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飛揚之中，男子面如雕刻，身姿挺拔，負手緩步而來。他一身玄青色綢緞長袍，腰間束著一條白綾長穗絳，袖口繡著一圈白色曼陀羅。如墨般的烏發垂在背后，只用一根白玉簪稍稍挽起，灑脫隨和的裝扮卻藏不住他傲世威嚴。

　　他雙唇微啟，聲音清潤深沉：“小徒吉兇，不勞掛心。”

　　斗笠遮面，她仍舊好像被風沙迷了眼睛。

　　五百一十九年。

　　過了這么久，再次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她的血液在那一剎那之間凝固，瞳孔放大，身體僵硬。

　　這個聲音，是她的美夢，也是她的噩夢。

　　她的夢中總有這個聲音，冰涼刺骨，不帶感情，他審判說，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緋九離，你應該放下！她故作平靜：“則音，人家師父都來了，我們又何必多管閑事？”

　　則音一驚，墨宣，墨宣，原來是這個模樣。

　　則音心中驚嘆，卻也產生了一個想法，墨宣不是上仙么？也許他能夠幫助他擺脫兇煞的命運？他行禮：“在下樂正則音，見過墨宣上仙。”

　　墨宣手一揚，道：“不必多禮。”

　　他見到昏迷一旁的申屠宛，徑直走了過去，沒有看緋九離一眼。申屠宛臉色慘白，墨宣見狀，搭上她的脈搏，瞬間變了臉。

　　“怎會如此嚴重？”

　　則音便上前，把九幽地宮中的見聞解釋了一番。關于申屠宛受傷的細節，他不知道，便無法多說。

　　墨宣半跪沙地中，溫柔地將申屠宛抱起，從衣襟里掏出一顆碧綠的小藥丸塞到她口中，抬起她的下巴讓她吞咽下去，再用內力，自體外將藥在她體內化開。

　　“宛宛，宛宛？”他輕拍她的臉，她卻毫無反應，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恢復了一絲血色。

　　他本在仙池沐浴，卻忽然心生不安，判斷出愛徒有難，便急急出山，非常匆忙。草草醫治了申屠宛后，她暫無性命之憂，但此地不宜久留，墨宣便抱起她，走到緋九離和樂正則音的面前，說道：“多謝二位救下小徒，此地荒蕪，二位還是早些離去為好，告辭。”

　　殊不知，他的每一個輕微的舉動，每一個溫柔的呼喚，都牽動著緋九離極易爆炸的神經。

　　他，居然對別人這么溫柔！

　　緋九離晃神的一瞬間，墨宣人已遠去。她閃電一般拔腿追了過去，攔在了墨宣身前：“此去銀潭嶺尚有段距離，上仙不遠來此，不止是為了你的徒弟吧？我聽說九幽地宮有不少動靜，你不該去看看么？”

　　墨宣不愿多糾纏，道：“地宮一事銀潭嶺已有安排，姑娘若是擔心，不妨速速離去。銀潭嶺已經派弟子守在擎旸城外，那里會很安全。”

　　“你下山，就是為了這個孩子？”她的音調不知不覺就高了起來。

　　“與姑娘無關。”墨宣刀削一般的眉毛微微蹙了起來。他一眼就看穿緋九離的狐妖身份，方才還聽她揚言要傷害申屠宛，他若不是看在樂正則音救申屠宛的面上，必然會對她小施懲戒。眼下他實在無閑暇來與她糾纏，轉身便走。

　　哪料緋九離急速出手，一掌擊向墨宣的后背，墨宣感覺到掌風襲來，翩然閃過。他冷眉一肅：“狐妖放肆！”

　　緋九離冷笑一聲，極招再出，招招狠辣，咄咄逼人。

　　墨宣護著申屠宛，只閃避卻不反擊。緋九離速度太快，墨宣的速度更快，高手過招，二人掀起一陣狂風，揚起漫天黃沙。

　　就在她利爪快要抓上墨宣的時候，面紗被強勁的風吹起，那一瞬間，二人的臉近在咫尺，她聞到他身上慣有的檀香，他看到她的傾城容顏。

　　她心中一痛。

　　可是他卻再也不能更平靜了，好像這張臉，他根本沒見過。

　　她停下手，一把掀掉了斗笠，問道：“你不認得我？”

　　“我該認得你？”墨宣反問，沒有發現她的聲音在顫抖。

　　緋九離的渾身血液頓時倒流，簡直怒不可遏！

　　他不認得她？

　　他竟然敢不認得她！！

　　她思念了五百年，煎熬了五百年！她拼命跟自己說要忘記，說明天醒來就會忘記，卻怎么都擺脫不掉對他的思念——他卻問，他該認得她嗎？

　　“呵呵哈哈哈哈……”她一陣狂笑，身體中突然爆發出無比強大的能量，一躍而起，撲向了墨宣。

　　墨宣下意識地將申屠宛護到身后，卻給了緋九離可趁之機。流光一瞬之間，她的手臂抵住他的喉嚨，逼得墨宣一路急退！

　　眼見著他就要撞上一塊巖石，而申屠宛還在他背后，樂正則音飛速上前，一把將申屠宛救走。重傷的申屠宛哪里受得了如此震動，唇間淌出一道鮮血，分散了墨宣的注意力。

　　緋九離可不會為了什么人分神，她一把將墨宣重重地壓在了巖石上。

　　墨宣被制服，第一件事卻是看向自己的寶貝徒弟。見則音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按著她的后頸，讓她枕在自己的肩上，十分小心的樣子，墨宣便放下心來。

　　墨宣這般怠慢，緋九離忍無可忍，一把扼住他的脖子：“你——不認得我？！！”

　　他清冷的眸子迎向那能讓天地都為之失色的容顏：“不認得。”

　　回答得如此坦蕩，他沒有撒謊。

　　緋九離松開手，神色恍惚。瞥見則音和申屠宛，緋九離冷冷一笑，道：“我看你那徒兒，與我家則音很般配呢，不如帶回家玩幾天。”

　　說罷，她一把抓起則音和申屠宛，瞬間便消失了，只留下一句話：“想你徒兒的話，就來找我！”

　　墨宣走進青煙閣的時候，客官妓生們都鴉雀無聲。

　　他仿若從仙境而來，步步生蓮，舉手投足間卻隱藏著一股氣勢，只叫眾人仰視，不敢靠近。這樣的人，也會來青煙閣，青煙閣果真神地也！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門口那塊超凡脫俗的牌匾，這是出自這位大仙之手。

　　沒有人敢招呼墨宣，也沒有人敢阻攔墨宣，大家任由他一路登上青煙閣的最高層，也不敲門，推門而入。

　　此時此刻，慕青鳶正穿著一件薄薄的半透明的紗衣，模仿著西洋畫像中的全自然狀態的女子，擺首弄姿。她本來是想學畫中人解放一下天性，試試看裸奔，不過最后還是羞恥心還是占了上風。看到墨宣時，慕青鳶石化當場。

　　墨宣進來的時候，明顯是愣了一下的，瞄了一眼地上的畫，又掃了一眼慕青鳶的嶄新造型，心中了然。他不慌不忙，回頭關上門，啪嗒一聲鎖上，再把書架旁掛著的黑色長袍丟到慕青鳶身上，恰好把該遮的部位全部遮住，最后取過一本書，斜倚著書架，裝模作樣翻閱了起來。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就等著慕青鳶回神了：“畫不錯，人，一般。”

　　慕青鳶一聲大叫，又噤聲，迅速把衣服全部穿戴整齊，一腳把裸體畫踢到視線之外，然后繼續大叫：“非禮勿視，你都不會臉紅一下嗎？”

　　“你看我穿看襠褲的時候臉紅過么？”

　　“你！——”慕青鳶突然意識到什么，驚問：“你你你……你怎么下山了？！天下大亂了么？”她沒道理不知道啊！

　　“你的待客之道很獨特。”

　　慕青鳶立刻掛上媽媽桑的職業笑臉，道：“喲，這不是墨宣大人么，什么風兒把你吹我這兒來了？”

　　墨宣繼續翻書，慢悠悠地說：“閣主幾日前才邀請過我，我這是應邀而來啊。”

　　慕青鳶頓時覺得渾身不是滋味，她抽走他手上的書，道：“我請了那么多年都沒把你這尊大佛請出來，你這絕對是不請自來，沒安好心！”

　　“我想請閣主找一個人。”

　　慕青鳶繼續挖苦道：“找人啊？什么人勞駕墨宣大人不辭辛苦下山來問我啊，你談戀愛啦？”

　　墨宣無奈：“宛宛出事了。”

　　“什么？！宛宛出事了？怎么可能……”慕青鳶急問，“不是有孤月刀在她身邊么？”

　　墨宣給她倒了一杯茶，讓她定定心，道：“孤月刀靈至今沒有現身過，不過宛宛暫時沒有危險。她被人劫走，還請閣主不吝相助。”

　　“是什么人？”

　　“是狐妖，修為頗深，擅使遁術，看起來和我有過節。我思來想去，都不記得結識過她，你認識她么？”

　　慕青鳶臉色頓時變得陰晴不定，反問：“為什么來問我？”

　　“你我相識逾千年，我的事問你最清楚，更何況，你本來就無所不知。”

　　“嘴賤。”慕青鳶冷哼一聲，對著桌案上的白梅花發起呆來，墨宣也不逼問她，只是靜靜等待。良久，她再度開口，道：“你的記憶有缺口，你知不知道？”

　　墨宣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詫異，他望向慕青鳶的眼睛，慕青鳶毫不避諱地回望他。

　　墨宣移開了目光，恍然大悟道：“她就是緋九離。”

　　慕青鳶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取來紙筆，寫下一行字，道：“你與她之間的事，需要你自己想起來。這是她的居所，對你或許有用。”

　　他接過紙：“多謝。”

　　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慕青鳶問：“墨宣，五百年來，為什么你都不曾想要去了解那消失的十年自己做過什么？”

　　他一愣，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他平靜地回答：“既然忘記了，就是因緣結束了。該想起來的時候，自然會想起來。”

　　這個答案在慕青鳶意料之中，他就是這樣的人。凡人看重的情感，對他來說，只是可有可無，既來之，則安之，不會去主動追求什么，也不會去挽留什么。

　　慕青鳶嘆口氣，輕聲說：“當年是你親自把她封印在赤硫山受五百年烈火之刑的，你還把她忘記了，狐貍都很小心眼，你小心報復哦。”

　　“我知道。”他道。

　　“關于你鐵面無私懲罰狐妖的故事，都已經流傳成神話了。但是，她為什么血洗銀潭嶺，她來銀潭嶺，又是為了見誰呢？”慕青鳶幽幽地說，“這是答案還是你自己想起來吧。我累了，不送你了。”

　　“叨擾。”墨宣走出門后，折返回來，沖又開始發呆的慕青鳶說道：“別總看春宮圖，還是嫁人吧——”說罷便走下了樓。

　　慕青鳶一愣，巨吼：“這是藝術！”把整個青煙閣震得晃了三下。

　　墨宣走后，慕青鳶撐著腦袋嘆氣，隨手抽來一張紙，上書四字：

　　控制脾氣。

　　然后招來一只赤尾鳶，在它足間系上紙條，放它盤旋飛遠。她又在書架前找了一番，忙碌好久，終于找到一本泛黃的書冊。她翻開，一頁頁細細讀過去。

　　緋九離，你和墨宣的故事，我寫了開頭，怎么可以沒有結局？

　　她執筆添上一行娟秀字跡：

　　落花塵中盼春雨，相逢好似初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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