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熔巖之中，異象環生。熱浪之中竟有一股罕見的寒氣包裹著一道玄青色的人影，他低垂著頭，毫無意識，眉心一朵圣蓮泛出黑色的光芒。

　　容桓之坐在輪椅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熔巖中的墨宣，眉頭緊鎖，陷入深思。

　　一股黑氣溫和地包圍了容桓之，低沉而溫柔的女聲在熔洞中響起：“桓兒……你還有不舒服么？”

　　容桓之搖了搖頭。

　　“你累么？”

　　他搖頭。

　　“那你餓不餓？我讓容嬤嬤幫你弄些吃的來？”那聲音不復威嚴傲氣，反倒是有些怯意，像是怕惹惱了他。

　　“不必，多謝。”容桓之道，“我已被驅逐，藏身此地實非我所愿，多余之舉反而會引起魔皇的懷疑。”

　　他早就被驅逐出了魔界。

　　說來可笑，魔界一向不恥人間的繁文縟節，亦不愛仙界的清冷傲骨，自詡敢作敢為，可當他向魔界公開自己所愛之后，竟然受到了皇族上下一致的反感與質疑。他這么做，并不是為了和墨宣在一起，也不是為了得到他們的支持，他只是受夠了隱藏。而他的外公——千年戰亂之后決定將他送往銀潭嶺修仙以顯魔族立場的魔皇，說了這樣一句話：“神魔之子，竟是這樣的怪物，魔界皇族不再需要外族的血脈，你此后不必再回魔界了。”

　　他的出生，是鳳凰神族和魔族平安的象征，他年幼離家前往銀潭嶺苦修，是為魔族利益，而他只是說了一句真話，便被魔族放棄了。

　　也許魔界對他對驅逐，從他出生便已開始。他曾想，一輩子不回來。

　　孰料，此番與流焱宮一戰，他元氣大傷，葬妖會與妖族大戰之際，他被上天界通緝。他心知自己并不是不占道理的一方，但在擺平妖族之前，他去上天界就是如羊入虎口，等著被各方勢力輪番質問。恰好容嬤嬤帶著黃寶寶來，救了他的性命，而他醒來卻沒見到墨宣，心中升起不祥預感，他便索性讓扶凌負責妖族一事，先隨二人來到魔界，藏身在這蒼梧山中。

　　“你別替他擔心了。”公主道，“他有仙身護體，不會有事。”

　　話雖如此，容桓之依舊放不下心。

　　“那朵黑蓮……”他面色不善，憂心忡忡。

　　那黑蓮本是純凈白蓮，是墨宣仙魄精魂所在，平時不會現形，如今變成了黑色，讓他心中不詳預感更甚。

　　“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醒來，你不如去看看黃寶寶，她為了救你，可是奮不顧身了。”公主的聲音略略帶著一絲不滿，“她仙鶴一族本就是鳳凰神族的守護者，黃寶寶也是為守護你而生，你的心思卻一直在墨宣和緋九離身上，一次都沒去看她，她若是知道了，會很難過。更何況每次救你對她都是一次巨大的傷害……”

　　“她還好么？”容桓之這才想起黃寶寶還昏迷不醒。她體內的仙鶴靈力就是他的藥，可他受傷太重，為了救他，黃寶寶算是豁出了性命。這是個傻丫頭，據說她在救他之前，已經準備了英勇就義，甚至委托容嬤嬤告知她的“媳婦”緋九離，不能給緋九離幸福她非常地難過。他醒來后容嬤嬤就將此事告訴了他，真是啼笑皆非。

　　“她就在后面山洞睡著。”

　　“好。”

　　就在容桓之離開后不久，那股寒氣竟然漸漸散去，突然，墨宣睜開了眼睛，破熔巖而出，長發四散。他飛身而至熔巖間的平地上，傲然四視，目光無比清冷，額間那朵黑蓮，讓人望而生畏。

　　“你醒了。”魔族公主開口道。

　　墨宣沉默許久，道：“緋九離呢？”

　　“在告訴你之前，我有個問題要先問你……”魔族公主說，“你來魔界，究竟是為了緋九離，還是為了吾兒？”

　　墨宣闔目，道：“若緋九離不在此地，我也會前來魔界，問這個問題，公主是懷疑墨宣的為人么？”

　　魔族公主微微一愣。墨宣上仙性子雖然清傲，但為人處事向來溫和周全，這她早有所耳聞。不過，墨宣這咄咄逼人的口氣，可不像先前的墨宣，難道是魔界的熔巖對他產生了影響？

　　“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你也該回答我，緋九離呢？”

　　“上仙莫急，是我失禮。”魔族公主緩了口氣，在弄明白他狀況之前，不宜沖突，“你為救吾兒前來，可吾兒受傷卻是為殺緋九離的母親，這一點，你打算如何權衡？我問你這個問題，是不希望你立場搖擺，傷到吾兒。”

　　“哈……”墨宣冷笑，“公主多慮，此事我自有打算。”

　　“我母妃怎么了？”忽然，一個女聲打破二人的談話，緋九離站在洞口，面色陰沉而難看。

　　墨宣聽到她的聲音，轉身望去，昔日記憶如狂潮洶涌而來，在他眼前一幕幕晃過。五百多年后的今天，他終究還是想起了她。他殘忍地抹去了自己的記憶，而這段死去的記憶隨著他的死去與重生復活，此時此刻，他才有久別重逢的感覺。

　　然而緋九離怒瞪著他，眼中的怒火似乎要將他吞沒，她質問：“容桓之做了什么？”

　　墨宣沒有回答她，只是凝視著她，眉頭緊縮，像是在確定什么。

　　“不回答？”緋九離大步踏了進來，任憑那滾滾巖漿熱浪滔天，“容桓之！容桓之你在哪里？你出來！！”

　　她經過墨宣時沒有瞧他一眼，她怒不可遏，只想把容桓之揪出來問個究竟。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五百多年了，她沒有和母親說過一句話！！因為她不能原諒那個虛偽的女人背叛國家，背叛父親，背叛她！！可她還是想她啊！想娘親給她說的故事，想娘親教她跳的舞，想生病時娘親焦急的模樣，想出嫁時娘親默默流的淚。

　　她暗中一直在關注流焱宮的發展，聽說母親重病多年，她心里一直在掙扎，想念，卻不想見。她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原諒娘親，她還沒來得及去練習怎么和娘親相遇，她就已經失去了。

　　“容桓之！！你給我滾出來！！”她眼中盈著淚，怒吼道。

　　容桓之，我本想讓過去恩怨一筆勾銷，可現在看來，我們之間的恨怨永遠都不會結束！！

　　墨宣凝視著她，從未覺得面對她是如此艱難的事。

　　“離……”喉嚨口干澀地滾出這個字。

　　“你閉嘴！！”她怒喝，“你來魔界，不是為了救我，而是為他求藥是不是？！”

　　“救你，救他，并不沖突。”

　　得到這個答案，緋九離的心涼了個徹底。她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一個巴掌狠狠地甩了過去，出乎墨宣的意料，也叫在一旁沉默的魔界公主大吃一驚。

　　她憤怒，她真的憤怒。

　　“你沒錯。”她說得咬牙切齒，“可是我恨你。”

　　我恨你。

　　不錯，我恨你！這些年所有的愛與想念，癡與怨念，此刻都不再重要。再也沒有人，再也沒有人會在她生病的時候抱著她徹夜不眠，再也沒有人絮絮叨叨說些不中聽的話只為了讓她多吃些，再也沒有人心疼她被父皇罰跪傷了膝蓋，頂著圣怒給她抹藥抱她在懷里。她記憶中那鼎盛又枯朽的皇城，心中那一片繁華又蒼老的故土，她的家，她的童年，她最美好的時光，如今只剩她孑然一身。

　　再沒有別人了。

　　可她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別說陪在娘的身邊了。

　　她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身子，蜷縮著蹲了下去，眼淚成串往下掉，喉嚨中不住地發出嗚咽之聲。

　　“娘……”她哭得渾身發顫，“我要回家……”

　　什么都沒有發生該多好啊，沒有流焱宮，沒有禍天劍，沒有亡國公主，沒有墨宣……

　　可不可以回到她認識墨宣以前，讓她依舊做她什么都不用憂慮的小公主……

　　墨宣的身子有些顫抖，他半跪下去，將她的頭攬進懷里。

　　她用力推開了他，一下站起身，身子晃了晃，用盡全力吼道：“你滾！你回你的仙山上去，我不要你安慰我，不要你救我，不要你渡我！我不要你……不要你了……你做你的上仙，不問世事也好，胸懷天下也罷，都和我沒關系！我們什么關系也沒有了……什么關系也沒有！！”

　　她的話像冰刀一樣一下下割在他的心上。

　　她又一個巴掌甩來，他沒有避開，然而這火辣辣的巴掌卻絲毫不能分擔內心的疼痛，好疼，他希望有人來捅他幾刀，也許這樣心就不會那么痛。

　　緋九離滿面淚痕看著她，冷冷地笑：“我不要你了……我要不起你，我配不上你，我放棄。”

　　話音未落，鮮血從她口中噴出，她開始不停地咳血，呼吸變得艱難，她痛苦地捧住自己的脖子，卻仍然止不住從胃里肺里咳出來的血。于此同時，她的眼睛也開始流血，很快，她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離兒！”墨宣大驚失色，一把上前扶助她，“你怎么了？！”

　　眼見緋九離的呼吸愈加艱難，面色逐漸漲得通紅，他急忙將仙氣輸入她體內，卻驚訝地發現她體內早已沒有任何的妖力來支撐她的身體，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張紙片，輕易就會破碎。然而怪異的是，他的仙氣根本無法讓她的身體接受。

　　“公主！這是怎么回事？”墨宣大喝。

　　魔族公主陰聲道：“我也無法回答，只能說，這可能是熔巖重生術對她的副作用吧。”

　　墨宣震怒，緋九離已然因窒息而昏迷。

　　“你可有辦法救她？”

　　“辦法自然是有。”魔族公主道，“但你也要付出代價。”

　　“威脅？若我想端平你的魔洞，只需要片刻時間！”墨宣怒喝。

　　“哦？那魔界和銀潭嶺可就勢不兩立了。”

　　“在此之前，你也休想活命！毀我的人，你更是休想和鳳凰神在此地廝守，我會將此地夷為平地！！而魔界和銀潭嶺的仇怨，就交給桓之來處理吧……”最緊急的情況，最殘酷的理智，短短數言，道盡利弊，不由分說。

　　被激怒的魔族公主也不是良善之輩，她竟索性豁了出去，怒道：“放肆！魔界豈是你胡作非為的地方！！你想救她？非常簡單……全看你的決心。”

　　墨宣皺眉：“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做三件事，完成這三件事，她就能活命，完不成，她體內的血液就會立刻爆炸，尸骨無存。”魔界公主道，“如何？你敢不敢簽下這份契約，我咒術已下，就等你回答。”

　　墨宣憤然握拳，他幾時如此受制于人。

　　“你放心，我要你做的事是不會危及到人間的公平正義和生死存亡。”

　　沒時間給他沉思，他咬牙道：“好。”即便是圈套，他也認了。

　　“第一件事，我要你挖出自己的眼睛，換給緋九離。”

　　冷酷的話語激蕩在墨宣心頭，他怒目圓睜。

　　“沒時間了！你現在若是拒絕，她會立刻尸骨無存。”

　　“她若不能活命，我必叫上整個魔界陪葬！”墨宣深吸一口氣，須陽劍現形于手中，劍一揚，鮮血淋漓。

　　“第二件事，我要你掏出自己的心臟，放到地上。”

　　墨宣心中已有準備，魔族公主的要求自然不是輕易就能滿足的。他奪回好友的劍，本以為可讓它好好休息，沒想到竟然淪落到作此用途，太過可惜！

　　他將須陽劍收回靈識之中，一掌擊向心口，五指穿透胸膛，將那顆跳動的心一把掏了出來。血，迸發而出，墨宣的仙袍徹底被染紅，他摔倒在地，低垂著頭，只靠靈識支撐著慘不忍睹的身體。

　　“最后一件事，我聽說你有八十一顆鎮魂釘釘入自己的靈識，一顆不落。”

　　八十一顆鎮魂釘，若被全部打入靈識，必死無疑，魔族公主是想要他身靈俱滅！有三顆在墨玄華的體內，他不知自己是否能抗住剩下的七十八顆，他也沒有力氣再與魔族公主爭辯。

　　他奄奄一息，道：“先救人。”

　　“我以桓兒的性命擔保，只要你做完第三件事，緋九離立刻就能活過來。”

　　墨宣抬起雙手，頓時，光芒四射，只見難以計數的鎮魂釘現形空中，齊齊刺入墨宣體內，他發出一聲悶響，便再難支撐自己，倒了下去。

　　血還在流。

　　黑暗中，容桓之默默地搖著輪椅出來，面色慘白。

　　“比起緋九離，墨宣是更可怕的隱患，別怪我無情。”魔界公主道，“何況他的心里沒有你。”

　　“黑蓮現世，六界必起紛爭。”容桓之道，“將他留在魔界，不管是生是死，至少不會有損魔界的利益，你做的很對。”

　　說罷，他搖著輪椅走向昏迷在墨宣血泊中的緋九離。經過墨宣身旁的時候，他垂首看了墨宣一眼，便扭過頭，嘴角噙著自嘲般的笑。他運氣將緋九離抬起，雙手抱著她，道：“讓容嬤嬤送我們回東海吧，黃寶寶也隨我們一起。我總有不詳的預感，再不回去，只怕形勢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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