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朦朧細雨。

徐瞎子終于帶著人，頂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踩著腳下的泥濘，趕了回來。

徐瞎子的長衫上，屁股、膝蓋多個部位都沾滿了黃泥，可見跑得有多心慌，路上沒少摔跤...

等帶著人趕到了地兒，現(xiàn)場哪里還有敵人的影子。他稍一細看，待看清了地上那些橫七豎八的尸體，徐瞎子腦袋嗡嗡作響...

長時間來的壓抑、緊張、忐忑、擔心....終于在此時一股腦向他襲來。

他再也堅持不住，再也站不起，像一堆黃泥一般，癱軟在地上，癱軟在雨里。

......

“嘀嗒嘀嗒...”有雨水滴落在蘭劍的臉上，細密的雨珠子在他臉上不斷濺起、吸附、匯聚，慢慢沖淡臉上的血痂，漸漸露出真容。

原本俊秀的臉上，被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深可見骨，一直從顴骨斜斜劃過嘴角，看著有些猙獰。

山崖之下，約莫離地三四丈的地方，崖壁上有一叢生長出來的茂密灌木。正是這叢灌木，好巧不巧地接住了從上面墜落下來的蘭劍，幾只樹丫子，刺穿了他的衣服、刺入他的身體后，半空中掛住了他...

......

這場雨一下就是三天了，三天來，天上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的，沒有停過。

等到第四天，蘭劍睫毛微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傳出劇烈的咳嗽，一下子肺里那些倒流進去的血水、雨水統(tǒng)統(tǒng)嗆了出來...

他被踢下山崖，倒掛在這樹梢上，已有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里，他不知流了多少血，慶幸的是，他的心跳雖然時斷時續(xù)，但一直沒有真正停過，他的呼吸雖然弱不可聞，但也沒有就此斷過。

一直流干了小半個身子的血，蘭劍終于憑著自己牛犢子一般壯碩的身子，硬生生從閻王爺手里，又把自己給搶了回來！

要說蘭劍也是個狠人，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都要與地府搶上一搶，先前的銀叉是如此，如今自己的小命也是如此...

等到意識稍稍恢復，蘭劍身上有了些許氣力，他這才睜眼觀察自己的處境。

他眼下正被倒掛著，立地約莫三丈多高，頭朝下，腳朝上。他肋骨斷了好幾根，背心處還有一個大窟窿，還未結(jié)疤，仍有淡淡的血液滲出。所幸那一刀剛好避開了他的要害，沒有被傷及到內(nèi)臟。

除此之外，他的一條大腿被樹丫刺了個通透，如今全憑著那處樹丫受力，這才將他掛在半空中，不至于跌落在地...算是陰差陽錯之下，撿回來了一條小命。

蘭劍艱難得勾起身子，伸手握住那枝手腕粗細的樹梢，用力一折，“咔嚓”一聲，樹枝應(yīng)聲而斷，他隨即向下墜落。

等到臨近地面，蘭劍再一個鷂子翻身，雙足這才踏上實地。

他伸手握住那根貫穿大腿的斷枝，“噗嗤”一聲，用力快速拔了出來。

蘭劍沉默著從身上扯下一截布來，纏住大腿創(chuàng)口，打了一個死結(jié)。

他全程都沒吭一聲，似乎肉體上的這點疼痛，跟他此刻心中的郁積比起來，一點也不算什么！

這做完這些，他望望四周，辨明方向，這才一瘸一拐地向著山谷谷口走去...

......

蘭劍趁黑來到桑麻村，卻沒有現(xiàn)身出來。

他遠遠地望見村口掛著白燈籠，里面人影幢幢，有人披麻戴孝...

他瞧見了熟悉的徐瞎子，守在幫里那處大廳改成的靈堂門口，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蘭劍又悄悄地溜出了村子，來到青山拗口，那里壘著十幾個嶄新的墳頭...

墳前立著一塊塊簡易的木碑，一個個名字映入眼簾。

這其中，有大光頭張小竹的，有書生小白臉的...

也有薛亞蘭的...

也有他自己的...

薛亞蘭的墳，與自己的“衣冠冢”緊緊挨著，靠得比其它人都要近一些，蘭劍知道，這定然是徐瞎子的一番好意了。

蘭劍從懷中摸出一副香燭，點上后插在薛亞蘭的墳頭，他盤腿坐在地上，認真地燒去一小撮紙錢。

蘭劍摘下腰間的一只酒壺，先是淋了半壺酒在地上，念叨道：“幫主、哥幾個...我蘭劍最后沒有陪你們走成，在這里向你們賠個不是...先陪你們喝點酒，等我哪天辦完了事，再來下面跟你們好好喝個痛快！”

有老人說，在祭拜燒紙時，如果火光越旺，火苗竄得越高，說明被祭拜之人越高興...

山崗上，在歡快跳動的火光中，蘭劍仰起頭，一口將剩下的半壺酒喝了個干凈。

......

一個月后，蘭劍出現(xiàn)在東南赤霞山腳下。

他并沒有回青衣幫所在的村子里去，也沒有現(xiàn)身去見一見幫里的故人，他那晚拖著傷體，一路跋涉，對直來到赤霞山。

赤霞山是一座大山門，傳承已久。雖然近些年傳言因為功法斷絕的緣故，逐漸開始顯現(xiàn)出一些頹勢，但仍能牢牢坐穩(wěn)天下四大拳法門派的位置，底蘊不可謂不深厚。

而蘭劍來此，意圖相當明確，他要拜師學藝，他要變強報仇。

蘭劍已在山門外跪了七天七夜。

初時，有門中弟子從這里經(jīng)過，以為哪里冒出來一個怪人，對其拳打腳踢，卻死活轟不走...

后來，大家索性對其視而不見，把他當成了空氣對待...

過了幾天，蘭劍已經(jīng)跪在那里一動不動，不吃不喝好幾天。有人心想莫不是已經(jīng)死掉了，便跑過來壯起膽子想要瞧個究竟...不料，等到那人扒拉開他的頭發(fā)，卻瞧見一張滿是污垢的臉、干裂烏黑的唇，以及相比之下，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珠子...

又過了幾天，蘭劍忍受著風吹日曬，身上、腿上的傷口都已經(jīng)發(fā)膿了，散發(fā)出陣陣腐爛的惡臭，人們從山門經(jīng)過之時，紛紛捏著鼻子，大罵“瘋子”，對其敬而遠之...

終于，堅持到第七天晚上，山門里走出來一個老者，對著蘭劍開口問道：“為何如此執(zhí)著？”

蘭劍一連跪了七天七夜，開口卻是聲音沙啞卻又洪亮，直接干脆地回答道：“身負血仇，不得不報！”

那老者似乎是赤霞山的一位長老，又似乎被蘭劍的大毅力所感動，隨后破例打開山門，將他領(lǐng)進了赤霞山中。

......

蘭劍如愿拜入赤霞山，此后大半年，便在外門潛心修習拳法。

也許是蘭劍入門的方式特別，等入門之后，外門的一眾師兄弟、師姐妹們都對他“另眼相看”，覺得他是個“怪人”、是個“瘋子”，既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也不愿搭理他。

蘭劍對此置若罔聞，他只想一門心思學藝，無暇去理會這些人情世故。

于是，蘭劍在赤霞山中的不利處境便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他漸漸被孤立、被針對、被排擠...

終于有一天，由一對師兄師姐出頭，兩人設(shè)下一場拙劣的美人計，將蘭劍引入局中，存心要戲弄、逼走這個怪人、瘋子！

那位小師姐犧牲色相，先是召蘭劍前來，又剛巧安排了一場幼稚的美人出浴...

這些都剛好被那位聽見“呼救”、著急趕來的師兄撞見，隨即抓扯住蘭劍，要讓他身敗名裂，最后被逐出山門！

蘭劍當時了然，既然你們都說我是怪人、是瘋子，那我便徹底瘋給你們看一看！

他隨后二話不說，摸出隨身攜帶的一柄匕首，先后割破了那兩人的喉嚨...

一眾耐著性子、等在外頭看熱鬧的師兄弟，見里面半天沒傳出動靜，終于按捺不住，闖進房中時，地上已是躺著兩具冰涼的尸體。

事情鬧大了，赤霞山出動了執(zhí)法堂，在整個山門里搜索蘭劍的蹤跡。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蘭劍強闖山門，欲要闖下山去，不料被循著蛛絲馬跡追來的眾人圍了個正著。

蘭劍上天無門、下地無路，只得硬著頭皮，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著人相對較少的后山方向跑去，意圖借著后山茂密的植被，躲過眾人的圍捕。

但蘭劍自己知道，躲進后山，也只能是權(quán)宜之計。

此事越鬧越大，終于傳進了山門那幾位高層耳朵里，引發(fā)震怒。

于是，赤霞山里，舉宗門之力，將子弟撒入后山，意圖盡快擒下這名叛徒...

蘭劍的行蹤很快便暴露，人群源源不斷地靠過來，在向著他聚攏...

逃命途中，蘭劍又先后打死打傷了多名赤霞山弟子，他自己也負了重傷，引得一群人烏泱泱地在后面攆著他。

終于，被追到一處山谷時，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蘭劍已無路可走。

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又見谷中峭壁之上，離地約莫十丈的地方，在半空中有一個黑壓壓的洞口，洞口上面，還有幾個醒目的丹砂大字“赤霞洞”。

他不愿束手就擒，縱身一躍，附在峭壁之上，再沿著峭壁上的鑿臺、藤條，一路向上攀爬，最后想也不想，消失在那座赤霞洞中，生死不知...

一眾赤霞山弟子，追到山谷外，離著赤霞洞還有百步遠時，人人止步，盡皆不敢再上前一步！

赤霞洞是門中禁地，膽敢私自邁入其百步距離，無論是誰，一律格殺勿論！

赤霞山中，一直遵循古訓。只有歷代掌門，自覺壽元已盡、即將隕落之時，才會獨自進入到洞中，在里面坐化...

除此之外，就算是現(xiàn)任掌門，也無權(quán)進入其中窺探一二。

原因無它，赤霞洞中，歷來只進不出！

趕來的眾人，聚集在洞口百步之外，等待著上面的指令。

最后，有門中名宿趕了過來，立即斥責眾人趕緊離開。

那位名宿問明了情況，得知蘭劍已是身負重傷，加之赤霞洞中機關(guān)重重，不知其布置的人如果冒然入內(nèi)，絕對會九死一生。

但為了以防萬一，這位名宿還是選擇自己留了下來，在谷外足足守滿了一個月。

一個月期滿，他始終沒再見著有人從里面出來，心想著，闖進去的人，就算不是重傷而死，就算沒有被里面的機關(guān)殺掉，多半也已經(jīng)渴死餓死了...

至此，他瞥了一眼那黑壓壓的洞口，就此拂袖離去。

......

日月交替，斗轉(zhuǎn)星移，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

赤霞山中，一如既往，此后大家該修煉修煉，該吃的吃該睡的睡，漸漸遺忘了這名“叛徒”，漸漸不再提及這位“瘋子”...

后山，風雨嚯嚯，徒留下一座黑壓壓的洞口，漸漸被野草藤蔓爬滿，無人再問津...

洞中，不時有山風灌入，似鬼嚎、似嬰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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