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端午節(jié)這天，許青白已經(jīng)是出了滿釵國，來到了青平國境內(nèi)的黃花郡。

這一日，家家戶戶都很熱鬧，人們或自己去郊外采摘，或干脆就在城里花上兩文錢買來艾蒿、菖蒲，用紅繩捆成一束，掛在門上、窗邊，寓意驅(qū)鬼辟邪，招納百福。

許青白在臨街的一家酒樓那里，借來一張桌子，也學(xué)起了那日在天牙山腳下的徐瞎子，擺了一個簡單的攤市，卻不是幫小姐們看手相算命，而是幫人畫鐘馗。

端午節(jié)這天，除了要掛艾蒿，喝雄黃酒之外，各地也有掛鐘馗畫像辟邪的風(fēng)俗。

許青白從書店里買來一卷宣紙，又翻出隨身攜帶的短毫、硯墨。他憑著記憶，回憶起年畫里鐘馗各種造型，一邊回想，一邊落筆。

他初畫時，稍顯有些生澀，但隨著幾幅畫完成，下筆越來越流暢，他筆下的鐘馗也越來越惟妙惟肖，生動傳神。

不多時，攤桌前就圍了一群上了年紀(jì)的老頭老太太。

買畫的人不少，但更多地是大家圍在一起，看著眼前的少年下筆如飛，不斷在紙上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鐘馗畫像，拍手叫好。

整整一個下午，許青白不斷有進(jìn)賬，輕輕松松地賺了幾百文錢，等到了傍晚時分，天邊打起了麻點(diǎn)子，攤位前的人影才越來越稀，漸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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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青白看了眼四周，估摸著接下來可能沒什么生意了，他收拾起桌上紙筆，正準(zhǔn)備收工，卻又有一位老婦人走上前來。

老婦人對許青白說道：“年輕人，我看你鐘馗畫得好，你也給老身畫一幅唄！”

老婦人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可能已經(jīng)在人群里默默觀察了許久，她眼見許青白就要收攤，這會兒才匆匆上前來開口求畫。

許青白看了看天色，時辰已晚，自己還沒有找到歇腳的地方，頓時有點(diǎn)為難。但他看著一臉笑容的老婦人，又不忍拒絕，最終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下來。

他重新攤開宣紙，拾起短毫，沾染上墨水，一絲不茍，開始作畫。

許青白倒沒有因?yàn)樘焐�已晚，敷衍了事，是先后替老婦人畫了兩幅。

一副武相站姿的鐘馗，怒目圓睜，須發(fā)怒張，手舞寶劍，腳踩小鬼，讓人望而生畏。

一幅文相坐姿的鐘馗，面目和藹，赤腳斜臥，一手托金元寶，一手搖桃花折扇。

武相寓意驅(qū)邪，文相寓意吉祥，一賣一送，好事成雙。

老婦人展開兩幅畫像來，攤在手里仔細(xì)端詳，她越看越滿意，直夸許青白畫得好看。

許青白從老婦人手里接過三文錢，道了聲謝，就開始收拾起東西來。

他先將借來的桌子搬進(jìn)酒樓，付了十文錢作為答謝，等再出了酒樓，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禁有點(diǎn)犯愁。

許青白站在大街上，正在為往東還是往西犯愁的時候，先前那位老婦人又從街角走了過來。

她似乎是看出了許青白的窘境，開口問道：“年輕人，是不是老生耽擱了你，若是沒有去處，不妨就跟著老生回去暫歇一晚吧。”

許青白看著白發(fā)慈祥的老人，問道：“叨擾一晚，就是不知道奶奶家里方便不方便？”

老婦人笑著點(diǎn)頭，說道：“方便，方便，偌大一處宅子，平日里就老生一個人看家，正好缺個說話的人。”

許青白道了謝，便提著行李，慢慢跟著老婦人向著城東走去。

老婦人似乎真如她自己所說，平時缺了個能說話的人，此刻走在路上，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直喋喋不休。

老婦人說，家的小姐幾年前過世了，老爺和夫人傷心欲絕，又常常睹物思人，沒多久便搬了出去。

如今，偌大一處宅子，就她一個老傭人在幫忙照看。

她現(xiàn)在也老了，干不了重活了，平日里就幫著收拾收拾，打理打理，不至于讓房子荒廢。

房子要有點(diǎn)人氣才好，如果空空蕩蕩的，沒人影，沒人聲，沒人煙，就會風(fēng)水不好。

不多時，老婦人到了宅子門口，掏出鑰匙開了門。

這里是城東的一條大巷子，臨街有住房、商鋪，位置不偏，還算繁華。

一條街道上，周圍的房子里都已經(jīng)亮起了燈，唯獨(dú)面前這處宅子，雖然占地頗大，眼下卻是一片昏黑，有些冷清，稍顯有些格格不入。

老婦人將許青白領(lǐng)進(jìn)后院，帶上二樓的一間房里。

她先進(jìn)屋將燈點(diǎn)上，再招呼許青白進(jìn)來，隨后又一起陪著坐在桌邊，繼續(xù)有一句沒一句地拉起家常。

老婦人可能是上了年紀(jì)，可能本就心寬善良，她啰啰嗦嗦地將許青白的姓名年紀(jì)，哪里人士，家里父母兄妹情況都一一八卦了清楚。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她眼見已經(jīng)已是深夜，這才后知后覺，賠著不是，戀戀不舍地起身離開。

許青白打量著房間。

房內(nèi)布置擺設(shè)頗為文雅，被老婦人打理得干干凈凈，又處處透著一股脂粉氣息。

他心里有些納悶，此處莫不是一間姑娘的閨房不成，也不知道老婦人為何會安排他在這里過夜！

眼見時候不早了，再加上他白天幫人畫畫，站了大半日，此時困乏之意襲來，他也顧不得許多，爬上床去，倒頭合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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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許青白本來睡得很香甜，卻隱隱約約被屋內(nèi)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

他睡眼朦朧地翻過身看來，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幻覺，卻見房間內(nèi)不知何時已亮起了燈...

燈光下，一個約莫雙十年華的年輕女子，梳著雙環(huán)髻，正獨(dú)坐在梳妝凳上，對鏡貼著花黃。

恍恍惚惚的許青白倒沒有慌亂，也沒有起身，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沒有發(fā)出聲音。

那年輕女子背對著許青白，似乎也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閨房床上還躺著一個男人。

等到她一番梳理完畢，又似乎百無聊賴，走到房內(nèi)窗臺下的書桌前，取過筆架上的毛筆，開始一個人練字。

許青白看了一陣，終究還是抵擋不住襲來的濃濃睡意，又再次翻身閉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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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許青白起了床。

他本來沒怎么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那些場景就恍如是做夢。

他慢悠悠地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卻猛然見到書桌上留有一行雋秀小字。

他捻紙讀來，只見上面是一首詞，寫道：

“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許青白陷入沉思，若有所思。

不多一會兒，昨晚的老婦人便來敲門，叫許青白一起吃早飯。

飯桌上，許青白將昨晚房內(nèi)的見聞和早上書桌上的留字托出，委婉相問。

老婦人倒無多少驚訝，也不隱瞞，坦言當(dāng)年小姐去世后，這家宅子里便不清凈，夜里常常能夠再見到小姐在房內(nèi)出沒。

老爺和夫人也是見不得小姐死后仍不得安寧，便帶著一家老小在悲痛中搬離了此處，如今留下一個老婦人在此照看。

許青白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這位小姐是怎么過世的？是生了什么疾病，還是遭了什么變故？”

老婦人聞言唉聲嘆氣，長長嘆息了一聲，滿是褶皺的臉，越發(fā)地擠在了一起，說道：“少不經(jīng)事，多情卻多舛，最終被情所困，紅顏薄命。”

原來，這家小姐姓喻，閨名一個香字。

十八歲那年，她在廟會上被本郡的一位書生撞上。

當(dāng)時，那書生穿著樸素干凈，但細(xì)看之下，青衫已經(jīng)被洗得泛白，遮不住身上的寒酸氣息。

不過那書生模樣端正，眉目清秀，言語之間，又頗為風(fēng)趣幽默，幾句話就將喻香逗弄得笑臉盈盈。

喻家大小姐平日里家教甚重，又聽得進(jìn)父母的話，加上自己有孝心，事事都不敢忤逆父母的意思。那些年來，她長期呆在閨中，一年到頭，也只有少數(shù)幾個喜慶節(jié)日，才有機(jī)會跑出來拋頭露面，所以極少與同齡異性接觸。

可能也是因?yàn)槠饺绽镆娺^的男子不多，加上又恰逢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喻香對那位書生來了興趣，兩人相約半個月后，在元宵燈會上再見面。

喻香煎熬了半個月，終于是等到了元宵節(jié)。那天，她瞞著父母，按照約定，偷偷溜了出來與那位書生見了面。

那書生領(lǐng)著她一路逛花燈，不僅給她介紹一串串花燈的名字，還給她講各種花燈背后的故事，講制作技巧，講來歷趣聞。

兩人談天說地，聊得極其投機(jī)。

在五彩斑斕的燈光下，喻香偷偷打量著旁邊這位侃侃而談書生，她覺得似乎對面的人什么都懂，心里有些崇拜。

一路上，她跟在書生后面，一起看燈，一起猜謎，一起逛街，體驗(yàn)到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體驗(yàn)過的快活歡樂。

她只覺得越是看他，心里越是喜歡，不禁芳心暗許。

等到分別時，兩人依依不舍，立下了海誓山盟。

等過了一段時間，書生終于在喻香的慫恿下，來到了喻家提親。

喻香父母見到了書生本人，也覺得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是個俊少年。不過，當(dāng)老兩口得知那書生尚是一介白衣，沒有任何功名在身時，又不禁有些失望。

但凡上了年紀(jì)的人，做事情想問題，又不同于年輕氣盛的情海兒女！他們不會像后者一樣，滿腦子都裝著情情愛愛，再塞不進(jìn)任何東西。他們畢竟是過了有情飲水飽的年紀(jì)，身上會或多或少沾惹生活的煙塵氣息，想法更加趨于現(xiàn)實(shí)。

老兩口擔(dān)心女兒嫁過去，會跟著餓著凍著，過上清苦日子，便遲遲沒有松口，既沒拒絕也沒有爽快答應(yīng)。

這以后，平日里在父母眼里，一向懂事聽話的喻香便跟老兩口鬧起了別扭。父母眼看著日漸消瘦的女兒也著了急，便又來找到書生，坐下來商量起了二人之事。

老兩口當(dāng)時存了要考校考校準(zhǔn)女婿的心思，便向他提出要一百兩銀子的彩禮錢。他們想要看看這位書生，是不是只會一味讀書的人，婚后有沒有賺錢養(yǎng)家糊口的本事。

他們倒不是要存心刁難或者想借著嫁女乘機(jī)賺上一筆，他們其實(shí)打定主意，等到女兒出嫁的那一天，他們還會再添湊點(diǎn)銀子，送出一份豐厚的嫁妝，要讓兩人過上富庶的小日子。

當(dāng)然，商議的時候，老兩口對于這些都沒有明說，那位書生也沒有多問。

那書生也有骨氣，不再多言。

他只說眼下家貧，要讓喻家等他兩年，兩年過后，他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來接喻香過門。

就這樣，書生放下了手中的書，背井離鄉(xiāng)，出了遠(yuǎn)門，外出掙錢。

可是，待到兩年之期已過，左等右等的喻香卻沒有等到書生回來。

喻家人跑去那位書生家里打聽，發(fā)現(xiàn)書生不光家徒四壁，連父母也都早早離世，至今音信全無。

至此又過了一年，每日焦急等待的姑娘沒有等到心上人歸來，自己卻再沒有能熬不下去。

她整日郁積，身體暴瘦，最終臥倒在床上，不久便撒手人寰，香消玉殞。

姑娘被熬走了，但這些年來，始終都不曾見書生再尋來，也不知他是跑了，還是已經(jīng)死在了外頭。

而喻香的閨房里，癡情的姑娘卻是留下了一份執(zhí)念，偶爾出現(xiàn)在房里，徘徊不去。

喻家老兩口在悲痛中，從寺廟里找來和尚超度過，從道觀里請來天師做過法，但都無濟(jì)于事，說是亡人執(zhí)念太強(qiáng)，生人力所不及。

萬幸的是，姑娘留在房中的這份執(zhí)念，也僅僅是徘徊在自己房中，她能夠讓人看見，卻又看不見別人，也不會故意驚擾別人，倒也沒有什么危害。

老兩口既有失去女兒的悲痛，又有對自己當(dāng)日考校書生的后悔，還摻雜著對那位書生不負(fù)責(zé)任的悲憤，心力交瘁之下，不久便索性搬了家，免得睹物思人。

畢竟，世道再艱難，太陽會照樣升起，活人還要接著活下去。

于是乎，最后，宅子里，人去樓空，唯獨(dú)留下了一個老婦人在此打理照看。

老婦人昨晚帶著許青白留宿在那間房間里，一來因?yàn)橛飨隳欠輬?zhí)念也不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今好像已經(jīng)隔了很久都沒人再撞見了，二來，即便真的出現(xiàn)，也沒什么危害，如果夜里睡得沉了，甚至都不會察覺。

她其實(shí)是發(fā)了善心的，心里想著，既然許青白天黑了都還沒有去處，那就算是住一晚鬧鬼的房間，也總比要在外面露宿街頭強(qiáng)。

老婦人上了年紀(jì)，又是看著喻香長大的老人，她心里其實(shí)并不怕見著小姑娘。

這兩年來，老婦人一個人住在這里，也沒人說個話，有時候想喻香了，還會特意跑去房間里住上一晚。

她會在房間里，默默看著那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姑娘，獨(dú)自在房間里梳妝、寫字、走動，常常老淚縱橫，一切都恍如昨日。

......

老婦人講完，神情有些悲傷，慌忙擦拭了一下眼角淚花，向許青白賠著不是，詢問有沒有嚇著他。

許青白倒并不介意，他又輕聲安慰起了老婦人來。

舊事重提，老婦人這些年一直放心不下這個身世可憐，死后還不得安息的小姐，此時坐在那里，唉聲嘆氣，揪心不已。

許青白看在眼里，想了一會兒，說道：“老奶奶不要擔(dān)心，我有點(diǎn)本事，要不我來想想辦法！”

老婦人只當(dāng)是許青白還在安慰自己，點(diǎn)點(diǎn)頭，卻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嘆息道：“我這把老骨頭不礙事的，也就偶爾念叨念叨，命苦的還是小姐，死后還要遭這份罪。”

許青白肯定地說道：“老奶奶，我可能真有辦法！”

本來還在沉浸于悲傷中的老婦人聽后，眼睛一亮，她猛然站起來，有些失態(tài)，連放在身前的碗都碰翻了，灑了一桌子。

她望著許青白，似在確認(rèn)真假。

許青白含笑，對她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許青白過來攙扶著她，讓她緩緩坐下去，說道：“可能還要住上一晚。”

老婦人一邊收拾桌子上灑倒的飯粒，一邊說道：“不礙事，不礙事，我去殺只雞，剛好有時間，慢慢給你熬鍋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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