一股溫柔，白玉簪挽起他烏黑的頭發，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他說：“小丫頭，我叫墨宣，你叫什么名字？”

　　她目不轉睛看著他，突然扭頭看向四周，才發現原本牽著自己的青衣男子已經轉身離開了。

　　她一把甩開墨宣的手，撒腿奔向青衣男子。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停下腳，回過頭，她竟一把撲上了他的腿，死死抱著不放。

　　“無克不要走……”她開始哭，先是小聲的，繼而越來越覺得委屈，便放開聲音嚎啕大哭了起來。

　　“你竟這么舍不得我？”他蹲下身，握住她的肩膀，擦掉她臉上的淚，道，“堅強一些，我會回來看你。”

　　說罷，他留下她，離開了。

　　你竟這么舍不得我？

　　這話如此熟悉。

　　好像有個女人在笑。

　　房間里橫倒著丫鬟的尸體，她披著紅色的嫁衣，衣袖輕輕拂過他的面龐，說：“舍不得也沒用了。邢無克，你棄我在先，如今我已決定嫁給別人，就此別過吧。”

　　邢無克拽過她的袖子，從腰間掏出一瓶藥，低吼：“我負你？這消失的這八年，我出生入死無數次都是為了替你尋這一味藥，這絕世僅有的藥！！”

　　“謝謝你！”她甩開他的手，凝視著他憤怒的眸子，平靜地說，“你說去看個朋友，一走便杳無音訊。我相信你，所以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可是八年來我的心早就死了……”

　　“八年，八年，八年……”他嗤笑，這八年與他漫長的生命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可又如何不是讓他也一樣覺得度日如年？！

　　“現在就算知道真相，我也不可能再和你在一起了。這味藥，你留著吧，你比我更需要它。我知道傷透心的感覺，我不能讓我的丈夫也傷心。”她留下失魂落魄的他，給自己帶上笨重的簪花，走上街道。

　　來迎接她的花隊全都喪了命。

　　她不知道邢無克為她殺的這些人意味著什么樣的懲罰，她只能體會到無盡的無奈和悲傷。她拖著嫁衣走過空蕩而荒涼的街道，這一路，仿佛比那從悲痛到瘋狂到絕望到寧靜的八年還要漫長。

　　道路的盡頭，同樣身著喜服的男子，一身是傷。他焦慮而驚惶地等著，直到看到她向他走來，才露出幸福的笑容。

　　她也笑了，提起裙擺小跑到他面前，道：“夫君，我來了。”

　　他愛憐地伸手撫摸她的耳朵，道：“他說為你尋了藥，你喝了嗎？”

　　她搖搖頭，說：“我只想在你身邊。”

　　他紅了眼眶，說：“可我想你活下去。”

　　她說：“有你就夠了。”

　　他輕輕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說：“我會救你，我一定會讓你活下去。”

　　公子墨玨，有妻連月，紅塵一諾，白首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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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月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又做夢了。

　　街道上仍時不時傳來的人聲，她還在擎暘城。

　　她捏了捏身下的被單，這種真實的感覺，她很喜歡。是的，她活下來了。

　　現在才慢慢承認，她向往人間，喜歡熱鬧。

　　從前覺得自己獨來獨往也沒什么，早就成習慣。可現在看來，對溫暖的渴望也許是與生俱來的，她做不到摒棄這點，即便她的心已經堅硬得像石頭一樣。

　　起身推開窗戶，窗外陽光大好。

　　她竟睡到了大中午？

　　驚愕地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她聽到一個聲音：“姑娘，你起了？”

　　她側首望去，看到樂正則音從隔壁的窗戶探出他漂亮的腦袋，笑容柔和：“姑娘生得很是好看，奈何總以面紗示人？”

　　阿月急忙摸上自己的臉，不由惱怒地皺起眉，她竟然忘記帶面紗！是這里的安逸讓她掉以輕心了么？！

　　她砰得一聲關上了窗戶，三兩下便收拾好了自己，正要出門，卻聽到了三下敲門聲，不輕不重，不慢不快。

　　“姑娘，我帶了酒，可否賞個臉一塊兒品嘗？”

　　又是他！酒鬼！

　　她瞥了眼窗戶，輕巧地翻身離開了客棧。

　　帶上斗笠反倒顯眼，于是她索性將它留在了客棧。混跡在人群，她飛快趕到了春秋堂——青煙閣舊址。那里已經擠滿了來看展品的人群。她起得太晚，已經錯過了不少精彩。

　　展臺之上，只聽一個十歲模樣稚嫩的男童說到：“接下來是有獎競猜啦！小奴我準備了什么寶貝呢？它可是早已在江湖消失匿跡的一等一珍品！各位看官猜猜看！！”

　　“春秋會長的藏品，哪一個不是一等一的珍藏？快別賣關子了！！”有人高喊道。

　　“就是就是！！”群眾附和。

　　“猜猜嘛！”叫小奴的男孩兒嘿嘿一笑，“猜對了的話，就可以進入春秋堂親眼看一看呢！其他人可沒有機會哦！！”

　　“這……”人群的熱情一下子被點燃了，紛紛討論了起來。

　　讓客人親自接觸展品？春秋會好似一點也不擔心發生意外。

　　阿月環顧四周，想悄悄進入春秋會，取走孤月刀。卻意外看到一個黑袍女子，站在人群中，整張臉藏在衣帽里。她的周遭籠罩著深深的恨意，加上她肅殺而詭異的裝扮，十分顯眼。

　　然而旁人卻似乎對她完全視而不見。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難道她是鬼？

　　阿月眉頭緊鎖。這里為何會有鬼魂？

　　小奴對一切渾然未覺，扯著嗓子道：“我給大家一個提示吧！這可是墨家刀會的作品哦！”

　　阿月身子一顫，身旁的一位姑娘已經喊了出來：“縛血戢和千殞錘！”

　　“這兩樣明天才展出呢！都說了要我們猜，一定不是很容易想到的！我猜，是……是……孤月刀？難道是孤月刀和須陽劍！！”

　　阿月的心都跟著一顫，不由看向小奴，他笑得很得意：“不對，都不對哦！”

　　聽到否定的答案后，她舒了一口氣。幸好，須陽劍不在這里，而那春秋會會長也不敢大膽地將妖王指定交還于她的孤月刀拿來當展品。若是他這么做了，她必將他的心掏出來祭刀！

　　“這可是墨家刀會沒有面世的作品，至今沒有主人，然而它卻是掀起腥風血雨，人人為之傾倒。”小奴稚嫩的童聲說出這段話，讓聽眾毛骨悚然又神往不已。

　　“這會是什么……還沒有主人……”大家又討論了起來。

　　還沒有主人的刀，引起腥風血雨的刀，眾人茫然之時，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阿月從人群中走上了展臺。

　　小奴揚起腦袋看著她，問：“黑衣裳的姐姐是知道答案么？”

　　阿月看了他一眼，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小奴的腳突然像被一股力道牢牢定在地上，半分也不能挪動，一股寒意從腳底心蔓延，內心緩緩生出一種恐懼，是本能的恐懼。

　　一切只在瞬間發生，回過神時，阿月已經飛身上了春秋會的天臺。

　　“黑衣裳的姐姐！”小奴沖她的背影吼道，“你還沒給答案呢！”

　　“珊瑚雪羽刀。”阿月低頭俯瞰黑壓壓的人群，又重復了一遍，“珊瑚雪羽刀。”

　　“……”嘩然的人聲中，小奴拍了拍手，“啊，答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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