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嚇到了誰。

        尼爾不想辯白，也不想討論該如何重新定義一只溫柔的大狗，毫不猶豫的低頭向尤克斯道歉，“我很抱歉，剛才太緊張了。”

        “唉，我知道不能怪你。”尤克斯不禁嘆了口氣，“樂佩長得確實有些嚇人，它也只敢晚上出來。發現別人害怕它，自己又嚇到人，它都會跑回來躲著。但它很喜歡人的，很愛和人一起玩耍，而且性格特別好，你怎么作弄它，它都不會跟你生氣。”

        尼爾聽著尤克斯的絮叨，再次看向洞口。黑暗也正從洞中向外窺視，好像有一百只眼珠瞬動眨動。

        “謝謝你，那晚在圖書館救了我。”尼爾輕聲說道。

        洞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樂佩踮著它的四只腳慢慢探出頭，凸起的眼球瞟向他，與狗無關的丑陋身形，露出與狗一模一樣的可憐神情。

        尼爾抬起手停在樂佩的鼻子前，如果那個可惡的肉塊真能稱為鼻子的話。

        樂佩嗅了嗅尼爾的手，就像一只溫順的大狗。

        尼爾等它嗅完，抬手摸上它的頭頂，慢條斯理的撫摸著。

        尤克斯道：“樂佩喜歡你呢。”

        尼爾把飯盒送到樂佩面前，看樂佩吃著火雞肉丸，問道：“樂佩是很早以前就在學校里嗎？那晚我跟教授們說聽到了犬吠聲，他們都不以為意，好像知道樂佩在。”

        “嗯，應該很久以前就在吧。”尤克斯回憶著說道，“至少五年前樂佩就在，當時它是發現了我，又引了格麗克教授過來救我，教授們似乎跟他很熟。”

        她說完看向尼爾，奇怪的問道：“我以為學會里面會有資料，畢竟教授們放任它在學校生活，應該知道他的來歷，你沒有看到過嗎？”

        尼爾微怔，這些天只顧著背書，背得頭腦麻木，有一點喘息之機都用來放空自己，除了選擇每餐吃什么外，根本沒有進行過思考，尤克斯這樣一問，倒讓他感到迷惘。他已經快背完辭典，應該知道樂佩的來歷，不應該像現在似的，腦中一片空白。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潛意識里阻止著他碰觸禁忌知識。

        他死記硬背，反復閱讀，終于將所見種種文字符號在腦中印成一本書，不料這本太過厚重的書，反而扼制了一切思維活動，使得無法理解任何知識。

        這是生命本身的自我保護機制。

        怠惰感在不可見處滋生，逼迫著尼爾順從本能。

        說一句不知道，然后一直撫摸著開心的樂佩不好嗎？至于樂佩的來歷，等明天直接開口問康拉德教授不就可以了嗎？

        當然不好，當然也不可以。

        尼爾咬住下嘴唇，身體微微顫抖，臉色越發的蒼白。他睫毛垂下的陰影里，有月亮從云端上浮現，慘淡的光線打在襯衫的領口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我看過的。”

        “我知道樂佩的來歷。”

        尼爾仰起頭，一群白鴿撲棱著翅膀飛過，塔樓里的鐘聲響起，杳杳冥冥。

        “一九二八年的秋天，有個怪人在圖書館借書遭拒，當晚潛入圖書館想將書盜走，結果被看門犬咬死。當時的館長和兩位教授，都看見了那具怪異尸體的消失。”

        “那只看門犬應該就是樂佩吧。”

        “它的膽子不小，它很勇敢，很盡職，它保護了整個崗特斯鎮，整個蒙塔納州，整個瑞德懷特聯邦，它在那時死死的咬住了入侵者，讓污穢骯臟的血液流進了身體。”

        尼爾低下頭，輕輕地撫摸樂佩，努力讓它熟悉自己。

        “就算這么多年過去，樂佩也很勇敢，它依舊盡責地守在圖書館，還救了我……”

        “也救了我。”尤克斯聽到此處接了一句話。

        尼爾停下撫摸樂佩的手，轉頭看向尤克斯，問道：“你也是在圖書館出事的嗎？”

        尤克斯道：“我是在圖書館附近，就在那里。”

        她抬手指向灌木后的道路。

        “快五年了，可我至今記憶猶新。”尤克斯后怕的說道，“那時我剛在上中學，格麗克教授的女兒莉亞是我的同學，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經常一起玩耍。格麗克教授在莉亞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一天莉亞突然跟我說，有人在追求她母親，她想告訴母親不用考慮她，如果喜歡就去約會吧，但又不好意思當面說。正巧再過兩天就是感恩節，我就給她出了一個主意，把想說的話寫在感恩節賀卡上交給格麗克教授。”

        “莉亞出事后，我想起她的賀卡還放在學校儲物柜，覺得于心難安，想把這封信給格麗克教授送去。那時年紀小，也沒敢跟大人說，只認定賀卡是我和莉亞的秘密，就決定自己去送了。晚上放學，我一個人來到密斯托克大學找格麗克教授。”

        “我以為大學跟中學差不多，都是圍墻里有幾棟教學樓，哪里知道密斯托克不僅沒有圍墻，甚至連校門都沒有。我一直迷路到很晚的，結果就遇到了……危險。”

        尤克斯似乎回憶到什么可怕事物，身體突然抖了一下。

        “幸好樂佩救了我，還找來了格麗克教授。”她低頭看向樂佩，笑了起來，整個人撲到樂佩身上，歡喜的抱住它說道，“樂佩這個名字也是格麗克教授告訴我的。”

        盡管尤克斯說得痛快，表現得也極為開朗，但尼爾還是注意她故意模糊的說辭，顯然那晚對于她來說仍是難以克服的夢魘。如果他們遭遇的恐怖大概相仿，尼爾起碼保留著成人的完整心智，尤克斯在五年前真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尼爾沒法發出時過境遷的安慰，沉默片刻，換了話題道：“有人追求格麗克教授？”

        “對，莉亞說的，但她沒有說是誰，我覺得應該是康拉德教授。”尤克斯說著說著情緒變得興奮，跟尼爾說起種種跡象，“我聽見過他們吵架，格麗克教授在莉亞出事后很長時間沒有理會康拉德教授，最近兩年才恢復正常……”

        尼爾聽著尤克斯的瑣碎八卦，在她走后又趁著夜靜無人帶樂佩跑了一圈。

        直到凌晨兩點，他才離開樂佩回到柯林斯公寓。

        尼爾比往常多睡了幾個小時，在七點才起床去圖書館。這次他沒有直接預習兩門外語的功課，而是去報刊區尋找裝訂成冊的過期報紙。

        很快找到了1956年11月的一期《今日蒙塔納》，新聞標題上赫然寫有：莉亞。

        在尤克斯第一次提到莉亞這個名字時，尼爾就隱約猜測到了莉亞是發生了什么事。畢竟將五年前和莉亞放在一起，很容易就聯想到蒙塔納州的一個新聞。

        女孩羅南和母親合伙綁架同學莉亞致其死亡。

        尼爾昨晚隱約有些印象，但不能確認，現在看到這份報紙才敢肯定確實有這件事，而死去的女孩莉亞是格麗克教授的女兒。

        作為兇手的羅南，是尤克斯和莉亞的同班同學。她跟隨父親羅威納生活，母親唐娜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崗特斯鎮。羅威納在一家金屬冶煉廠工作，生活并不富裕，又沒有時間陪伴女兒，羅南幾乎就是自己長大的。

        縱然是在一座小鎮生活，卻也有著貧富之分。

        報新聞上說，羅南喜歡吹噓，喜歡攀比，常常撒謊說自己家很有錢，母親不是拋棄他們，而是在斯文頓市一家大公司當經理，很忙沒有時間回來。

        十幾歲的年紀虛榮卻一無所有，通過謊言來維持尊嚴，本來沒有什么事。

        可是她的母親唐娜真的從外面回來了。

        或許是為了討好母親，又或許是為了圓住謊言，當唐娜因為沒錢想要去綁架時，羅南主動提出，去幫母親騙一個家境好的女孩。

        這個被騙的女孩就是莉亞。

        羅南把莉亞騙上車，唐娜把車開到荒郊野外。唐娜要把莉亞綁起來，莉亞察覺到不對掙扎著逃跑，唐娜失手把莉亞掐死在后座。

        事發后警方抓捕了唐娜，羅南由父親羅威納帶去警局自首。

        新聞上雖然提到了莉亞的母親傷痛欲絕，卻沒有提過莉亞的家庭背景，文章著重描寫的是這對邪惡的母女，充滿了獵奇，和對警局效率的贊頌。

        案件在下午五點十分發生，下午七點就宣步告破。

        確實是很快的速度。

        尼爾毫不懷疑格麗克教授的神秘手段在案件偵破中起的作用，但神秘學造詣高深猶如格麗克教授也難逃……意外的發生。

        神秘學不能解決世界上所有問題，就像格麗克教授沒能避免女兒的死亡，或許還有康拉德教授無疾而終的愛。

        它只是提供一種視角，讓求知者去看這個世界的另一面。

        尼爾還算喜歡這個視角下的世界。

        他垂下眼睛，把報紙整理好，放回資料架，起身離開了奧恩圖書館。

        伯恩斯·弗納爾的通緝令發布多日，但依舊沒有消息傳回來。尼爾甚至都沒有見過傳說的守密人一面，要不是采訪曼恩校董時提到失物，恐怕他都快忘記了這件事。

        不知道今天能否有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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