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正則音走在業火燃燒的山道中，每一步踏出都是千萬分的煎熬，他已不知身上的衣服是否還在，只覺皮膚寸寸裂開，疼痛難忍。

　　若這是他的幻夢，若他死在這里，他將灰飛煙滅。

　　可他賭一把，他賭銀潭嶺主不會無緣無故將他送來此地，他賭，他可以見到，他想見的人。

　　腦海中突然想起銀潭嶺主慕紫貞的那句話：“有的人，手中有神劍，卻難以與之心意相通，太浪費；而有的人，手中無刃，刀劍自在心中。”

　　人有刀劍心，神兵利器便是空物。

　　他樂正則音不需要這些，他需要的，就是相信自己的心。

　　這一路，是他走過最艱難的路。

　　他曾經翻過雪山，攀過懸崖，他幾度在死生邊緣徘徊，他短短一生都在寂寞中無助掙扎。他總覺得自己不配，于是不敢想，不敢要。無欲無求，不是他勘破塵世，而是他自認不配。他不僅不敢將幸福攥在手里，他將一切好意拒之門外。

　　無所求的他，什么也得不到。

　　而他現在雙手空空，想走過這條路。他恍惚看到業火盡頭處那一柄巨大的劍，他想走到那里去。他想見那個人，他要見那個人。

　　申屠宛，你說每個人都有天命。你走在斬妖除魔的天命之路上，而我，我不知道我的天命是什么，可腳下這條路，我會一直走到盡頭。

　　這樣堅定了信念，他拋卻了肉身的疼痛。往前，他的步履越來越堅定，越來越穩當。他口中念著冰霜決，腳下生出的寒冰無法冰凍住火焰，卻為他開出一條路來。

　　而那一頭的人，手中捏著半燒焦的雪羽，盈盈一笑，看著他，一步步，雙手空空，自無邊業火中走來，足下生冰蓮，雙眉含溫玉，七分俊朗，三分妖嬈，這是烈火焚燒不滅的畫，是涅槃后的堅定意志。

　　“好久不見。”

　　松開手，雪羽在空中飄了兩圈，瞬間焚毀。

　　樂正凡白衣勝雪，依舊是十二年前的樣子，他笑得溫潤如玉：“你終于來了。”

　　銀潭嶺，昭雪崖上，少女紗巾蒙面，一柄孤月刀在手，翻手覆云，意氣風發，然而，無論旁人眼中的她是怎樣的，英姿颯爽，少年功成，她始終是失敗的。孤月，從來都不肯現身。到底她缺少了什么，到底為什么，為什么孤月不愿意見她。也許在嶇水鎮的時候，她該問問須陽，他為何能召喚出須陽劍靈。

　　不在十日內召喚出孤月刀靈，嶺主就不參加七修審判，那則音——

　　一想到則音，她更是心煩意亂，刀一脫手飛出，她來不及去追，就聽到一人穩穩接過刀柄。那人緩緩走來，聽腳步聲，是——

　　“青鳶前輩！”她欣喜地呼喚。

　　“噓——”慕青鳶將刀還到她手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卻發現她看不見。慕青鳶大驚，幾步上前捧起申屠宛的臉，左看看，右看看，道：“我只知道你受了傷，沒想到這么嚴重！這些日子我太忙了，都沒好好關心你……”

　　“額，多謝前輩關心……”慕青鳶捧著自己臉的感覺，讓她又想起了須陽。須陽孤月長相依，雖然沒見過須陽的臉，但她就覺得，須陽前輩和青鳶前輩是很般配的。她這個小輩是不是也想太多了？

　　“沒想到你竟上了昭雪崖，嶺主沒為難你吧？”慕青鳶眼睛瞟了瞟四周，確定慕紫貞不在這附近，便放開聲音說話，“我上來瞧瞧你。樂正則音的事我知道了，交給我和你師父，放心。”

　　“師父回來過了？那他——”

　　“他與幾位殿主交涉過了，眼下動身去尋找天權殿主了。”

　　申屠宛的臉上又浮現出擔憂的神情。這十幾年，師父都不曾下山，離開仙山這么久，她怎能放心呢？慕青鳶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樂正則音的母親是你師父家族的后人，所以他不論是為了你，為了九離，還是為了他自己，都會設法解救則音的，師父的本事你還信不過么？不用太擔心。”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她也不想說得太多讓申屠宛煩心，便道：“還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么？”

　　“多謝前輩，我——”申屠宛頓了頓，艱難地開口道，“我從來不曾問過你，可是，我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能不能請你教教我，怎么讓孤月現身？”

　　慕青鳶的笑容漸漸退去，她伸手觸摸孤月刀身。沉默良久，道：“我幫不到你。”

　　一句話像是一盆涼水澆在申屠宛心上。她問：“為什么？”

　　喟然一嘆。

　　“因為我蠢。”慕青鳶的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的微笑，“我拒絕和孤月刀靈合二為一，我拋下了須陽孤月的命定愛情，我沒有阻止須陽經受的苦難。大概，孤月不會原諒我了。”

　　申屠宛聽得一愣一愣，但大致還是理解了她的意思，不由問：“為什么你拒絕了刀靈？你和須陽前輩，又是為了什么緣由分開？我可否冒昧一問，我若是不召喚出孤月刀靈，嶺主她就不愿意參加七修審判。”

　　慕青鳶看著申屠宛急切的神情，輕輕撫摸了她的頭發，道：“三言兩語如何說得清。我拒絕與刀靈合體，是因為年少氣盛。我認為不需要和刀靈合體，我一樣有能力成為天樞殿主，而命定的戀情更是無稽之談！當時我想看看，沒有孤月刀靈，須陽是不是還會愛上我。

　　“那時孤月一定很寂寞。須陽劍靈就在須陽體內，離她那么近。可因為我的偏執，害他們分離。我騙須陽說我就是孤月，須陽傻傻地信了，孤月也沒有現身拆穿我，她大概一直在等我，等我接受她吧。我是不是太自負了？我只是覺得好玩，想看看須陽是不是會真的愛上我，結果……”

　　“前輩……”申屠宛聽到這番話，心中難免悲傷。青鳶前輩一定很喜歡須陽前輩，否則她的聲音不會這么疲憊，就像她的琴聲，滿滿厭世，滿滿倦意。也許須陽前輩現在悠閑自得的山水生活，才是青鳶前輩最向往的？可須陽前輩已經過世了，無所不知的青煙閣主一定早就知道了吧。想到這里，申屠宛更是難過，為孤月，為須陽，也為慕青鳶。

　　“后來須陽發現了，他很生氣，就離開我了。再后來，他無意間泄露了禍天劍的下落，天下因此大亂，銀潭嶺也因此折損過大。他因為內疚自責離開了銀潭嶺，飄蕩山水間，與我，再無瓜葛。”對她，他大概也心懷愧疚吧。

　　直到慕青鳶以青煙閣主的身份再次出現。她將青煙閣開得紅紅火火，就是要昭告天下，青煙閣主是銀潭嶺的大弟子慕青鳶，想等他找來。可等他真的找來了，她卻發現，對沒有孤月的她，須陽根本不愛。他說，來看看老朋友。原來只有她是動了真心。

　　便說了再也不見的話。

　　對孤月，她愧疚，卻更是無法接受了。

　　再后來，早已退隱的須陽再次卷入俗世紛爭，最終遇難。而她，卻無能為力。

　　通曉天下，又有何用。

　　“須陽劍靈被剝離劍主身體的事，你想必知道了。這番折磨，大概加深了孤月對我的芥蒂吧。”慕青鳶輕輕舒了口氣，她知道太多事，心中藏了太多的秘密，雖然她沒有完整地將心里話對申屠宛說出來，可也算是解放了心頭的苦悶。

　　“您，為何將孤月傳給我？”申屠宛問。

　　“不是我選擇了你，也不是你師父選擇了你，是孤月選擇了你。”慕青鳶道，“須陽出事后，我自認愧對孤月，便將劍寄放在天璇殿。我每次去天璇殿，都會試著和孤月對話，可她從來不曾理會，直到你出現。所以，怎么召喚孤月的事情，我幫不到你什么。”

　　慕青鳶說完，又揉了揉申屠宛的臉，決定不告訴她真相。嶺主的決定和心意是不會因為申屠宛而改變的，想必召喚刀靈什么的，只是嶺主對申屠宛的考驗。

　　“宛宛加油！我走了。”慕青鳶抖了抖衣袖，轉身離去，“大概，我和須陽，都違背了刀劍的意志吧。”

　　刀劍的意志？！

　　這五個字突然讓申屠宛一陣清醒。嶺主也問過她，于她而言，刀劍的意義是什么？

　　須陽前輩拋棄了劍，青鳶前輩放棄了刀，申屠宛握緊手中的孤月刀，心想，孤月，你的意志是什么樣的？你是不是害怕我像他們一樣，背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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