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音能識人，此曲雖好，卻透露了撫琴人的厭世倦意。

　　申屠宛剛踏進青煙閣的東側門，就被門口的紅衣小廝攔住：“姑娘若是來選花魁的，請明早再到西門登記，若是來尋開心的，還是請回吧，這里不接女客。”

　　申屠宛看到他一身喜慶的紅色，不由皺眉。她素來不喜紅色，一見到紅色，她整個心情都不好了起來。她摘下斗笠，露出可怖的臉，道：“明珠，我受邀而來，煩請通報。”

　　“啊！”叫明珠的小廝看到她的臉，連連鞠躬，“原來是阿宛姑娘！小的有眼無珠，姑娘恕罪！請隨我來！”

　　明珠領著申屠宛穿過鶯鶯燕燕，上樓走青煙閣的最頂層，那婉轉琴曲就是自這里傳來。

　　這一層只有一個房間。明珠在房門前停下，道：“閣主在等您。”

　　申屠宛點點頭，道：“你去忙吧。”

　　她輕扣了扣門，無人應答，她便直接推門進入。

　　房間的布局極為雅致精巧，處處彰顯主人不俗的品味。與青煙閣給外人留下的奢華形象截然不同，甫一踏入，申屠就感受到屋內的濃重的寒氣。雖快到夏日，桌案上的一盆梅花卻盛開著。窗邊幾案上擱著一架古琴，從窗口可以望出去，可將大半個擎旸城景收入眼底。

　　桌案前靜靜坐著一名女子，面容精巧，蛾眉宛轉。她發絲如云，簡單地綰在一側，斜斜梳了一個傾髻。一身玉白紗衣，只在袖口、腰帶和裙裾上繡了幾株紅梅，清雅脫俗。她手中捧著一卷畫冊，正垂目細細研究。

　　申屠宛輕輕闔上門，不愿打擾她，沒有出聲。過了半晌，女子抬頭莞爾一笑，招招手，道：“宛宛，你過來看。”

　　申屠走了過去，行禮：“阿宛見過閣主。”

　　慕青鳶輕拍身側，道：“坐我旁邊。”

　　申屠依言坐下，問：“前輩怎么不去招新現場看看？”

　　“因為有你在。”

　　是說青煙閣主很放心她么？

　　慕青鳶的目光回到了她手中的畫卷上，悠悠道：“我很怕你，我不想親眼目睹你拆掉我的房子或者劈壞我的地板。看見了我會生氣，我一生氣，就會把人給拆了。你師父知道我的脾氣，讓你出來破壞一通，就是想讓我安心做我的青煙閣主，不要去管招新的事情。”

　　一陣寒意爬上申屠宛的后背，師父真是心機深沉。

　　慕青鳶抬眸，輕輕靠了過去，陰森森地問：“你沒把我家怎么樣吧……”

　　申屠眨巴兩下眼睛，想到自己在大堂內和溫琦如動手的事，決定睜眼說瞎話，道：“沒。”

　　慕青鳶瞇了瞇細長的眼睛，重新坐直了，道：“我才不信。”

　　“我是師父推薦的，所有損失我師父都會承擔的。”申屠宛繼續睜眼說瞎話，真是罪過！

　　慕青鳶頓時面露贊賞之色，頻頻點頭：“好孩子，孤月刀看中的人果然不錯，壞掉的東西我全部會記下，你師父全部都要賠償。”

　　申屠宛不由心中默念，師父，對不住。

　　她眼角余光掃到慕青鳶手中的畫卷，大驚失色。

　　慕青鳶手中握著的竟是一幅彩色畫，惟妙惟肖地勾勒出幾個抱著孩子喂奶的母親，神態安詳，面色柔和，只是這畫工實在奇怪，勾勒得太過細節，申屠宛哪里見過這樣的場景，慌忙別開臉。許久不見動靜，再偷偷摸摸地扭過頭，卻看到慕青鳶戲謔的眼神。申屠的臉一下變得通紅，饒是再皮厚，她也沒修煉到如此境界，她結結巴巴地說：“閣主……咳咳，我來是有事找你。”

　　慕青鳶笑得前俯后仰，全然不顧形象，“不逗你了，這是我從四海之外搞來的畫卷，繪畫手法和咱們大大不同。我覺得吧，想超越你師父，水墨丹青這方面我是沒法悟出真諦了，不如另辟蹊徑，宛宛你仔細瞧瞧？”邊說著邊把畫往申屠眼前送。

　　申屠嚇得直往后仰：“不不不……不用了前輩。”

　　“哈哈哈……這可是西洋的名畫，我費了很大勁才搞來呢！”慕青鳶朗聲大笑，“我和你師父青梅竹馬，他穿開襠褲的樣子都還歷歷在目呢！不過我最討厭他那副傲世欺霜的悶騷模樣，裝給誰看啊？我看見了就想忍不住想把他從前那些小破事兒都抖出來！”慕青鳶突然靈機一動，美目一轉，道，“你師父穿開襠褲的樣子，我用這新畫法畫給你看啊？”

　　青煙閣主痛罵墨宣上仙的功夫是舉世聞名非凡無雙的，她的內涵絕對比她外表展現得還要多姿多彩深不可測。至于她的畫工嘛，申屠宛想到北堂牌匾上的那只大肥雞，據說——青煙閣主原本打算畫一只老鷹的——她搖了搖頭，不做期待。

　　“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執筆了，前輩假以時日定能超越他……”

　　“肯定的！你說說，剛才我的曲子怎么樣？”慕青鳶又貼了過去，一陣清香襲來。

　　申屠宛避開一些距離，道：“聽出來您很疲倦。”

　　“是啊……”慕青鳶嘟起嘴，泄氣道，“銀潭嶺招新的事兒就夠我煩了，花魁大賽明兒又開賽，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多忙不完的事兒呢？”

　　還不都是你自己招攬的。申屠宛腹誹道。

　　“說吧，你這考試官不當，怎么跑來擎旸城了。”雖然申屠宛戴著斗笠，慕青鳶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所以便奏上一曲，邀她前來。

　　申屠宛道：“我有一個朋友，想來競選花魁，我來看看今年選手們的資質……”

　　“啊……我明白了。”慕青鳶若有所思地晃晃腦袋，“是跟你一起進城的那位翩翩美少年吧？你來走后門的？”

　　“然也。”目的一下子被毫無保留地揭穿，申屠宛依舊臉不變色心不跳，她從袖中掏出一塊被手絹嚴嚴實實包住的東西，雙手奉上，“這是師父新做的棗糕，您嘗嘗。”

　　“你師父開始做糕點了？”慕青鳶挑了挑眉毛，這能吃么？

　　“師父他雖然上了年紀，卻依然喜歡不停地嘗試新鮮事物。”

　　慕青鳶剛伸手要取棗糕來，申屠卻微微縮手，道：“我那朋友，并不是真為花魁而來，只想見前輩一面。”

　　慕青鳶又一次瞇起眼睛：“每一個人來，都是為了見我。”說罷伸手再去取那棗糕，申屠宛卻再一次敏捷地縮了手，道：“我那朋友，性情看似涼薄，實則十分溫柔。他想見閣主，也是有些難處，還望閣主不吝相助。”

　　慕青鳶一把把棗糕搶了過來，道：“阿諛諂媚，威逼利誘了，宛宛，你越來越棒了！我就許你一次。”這小美男什么來頭。

　　她急切地打開手絹，纖纖玉指拾起一塊晶瑩剔透的棗糕，放到眼前仔細端詳了一番，送入口中。

　　在青鳶變臉之前，申屠宛起身告辭：“多謝閣主成全，明日的盛會，阿宛很是期待，告辭。”眨眼間，她做賊一般消失了。

　　強忍著惡心，慕青鳶將棗糕一口吞了下去。

　　青煙閣花魁大賽盛況毫不差三年一度的銀潭嶺招新。參選的美人們都落座在青煙閣正堂內。而青煙閣搭建的觀影臺早已人滿為患，夕緲河兩岸也擠滿了圍觀的群眾。

　　慕青鳶身著華彩霓裳，憑欄立于最高層，欣賞著她籌劃的這場盛大的賽事。觀眾們都昂著腦袋想要一睹她的容顏，比起那些候選的美人，只在花魁大賽上現身的青煙閣主才是花魁大賽最大的爆點。

　　申屠宛斗笠遮面，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怕被慕青鳶瞧見，以施報復。慕青鳶看起來弱柳扶風的，實則是個睚眥必報難以捉摸的女人，否則如何能讓銀潭嶺主敬她讓她，又如何能讓這青煙閣名揚天下？

　　這會兒嬌羞可人的俏麗女子正在臺上咿咿呀呀唱著小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曲畢唱罷，引起滿堂喝彩。

　　“歡迎最后一位選手！”明珠嘹亮的嗓音響徹青煙閣。

　　眉目如畫的少年緩步走到臺中央。他一身紅衣似火，廣袖翻飛，嘴角若有似無地微微揚起，溫柔之外更添了幾分妖冶。

　　驚嘆！

　　申屠宛本來心不在焉地在等則音出場，聽到陣陣驚嘆，她立馬抬頭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去，恰巧撞上了則音望過來的眼神。觸目驚心的大片紅色闖入她的視線，她突然歡喜不起來。

　　她聽到明珠問：“怎么稱呼公子？”

　　“樂正則音。”

　　立于高處的慕青鳶將申屠宛的神情盡數收入眼底，她凝視著少年的裝束，面色凝重。

　　“則音公子將會為大家帶來的表演是——”

　　則音仰頭，目光直接對上最高處憑欄而立的華衣女子，打斷明珠的話：“熾羽流光。”

　　擲地有聲，一片嘩然。

　　“熾羽流光？那不是五百年前鑾國禍國公主的成名舞么？”

　　“是呀是呀！這熾羽流光，大名鼎鼎，傳聞鑾國公主緋九離一支《熾羽流光舞》名動天下。當時怎么形容她來著？——顧盼傾國緋九離！”

　　“什么顧盼傾國，不過是只禍國殃民的狐貍精！”

　　“是啊，鑾國覆滅之后，這熾羽流光舞也就失傳了，連曲子都沒人聽過吧？”

　　眾人議論不休，明珠也一時愣在當場，他原定的表演，不是吹笛么？怎么變成跳舞了？

　　“這曲子，我們的樂師沒聽過，不會彈，你打算怎么辦？”

　　則音垂首行禮：“則音斗膽，請青煙閣主助我一回！”

　　他行的，是鑾國國禮！

　　此話如平地驚雷，眾人震驚不已。樂正則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叫青煙閣主演奏助興？通曉天下的青煙閣主，真的會彈奏熾羽流光么？

　　申屠宛想起他說的話：這舞，我只會一曲，卻足以吸引青煙閣主的注意。想來不是空有自信。

　　慕青鳶的雙手緊緊握住了欄桿，面色深沉凝重，變幻莫測。思量片刻，她揚聲道：“有熾羽衣起舞，怎能缺流光琴助興？取琴來——”

　　熾羽霓裳動京華，驚鴻照影逝流光。

　　緋九離，五百年過去了，人們依舊記得你。你，在看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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