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天璣殿堂上靜坐著一名白衣人。

　　他眉目秀雅，唇角上揚，渾身散發著陽春白雪一樣的氣質。

　　這樣的人，竟然，是禍天的后人么？

　　天璣殿主一手撐著額頭，一手垂于膝蓋，斜倚高座一言不發，細細端詳眼前的少年人。在聽聞真相之后，樂正則音的臉上閃現過片刻驚惶，可很快就歸于平靜。

　　仇視，憤怒，暴戾，悲慟，恐懼，所有天璣殿主預想會發生在則音身上的情緒都沒有出現。

　　是全盤忍下了么？如此年輕，若能將這人間至極至烈的情感化去，不是極為通慧，就是城府極深。

　　樂正則音，真是讓人難以捉摸。

　　則音在走進天璣殿的時候，融珣就感受到了他一身陰煞之氣。尋常人只看到他宛若春雪的容貌與笑容，這皮下邪骨，才該是真正的樂正則音。

　　不知天璇殿那位不問世事的上仙把這災星邪骨請上仙山是作何打算？

　　天璣殿主膝蓋上的手指動了動。要想探知樂正則音的心思，對他融珣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不過，一旦知道太多，就忍不了要插手，他可不像青煙閣主，通曉天下還能無動于衷。

　　這斬妖除魔的事情，一向是伏魔三圣的最愛，只要不在人間掀風作浪，天璣殿就不會出面。如今樂正則音沒有危害銀潭嶺，也沒有他為禍人間的罪證，因而不屬于他天璣殿的管轄范圍。三圣對如何處置樂正則音意見不一，他何必多此一舉奪人所愛呢？倒不如賣天璇殿一個情面。

　　“師父，開陽殿主送來了新弟子名單與各場試煉中的成績。您看，要不要和幾位師兄商討一下入選天璣殿的弟子人選？”

　　有弟子在殿外恭敬說道。

　　天璣殿主直起身子，道：“隨我去后殿。”

　　一個人的罪孽，終究是要償還的。

　　青煙閣主的話，則音現在想來，有點能夠理解了。

　　他的罪孽，就是生為禍天之子么？

　　他對父親的印象不深了，但是清晰地記得，每到野果豐收的季節，阿爹會帶上他去給山下的村民送果子吃。

　　邪劍禍天，和他的父親，多么荒謬啊！

　　也許，不是他沒有想到，只是沒有去想。

　　與在得知阿離是人人得而誅之的禍世狐妖緋九離時的那一份震驚相比，此時此刻，他只覺得疲憊。

　　他想起申屠宛說的天命，又覺得可笑。他這樣的人，要想安心于世，簡直癡妄！

　　他徐徐一嘆，望向殿外，夜色已深。沒想到仙山的第一夜，竟是被囚禁在這輝煌大殿之中，也罷！這周圍景色是不錯的，可惜少了酒。

　　漸漸的，他發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仿佛有人在呼喚他進入夢鄉，他立時警醒，提神抗拒。強撐沒多久，眼前天地突然一片黑暗。

　　則音環顧四周，自己正置身于家中——不錯，他幼時的家。地上一灘可怖的血跡，觸目驚心，仿佛提醒著他一切悲劇的開始，預示著他不可拯救的未來。他的心跳驟然一停，連退數步。

　　他竟然陷入了幻夢！這還是第一次被外力召入幻夢之中。

　　他慌忙走到院子里，一道青衣人影背對站立。那青衣人影回過身來，眼神是一如既往的陰冷詭譎：“又見面了，樂正則音。”

　　邢無克一回到天璇殿，那邊等急了的人連珠炮似的發問：“他有沒有受傷？天璣殿主有沒有刁難他？他……是不是很傷心？”

　　“沒有。沒有。沒有！”邢無克甩出三個鏗鏘有力的詞，陰森色地說，“這么好奇就自己去看！”

　　申屠宛過濾畫外音的能力是很強的，她好像沒聽出他的不滿，自顧自說：“無論如何，沒受傷就好。希望明日的大典師父能夠及時回來。”

　　有師父在，則音一定會安全的。

　　“在知道他的本性之后，你還這么擔心他？”

　　“他的本性？”申屠宛不禁納悶，疑惑道，“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啊！”

　　邢無克聞言，不禁冷笑：“善良是他最不應該具備的品質，總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如果你想幸福安逸的過完此生，就離他越遠越好！”

　　這話怎么聽都不舒服，申屠宛生氣了，沉下聲:“你怎么兼職做起先天來了？青煙閣主都不能預知未來，你能算出來他會變成什么樣的人么？我可從沒想過要過幸福安逸的生活。”

　　邢無克緊緊盯著申屠宛的臉，片刻后，道：“隨你吧。”

　　他從衣袖間掏出一個錦盒，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放到申屠宛手中：“我聽說你在九幽地宮受了傷，特意帶了傷藥來看你，你卻差遣我去看別人。拿著吧，這是赤雪膏，高人所贈，我用不到。你每日挖一小勺溶于水中，一日飲一碗，不出半個月，內傷就會完全恢復，對你的功體亦有大大的幫助。”

　　“無克……”申屠宛聽到這番感人肺腑的話，不禁有些后悔，剛才的話說得太沖了，無克不過是擔心她罷了。

　　看她這一臉歉意，邢無克心里愈加不爽，他大手拍拍她的腦袋，說：“我下山了，藥別停。”

　　說罷，他化光而走，申屠宛的世界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無克？”她試著叫了聲。

　　無人應答。

　　他走了。

　　申屠宛突然感覺到心中有一絲涼意正逐漸蔓延開來。失明過后，她日日都有則音陪在身邊，從沒有感覺到一絲孤寂。今夜的天璇殿，只有她一個人。

　　她有些慌亂，裹緊了衣服，憑著感覺匆匆向寢殿走去。

　　北巽雪剎，述雪臺。

　　北巽山的千年落雪，簌簌有聲，宛若天籟。

　　邢無克給自己倒上一杯暖酒驅寒，沉聲道：“不速之客，現身。”

　　“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世上有沒有什么地方，是你邢無克到不了的？”一身華彩衣裳的男子應聲出現，他一紫一黑兩只眼睛在月夜下格外搶眼。

　　聽到玄華的聲音，邢無克突發雄渾一掌，將他震開數十丈。玄華始料未及，慌忙凝神，才不不至于摔得太過狼狽。可還沒等他站穩，邢無克已至身邊。

　　只見寒光一閃，玄華一聲慘叫，邢無克的匕首已然插入了玄華的黑眼。玄華痛得跪倒在地，邢無克手握他的肩，將他一點一點按進雪地里。玄華痛苦無比，試圖提元反抗，卻動彈不得。膝蓋深陷雪中，刺骨涼意仿佛也在啃咬著他的身體。

　　邢無克在他耳邊低聲說：

　　“這一只眼，是對你的懲罰。申屠宛若是死了，我的心血就全盤盡毀。再有下次，我就捏碎你另一只眼珠！”

　　“哈哈哈哈哈……看上我眼睛的人，還真不少。”玄華強忍劇痛，道，“我是宮主的義子，你這樣對我，就不怕——”

　　邢無克冷笑：“義子？你那搖尾乞憐那零星疼愛的樣子，確實不負義子之虛名。但你信不信，我就算當著宮主的面殺了你，她都不會治我的罪？”

　　“你！——”

　　“你能活到現在，是因為我允許。”邢無克掌間加重了力道，“再壞我的事，我這述雪臺，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這番話將玄華徹底激怒，黑色的血從眼睛里汩汩流出，他一臉猙獰：“你我同為宮主效力，為了替宮主拿到珊瑚雪羽刀，我不惜親手殺了我的妻兒！為了替宮主取得須陽劍靈，也不惜背叛摯友，你又為宮主做過什么？！”

　　“知道我為什么看不起你么？因為你的成就，全靠背叛家人朋友。”邢無克一把抽出匕首，連帶著玄華的眼球。玄華慘叫連連，痛得滿地打滾，邢無克無動于衷：“我和你不一樣……我從來都不曾背叛任何一人。這就是宮主信任我的原因。”

　　“哈哈哈……”玄華倒在雪地里冷笑，“你的成就，不也是靠背叛了冰雨樓，投靠流焱宮得來的？——冰雨樓的副樓主，屠殺墨家刀會那夜，若不是有我與你里應外合，你當真以為自己可以將墨家刀會一舉拿下？”

　　為了加入流焱宮，為了得到玉妉宮主的賞識，他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在愛女墨吟雪的誕辰親手殺了妻兒，與冰雨樓副樓主里應外合，屠殺墨家刀會。同夜，他追殺相識數十年的好友，將他變成一縷孤魂！為什么這么做？

　　因為墨家刀會給不了他的，流焱宮可以給他！墨容情太耀眼了，處處見長于他，墨家長老居然把整個刀會交給了她——一介女流之輩！而他這個墨家養子，除了爬上墨容情的床來謀取一席之地，什么也做不了。墨容情嫁給他的時候，信誓旦旦只愛他一個人，卻三十年都在為另一個男人鑄刀——須陽，他的好朋友，他恨！他恨須陽一身能為卻甘為閑云野鶴的淡然與灑脫，他恨墨容情珍視與他的友誼勝過一切，他恨她三十年如一日鑄成的珊瑚雪羽刀，須陽卻不屑一顧！他太恨！

　　他走到今日，早無回頭之路。他認玉妉為義母，玉妉贈與他他渴求一輩子的榮耀光環，可他自此，孑然一身。

　　除了他要的榮耀——所有的功勞，都應該是他的！

　　邢無克嗤笑：“愚蠢！我與宮主，誰有求于誰，你跟隨宮主這么久，卻愚蠢得依舊沒能看清！既然如此，我不妨告訴你更多。能一舉滅掉隸屬葬妖會的江南冰雨樓，奪下珊瑚雪羽刀和須陽劍靈，你以為是誰的主意？是冰雨樓副樓主背叛了冰雨樓，還是我潛伏在冰雨樓挑撥離間？這不可混為一談……”

　　玄華聞言，渾身一顫！

　　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再來，你以為，沒有我的引導，僅憑幾支冰雨箭，須陽會一怒之下殺上江南冰雨樓么？”

　　“你是什么意思？”

　　“鑄刀期間，墨容情數次遇險，又數度被須陽所救，犯事者留下的線索都指向冰雨樓，你以為，又是誰的主意？這些，沉醉煙花之地的你更是不知道了。你為不得志而痛苦的時候，是誰引導你加入流焱宮？你被親生父母拋棄之后，又是誰，把你送進了墨家刀會？”

　　不可能！

　　不可能……

　　難道說，這些年來他的良心折磨，他的痛苦，都是邢無克一手策劃？！！

　　“你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和申屠宛一樣，都活在我的布局中。不過你不要怨我讓你痛苦，因為你走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我本想留你妻兒的性命，讓你們一家在妖都團圓，你卻因為嫉恨親手殺了他們，真是泯滅人性。”邢無克捏住玄華的下巴，“連墨宣都沒法看出我的真身，你不過修煉了三十年，別想著和我爭寵。好好輔佐宮主，回到妖都之后，我也許會將你推薦給妖王。”

　　“你……你究竟是何人？”

　　“不論是人是妖，都免不了一死。我們會常常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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