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選擇?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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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有為的皇帝,不怕有官弄權,不怕有官貪腐,最怕的,是吏治不清,沆瀣一氣,欺上瞞下,將皇帝架空成了瞎子、聾子、傻子。
昔日王宰還在時,雖一手遮天權勢熏天,但也正因為如此,朝中所有想要得勢的官員都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把他拉下馬來,王宰在世的那么多年,劉未雖然過得隱忍,但還是和手下的大臣們擰成了一股繩,在這位宰相的眼皮子底下一點點奪回了權利。
王宰作為眾矢之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替劉未解決了許多麻煩,也通過帝王的平衡之道,在各個位置上都安插了自己需要的人。
但王宰一死之后,權利重新回到各方之手,朝廷行事的效率反倒變低了。等方孝庭利用科舉、授官、資助等方式掌握了一大批基層的官員后,整個二十年間,劉未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曾經被他不放在眼里的芝麻小官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往上晉升,迅速地占領了一半以上的機要位置。
方孝庭狡猾的掌握了代國官場的規律,一開始就用一種不會引起劉未之流人警覺的方式慢慢經營,用二十年的時間布局,讓人無法防范。
皇帝固然能封爵封王,賞賜百官,但官員的任免和升遷都是由吏部來主持的,三年任滿,根據官績和官聲來決定留任或升遷。在方孝庭的收買和拉攏下,得到方家及方黨庇佑的官僚根本不用靠盤剝百姓來取得政績,上面有吏部放水,下面自己又沒有什么天怒人怨之舉,不升遷都是難事。
等劉未親政,開始察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除非他冒著一親政就無人輔政的危險,將代國那么多方黨的官員換掉,否則他就只能忍著,用同樣的手段再扶植一批人上去,和方黨對抗。
在官場上,甚至有一句話,叫做“方家保,半朝不倒”,意思是只要方家愿意出面保你,哪怕半朝人都敵對你,你也不會倒。劉未在官員任免、考核上的權利被大大削弱,甚至不敢多開科舉,因為即使是科舉上升的寒門,在權衡利弊之后,也會迅速地倒向方黨那邊。
在這個官場上,你不和他們一起玩,就要被無情地剔除掉。寒門讀書十載是為了做官的,要是為什么氣節,何必還來科舉?
民間都對劉未不開恩科怨聲載道,更有很多等著科舉取士的士子直接說“若是薛門還在,皇帝必不會如此”,言語中頗有皇帝懼怕讀書人之意,只有劉未自己有苦說不出,他不是不想開恩科,而是開了恩科進了金殿的人若不是自己人,只不過是給方黨貢獻力量,他又何必如此?
也許是皇帝不開科舉的舉動讓方孝庭感覺到了自己恐怕操之過急,又或者是底下人的壓力太大,他們自己也無法吸納新鮮血液,幾番博弈之后,才有了皇帝擁有“金殿直入”名額的事情,一場科舉,皇帝至少還能安插幾個自己的人進來。
但對于大局來說,全無用處。
方孝庭這局,還在他只是吏部侍郎、王宰一手遮天之時就在布置了。他年輕時好學有禮,在國子監和禮部都待過,拉攏了不少有能之人,待他上任,幫著劉未剪除了王宰的力量,劉未還一直認為方孝庭實在是大大的忠臣,甚至娶了他的嫡出孫女兒,很快就讓她誕下了子嗣。
如果不是當年有被官官相護逼到家破人亡的官員上京告狀,被大理寺卿莊駿悄悄帶到劉未這來,也許劉未還一直沒有警醒,任由方孝庭繼續把持吏治,自己還會傻到忌憚王家余下的實力,真的去扶植老二為儲君,以打消勛貴們輔佐老大的心思。
這方孝庭太過老奸巨猾,又太過能忍,人生有幾個二十年?何況他布局時已經是年近五十,有多少人能篤定自己布局二十年,不是為別人做了嫁衣?僅此一點,方孝庭就是世上難得的梟雄。
甚至于送性格最謹小慎微的嫡孫女入宮,從不出頭也不爭強,直忍到生下子嗣,大約都出于方孝庭的謀劃。
那時候劉未內憂外患一堆,太后早喪讓他錯失了許多機會,若是他母親還活著,以呂家為首的后戚未必不能和方家一較高低,有他母后作為中間的協調,也不至于讓任何一家權利大到可以阻礙他施政的地步。
劉未活到今時今日,還沒有見過哪個女人能有他母妃一半的智慧和城府。他年幼時,王宰氣焰哪里有這樣囂張?方孝庭又何曾出過頭?
而唯一的親人舅舅,卻是一個和方孝庭差不多的人物。
當年他母妃擔心他不夠沉穩,會讓人看出端倪,便將宮中一些人手交給了自己的親弟弟,誰料他得了人手,不但沒有幫過劉未,反倒借用這股力量開始培養自己的人馬,讓劉凌又恨又怒,卻被他抓住了把柄,無可奈何。
劉未忍了無數年,不動聲色地扶起艷色冠絕后宮的袁愛娘,借她打壓皇后,順便削弱方淑妃在宮中的影響,甚至狠心把之前生的兒子都當做白生了,全是怕哪一日方孝庭掌握了宮中的權柄,索性也學前朝來個宮變,直接扶了老二上位。
他正值壯年得了頭風,眾太醫都稱他是多思多慮所致,需要靜養,不費心神,否則頭風日益嚴重,還會產生眩暈、痰涌,甚至引發中風。
可代國正值最關鍵的時刻,他如今丟開手不管了,日后無論誰坐上這個位置,都只是幾家之人的傀儡,他又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更何況以劉未的自律和自尊,是斷做不出罷朝不上,任由自己付之一切的大好山河被他人謀取的決定的。
所以,當袁貴妃之事一發,他心中雖然也很悲痛,卻由衷的又松了口氣。
隨著袁愛娘年老色衰,他還保持著年輕時對她的*和感情已經很難。偏偏袁愛娘也不是優秀到足以讓人忘卻容顏的資質,這般來自感情上的變化,他自己自然也清楚的很。
更何況隨著劉凌給他太多的驚喜,他最擔憂的繼承人之選也已經解決,他和方孝庭已經劍拔弩張到滿朝皆知,也不必再隱忍隱瞞,袁愛娘對他的作用已經沒有多大。
袁貴妃這個時候死了,還能永遠在他心中保持當年的愛意,她的死還會帶給他一個等了半生的機會,僅憑這一點,他就會永遠記住她。
對劉未來說,他如今心神俱疲,再也沒有力氣如袁貴妃這般寵愛一個人、花那么多的心思,她在未老朽的年紀享盡榮華富貴而死,又死在他壯年的時候,沒有過上失寵后任人欺凌報復的日子,難道不算是一種福氣嗎?
只是不知道袁愛娘會不會這么想了。
紫宸殿里,得到蓬萊殿通報后尷尬不已的三位大員,見滿面是淚的皇帝突然怔怔地愣起了神,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究竟是退還是留。
此時應該是日上三竿的時辰,外面卻陰云密閉,使得紫宸殿的內書房不得不掌上了油燈,燈影重重疊疊,讓氣氛越加低沉。
哐!
一陣驚雷響起,炸得安靜的紫宸殿里眾人俱是一驚,劉未這才像是幽幽緩過了神來,靜靜吩咐起門外的岱山。
“袁貴妃和朕恩愛一生,如今枉死,更不能薄待,命太常寺和宗正府好生操辦喪事,喪事過后,葬入朕的帝陵。”
劉未擦掉眼淚,站起了身子。
“岱山,讓尚侍這幾天為朕準備素色的常服。”
“是,殿下!”
莊駿和莊敬聽聞袁貴妃沒有以皇后之禮下葬,也沒有被追封為皇后,僅僅陪葬帝陵,忍不住心中一安。
如果袁貴妃被追封為皇后,那也是嫡命,大皇子生母曾是皇后,養母又是追認的皇后,在天下人的心目中,那就是正統。
好在劉未并未因愛亂了心智,也讓擔憂大皇子會因禍得福的莊駿莊敬松了一大口氣。
他們家的嫡子正在二皇子宮中做伴讀,雖沒有得到劉未什么暗示,但心中其實是不希望二皇子出什么事的。
“讓幾位愛卿見笑了,朕就命人將你們悄悄送回去。凌勝,你留下。”
大理寺卿聞言應諾,立于一旁。
那邊莊駿心中藏著無數心事,再見劉未攪動腥風血雨之日就在眼前,料想今日大概是唯一能問出口的機會,便強抑著不安,開口問道:
“陛下,動方孝庭不易,動方黨更不易,但只要陛下一心去做,總是能成的。只是方黨一倒,二殿下那邊……”
大皇子明顯已經被放棄了,難道二皇子也要倒大霉不成?
這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不怕前朝不穩之后,后宮也亂成一片,最終天下大亂嗎?
誰料劉未似笑非笑地看著莊家父子,輕笑道:“朕早料想到有這一日,所以不是把莊揚波送去了嗎?一個沒有后戚牽絆的老二,難道不比作為方黨傀儡的老二更強。”
莊駿心中狂喜,僅這一句話,不知比多少承諾更有效,心中想要幫著扳倒方家的心思更加強烈了。
其子莊敬聽到這句話,臉上卻是升起了不安之色,但他從頭到尾都不由自主,只能在心中長嘆一聲,告退之后攙扶著明顯大喜的父親,一起離開了紫宸殿。
出了紫宸殿,外面果然陰云密布,眼見著一場大雨就要降下,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水氣,莊家父子走到廊下,對著外面張望,并肩立著看著烏云密布,電閃雷鳴。
“要變天了啊……”
莊駿的眼中豪氣萬千。
“是,要變天了。”
莊敬的神情忐忑不安。
“兩位大人好雅致,這烏云密布,宮中人人都人心惶惶,您二人還能在這里笑看電閃雷鳴……”
“誰?”
莊敬目光如炬,立刻向身后看去。
只見紫宸殿的門口,抱著一大堆文書的年輕舍人倚墻而立,眼睛望著紫宸殿的入口,雙目含笑,出聲的就是他了。
莊敬這才發覺自己堵了紫宸殿的入口,但紫宸殿外已經被皇帝提早驅趕了閑雜人等,剩下來的岱山等人都是老滑頭,根本不做這得罪人的事。
那舍人抱著那么重的文書站在那里也不知等了多久,面上雖然含笑,可手臂已經在顫抖,顯然再不出聲,這一堆文書落地,也是要驚醒莊家父子的,所以不得不出聲打斷二人的喟嘆。
其他人如果開口打斷別人的思考,自然是很得罪人又討人厭的事情,只是這抱著文書的年輕舍人雖一身低級官員的青衣,卻長身玉立,溫爾而雅,先天就讓人有了幾分好感。
莊駿和莊敬都是見過各種人物的權臣,識人自然有獨到的一面,這舍人貿然打斷了兩位高階官員的對話,態度不見惶恐,眼神卻落落大方,更加讓人無法生出惡感。
莊敬更是讓了一步,移開位置,不好意思地開口:“不知有人等著,一時被雷云所惑……”
莊駿卻已經猜出了這個舍人是誰,仔細打量一番后問道:“你就是那……”
“我的祖宗啊,薛舍人,宮里現在都亂成什么樣子了,您還送這些來,陛下哪里有心思批啊!”
一旁的岱山這才發現另一個方向來了人,幾步上前,趕緊叫身后的宮人替薛棣接過一堆奏折文書,絮絮叨叨地埋怨。
看得出岱山也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嘴里雖然抱怨,但句句都是提點之意。
薛棣手中重負被接走,立刻規規矩矩地向莊敬和莊駿行禮:“下官中書省中書舍人薛棣,見過兩位莊大人。”
“你竟認識我們?”
莊敬感興趣地看了掃過薛棣的臉龐。
“你就是今科那位榜眼?”
“讓兩位莊大人見笑了。”薛棣有些羞澀地笑了笑,“下官隨殿下在宣政殿里錄過文書,所以遠遠見到過兩位大人,只是兩位大人不認識下官罷了。”
“你倒是好記性。”
只要是正經讀書人,沒有不敬仰薛家的,莊敬自然不會為難天子身邊正得了信任的近臣。
“天色不太好,爹,我們還是趁雨沒有下來之前趕緊回府吧。”
“好。”
兩位大小莊大人別過岱山和薛棣,跟著一旁等候的侍衛,緩緩里去了。
“您現在來的可真是時候……”
岱山看了看掩著的門,連忙搖頭。
“陛下和大理寺卿正在談話呢,您不能進去。”
“陛下今日沒有上朝,門下省那邊讓我把奏折和要緊的文書先拿過來了……”薛棣笑著和岱山搭話:“宮里怎么了?不是說陛下頭疼嗎,這幾位怎么來了?”
“您真不知?”
岱山壓低了聲音,拉他到一旁。
“剛剛蓬萊殿的消息,袁貴妃去了!”
薛棣臉上的笑才收斂了起來,愣了愣道:“不是昨日還……”
“那么多太醫在那兒,也不過就是吊著命罷了。”岱山惋惜地搖頭,“陛下今日心情很不好,大理寺卿和兩位莊大人就是清早被請進宮的。你候一候,等大理寺卿凌大人離開了,你再進去。”
“謝岱總管提點。”
薛棣滿臉感激,不著聲色的問:“這幾位大人來宮中,是不是為了查袁貴妃中毒的事情?”
提到正事,岱山立刻一問三不知。
“哎喲,薛舍人,奴婢要知道這些國家大事,哪里還是個宦官!”
薛棣笑笑,一臉“您老就瞞我吧”的表情,也不多糾纏,眼睛直盯著莊敬和莊駿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是什么事,能讓已經位任宰相的莊老大人面對狂風暴雨依舊面有喜色?
為何莊老大人面有喜色,莊尚書卻一臉不安?
“難道……”
他陡然一驚。
真是要變天了?
***
變天了。
前幾日還還酷熱無比的天氣,一下子就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而下,盛夏的天里,竟也讓人冷的直打寒顫。
這樣的天氣,東宮里的人絕不會再為一盆冰一碗解暑湯爭吵不休,但到了這個時候,東宮里想來也不會有人在這上面費什么心思。
誰也沒有想到,曾經寵冠六宮,讓無數女人恨之入骨又羨慕不已的袁愛娘,就這樣死在了一個小人物身上。
蓬萊殿那位一去,對于后宮來說,無異于地震。即使對于前朝來講,也足以改變很多局面。
而對于大皇子來說,更是無疑于天塌地陷一般。
他的生母為了他,死于長慶殿中;
他的養母為了他,還是死于自己的宮殿之內。
即使袁貴妃對他并不見得有多少真心,也曾敲打過他,往他身邊放置自己的人馬,但相處了這么多年的人就這么死了,劉恒心中還是有些痛苦。
“難道我是個不祥之人?”
劉恒跪在靈堂之前呆呆,身著祭服,滿臉木然。
來祭奠袁貴妃的,大多是抱著“這妖精終于死了我得去瞧瞧”想法的妃嬪們,也有不少被袁貴妃得了便宜卻沒辦法找回來的宮人,俱朝著蓬萊殿的方向暗暗啐上一口。
等劉祁和劉凌換上素服前來蓬萊殿拜祭之時,見到大哥這般面如枯槁的樣子,也都只能升起同情之心。
見到這兩兄弟來了,劉恒緩緩地抬起頭來,木著臉問道:
“你們是來看我笑話的,是不是?”
第八十八章
說實話,無論是劉祁,還是劉恒,都對袁貴妃沒有好感,會換了素服過來祭拜,一半是為了做給皇帝看,一半心中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劉恒。
但見到他這個樣子,又實在讓人同情不了多久,就想罵爹。
“你有什么笑話給我們看?三弟從小沒娘,難道我一天到晚笑話她不成!”劉祁沒好氣地冷哼,“再說,也不是你……”
不是你親娘。
表現的那么孝順干什么!
他話還沒說出口,劉凌就一拉他的袖子,匆匆忙忙往靈堂里添了把紙錢,牽著他出了靈堂。
劉恒從頭到尾跪在那里,不喜不悲,就像是自己已經成了泥木捏成的人一般。
劉祁被劉凌拉出來了靈堂,忍不住一拂袖子:“你拉我做什么!看他那鬼樣子就來氣!”
劉凌嘆了口氣,知道這位哥哥是口硬心軟,唏噓著說:“就是因為大哥那個樣子,我們更不能在那兒,他本就敏感,不會以為我們是去吊唁的,我之前就說了,最好別去,你非拉我……”
“不來拜祭一下,父皇還以為我們坐在東宮里高興她死了!”劉恒看看四處無人,壓低了聲音繼續說:“聽說父皇哀痛的夙夜不能安睡,發誓要查出真相,真是好笑,貴妃若不是自己好貪便宜又不給人活路,哪有人會冒著抄家滅族的禍事去行刺?這都是報應!”
劉凌卻不覺得事情有這么簡單,他總覺的一切都透著一股不協調的氣息。也許父皇猜測的沒錯,事情背后真有什么陰謀。
那么,又究竟會是誰做的呢?
如果貴妃死了,大哥沒了倚仗,誰最終得益?
劉凌盯著蓬萊閣的檐角,余光掃過二哥,心中兀自思考。
可見二哥的樣子,又確實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二哥,大哥的母妃去的時候,父皇以‘自盡不祥’為由,沒讓他祭祀,也沒讓他為靜妃戴孝,還沒過幾日,就讓他去了蓬萊殿。這才不過三年,大哥又在守靈,為的,卻不是生母。換了誰,跪在那里,腦子里都是千頭萬緒。情緒不好,也是正常。”
劉凌說這些話,是發自肺腑。
劉祁突然怔住,偏過頭看他,“你說這個,簡直是不知所謂!”
劉凌認真看著劉祁。
“我其實很羨慕你的母妃好好的,無論如何,二哥你的母妃如今還在宮中,仍還有你。”
他回憶起自己的往事。
“我生母原是小國的公主,戰敗而卑賤,被獻入宮。我記事早,母親去時,宮中宦官們派人來抬她,只用一卷草席隨便裹了裹,就這么抬了出去。我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死是什么,還以為母妃是病的又重了些,想跑出去追他們,問他們為什么要把我母妃帶走,結果卻被奶娘緊緊抱在懷里,捂著眼睛,連送她最后一程都沒有做到……”
劉祁面容復雜,不知該如何安慰。
“現在我的日子和以前比,不知要好多少,可有時候我卻想,我情愿母妃還活著,一起住在冷宮里,過清苦的生活……”
他眼眶有些發熱。
“我不是想說自己有多可憐,只是想以自己的例子告訴你,大哥雖然是有些讓人討厭,但這個時候,我們還是不要再刺激他了。”
“很多人,這輩子經歷一次喪母之痛就已經刻骨銘心,袁貴妃雖然不是親母,但在禮法上來說,他已經喪過兩次母了。”
劉凌對著劉祁,緩緩地搖了搖頭。
“離得遠遠的,這才是最好的安慰。”
你可知道靜妃自盡是自作自受!
你可知道靜妃曾經下毒害過我們,為的就是大哥能登位!
這都是報應,天理昭昭!
劉祁想對劉凌大吼,卻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他這個弟弟還保有純良之心,他又何必非要讓他染成黑色?回首宮中,大概也只有他會想這么多了。
“罷了,我何苦來趟這個渾水,之前還在勸你離蓬萊殿遠點,現在就眼巴巴送過來招人討厭。”
劉祁撇了撇嘴,轉過身子。
“這事我不管了,我們走!”
“好。”
劉凌點了點頭,抬腳就跟。
“兩位殿下,請留步!”
一聲有些沙啞的少年嗓音突然在兩人身邊響起。
隨著這道輕喚,從小道旁的樹陰下走出一個人來。
是魏坤。
他站在那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你竟偷聽我們說話?”劉祁怒不可遏地罵道:“這樣的時候,你不是應該陪在我大哥身邊才對嗎?!”
“我一直在這。”
魏坤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似乎在控訴著是他先來的。
“殿下不讓我進。”
“你這……”
劉祁心情本就不好,見魏坤這樣不以為然,更加暴躁了。
“那你又為何叫住我們?一直不在那兒不是更好?”
劉凌知道魏坤不是個輕浮的人,按住二哥的手開口問他。
“我原本想那樣。”魏坤很少說廢話,“但聽了兩位殿下的話,我覺得還是要說一說比較好……”
他有些煩惱地皺起了眉頭。
“殿下從昨夜起,有些不太對勁。”
“咦?”
“什么?”
劉凌和劉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魏坤咳了咳,清了下嗓子,才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
“昨日,陛下下令讓殿下守靈,我便陪著,半夜里,聽著殿下嘀嘀咕咕說著什么詛咒,什么不祥之人……”魏坤眉頭皺的更深,“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家是不信這些的,但殿下好像被魔怔了一般,一天都不太對勁,看人眼睛都是直著的……”
劉凌頓了頓。
聽起來,像是心情極度哀痛悲憤之下的郁結之癥。
這個時候若不能排解,恐怕要留下心病。
“你可跟太醫們說過?”劉凌心中有些不安,“你和我們說,我們也做不了什么啊!”
“太醫費了一天一夜也沒有救回貴妃,陛下很生氣,太醫們很多累得不行,都回去休息了。孟太醫因休沐不在宮中值守,更是被重重責罰,我想去請太醫,一來沒有殿下的腰牌,二來也確實不方便……”
他有些掙扎地翕動了幾下嘴唇。
“貴妃出事,宮中已經有許多傳聞說殿下命中克親,如果再弄出什么神鬼之事來,恐怕陛下那邊……”
“大膽,誰敢妄議皇子!”
劉祁瞪大了眼睛。
“蓬萊殿的人果真沒有規矩!”
“你倒是心細,和你這黑塔一樣的外表真不相似。”劉凌意外地看了眼健碩寡言的魏坤,“這倒不是什么大事,本就該讓太醫看看大哥的情況,父皇現在心中悲痛,頭風又患了,恐怕不會想到這種事。”
劉凌伸手入懷,突然一愣,“呃,我給忘了……”
他的腰牌也給人借走請太醫去了。
劉凌扭頭看向二哥。
“知道你什么意思!”
劉祁被劉凌懇求的眼神看的心煩意燥,從腰上摘下胸牌,往地上一擲,冷哼著說:“拿去拿去!別讓他知道是我的腰牌請來的人,否則他還以為我要害他哩!”
銅牌哐當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魏坤悶不做聲地彎腰,卻有一只手搶在他前面將銅牌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遞給了魏坤。
“你不要怪二哥脾氣暴躁,他剛剛在殿中受了大哥的氣……”劉凌溫和地說:“大哥這里,我們不方便多來,勞你這段時間受累了,多看著他點。”
魏坤自然地接過劉凌遞來的銅牌,點了點頭。
“我是伴讀,此乃職責。”
“看你不像是什么臣子,倒像是哪個將軍底下的木頭兵!”
劉祁也有些懊悔自己剛才的輕慢之舉,連忙扯了一個其他的話題掩飾。
“謝二殿下夸獎!”
“我不是在夸獎你!你,你真是……算了!”
劉祁簡直莫名其妙。
直到兩人離開蓬萊殿范圍,朝著東宮而返,還能聽到劉祁在那里絮絮叨叨:“真是見了鬼了,我怎么跟著你做這種吃力還不討好的事!這下好,我們兩人的腰牌都沒了,這段時間除了在東宮呆著哪里都不能去,三道宮門的侍衛不會讓我們過的!你說說,這可如何是好!”
劉凌被訓的一點脾氣都沒有,只能腆著臉笑:“二哥你平日也根本不離開東宮,左右只是借一下,魏坤性子穩重,用完了就會還回來的。再說了,宮中誰不認識二哥你的臉啊,還要什么腰牌!”
“你就知道傻笑!”劉祁翻了個白眼,“真是傻人有傻福,看你沒心沒肺,居然也能好好活這么大!”
哪里是傻人有傻福,明明是有貴人相助。
劉凌臉上帶笑,卻無人知道他心中的愁苦。
靜安宮那一堆亂攤子,還不知道怎么辦呢。
兩人并肩回了東宮,忽見得外面跑過去一個宦官,滿臉害怕之色,見到劉凌和劉祁遠遠地掉頭就跑,劉祁見人看到他驚慌失措地樣子,對守門的一個侍衛指了指那邊,沉聲命令:“勞煩將軍把那鬼鬼祟祟之人給抓回來!“
那守衛也是干脆,應聲而出,沒一會兒就將那宦官抓了回來,按倒在地上。
“你在東宮旁邊晃悠什么?”劉祁惡狠狠地逼問:“你是哪個宮的宮人?來這里干嘛?”
自從袁貴妃被刺之后,宮里對嬪妃皇子們的保護力度加大了不少,平時也禁止宮人亂竄。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一個面生的宦官就顯得十分乍眼。
“奴婢,奴婢是樂隱殿的粗使宮人……”
他眼淚鼻涕糊的滿臉。
“奴婢真不是什么……”
“樂隱殿的粗使宮人,我怎么不認得你?”
劉祁錯愕地抓起他的手。
樂隱殿,便是他母妃所在的主殿。
劉祁抓起她的手,只見一雙手上滿是老繭、凍瘡和裂口,果然是粗使宮人。再見他腰上掛著嶄新的樂十七的牌子,便知道他是剛升上來沒多久的正式宦官,恐怕不久前還操著雜役。
“怎么回事?”
聽到和自己母親宮中有關,劉祁也有些心慌意亂。
“你既然是后宮的宮人,竄到前面來會被如何沒想過嗎?”
“嗚嗚嗚,奴婢原本覺得自己是不怕的,可真靠近了東宮,就害怕了,所以想回去啊……”那年紀不大的宦官哭的更厲害了,“奴婢原本想求二殿下救救奴婢的義母的,可東宮門口這么多侍衛……”
“誰是你義母!”
劉祁恨不得掐著他的脖子讓他一次性把話說完。
“奴婢義母是殿下母妃身邊的女官青鸞。奴婢從小受盡打罵,義母憐奴婢可憐,就收了奴婢做個義子,日子才算好過一點。今天宮里來了一堆人,將奴婢的義母和綠翠姑姑都帶走了,陛下還命人封了樂隱殿,不準人進出。”
那宦官驚慌失措地繼續說著:“奴婢正好在宮外辦事,回殿一見義母和綠翠姑姑都被帶走,就沒敢進去,想來想去想找東宮里的殿下求救,可奴婢膽小,連樂隱殿都沒出去過幾次,等摸到東宮門口,就不敢再走了……”
“怎么回事,為什么我母妃身邊的青鸞和綠翠……”
劉祁心驚膽喪的松開手,倒退了幾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語,“不會有事,我母妃深居不出那么多年,一定不會有事……”
他恍恍惚惚地朝著東宮外的方向走了幾步,失魂落魄一般。
“二哥,你冷靜點,也許有什么緣故!”
劉凌抓住劉祁的肩膀,想要驚醒他。
“我得回去找我的母妃,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劉祁打開劉凌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前。
“二哥,二哥……”
劉凌追出幾步,又抓住了劉祁的手。
他力氣比劉祁大得多,一雙手緊緊箍住劉祁的手不讓他動,劉祁扯了好幾下都甩不開,對著劉凌怒目而對:“你干什么!你居然敢攔我?!”
“父皇不會無緣無故封了樂隱殿,也許是在保護樂隱殿里的娘娘呢?你應該去找父皇,而不是貿然沖到后宮里去,更何況……”
劉凌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劉祁的腰側。
劉祁順著劉凌的眼神往自己的腰上看,只看見一片空空蕩蕩。
“是了,我宮牌被魏坤借走了,你的也是……”
劉祁雙手握拳,對著天空像是受傷的幼獸般嚎叫出聲。
“啊啊啊啊啊!三弟你誤我!”
***
劉凌被劉祁趕走了,劉祁雖然容易暴躁,但大多數時候是很通情達理的,這次居然對劉凌口出惡言,可見已經心亂成什么樣子。
他居然求東宮的官員帶他去見父皇。
自然,沒有東宮的官員愿意鉆這趟渾水。
也許是劉凌之前對于“喪母”的話觸動了他,又也許是他對劉未的喜怒不定沒有什么信心,那個莫名其妙跑來的宦官將求救的話一說,他就徹底亂了方寸,根本沒有之前訓劉凌時的那種冷靜和指點山河之勢。
所以說,什么事情,攤在自己身上,總沒有說別人那么容易的。
三兄弟,大皇子正在祭母;二皇子母妃的宮中被封,淑妃的貼身宮女被宮正司帶走,眼看著要下內獄;劉凌看起來像是最沒有什么煩惱的,實際上卻被劉未逼著要找到《起居錄》,根本不可能慶幸的起來。
他根本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您怎么出去一趟,跟魂兒被打飛了似的?”戴良不能隨皇子進后宮,閑著無聊在屋里自己跟自己下棋,見到劉凌的樣子,嚇得棋子都拋下了,連忙擠到他身邊來。
“出什么事了?”
“進來時遇見淑妃娘娘宮中的宮人,說是父皇將淑妃娘娘身邊的綠翠青鸞帶走了,又把樂隱殿封了不準進出。”
劉凌由著舞文弄墨替他除去素服,擦面凈手,露出擔憂之色說道:“二哥想去樂隱殿,我勸阻不成……”
“挨罵了吧?!”戴良憤憤不平地叫道:“誰知道那來的宮人是不是樂隱殿的,他說是就是?萬一是不明身份的奸惡之人,二皇子這樣貿貿然跑回去,陛下一定會震怒的!他該感謝您攔了才是!”
劉凌心中正對這一切的發展滿頭霧水,總覺得有什么迷霧就擋在眼前,就差一點就可以撥開,只是找不到關鍵,戴良這么一說,就像是被人指了明路一般,讓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戴良,你真是聰明,我就沒想到那宮人有可能不是樂隱殿的人!”
“嘿嘿,我這不是聰明,我爹說我們戴家人都有趨吉避兇的本能……”戴良不好意思地撓著后腦勺:“剛剛我就是那么靈光一閃,隨口一說……”
“可惜那小宦官自稱害怕牽連二哥,一放開后就跑了沒影子,否則抓了送到父皇那里,就知道真假了!”
劉凌恍然大悟。
“難怪他跑了!”
“也不一定,不過就算是真的,既然陛下已經下旨,肯定不會是無緣無故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事。”戴良滿臉感慨,“真沒想到,大皇子的母妃剛剛出事,二皇子的母妃接著就出事了。這是怎么回事,不是還說要成親開府的嗎?”
不是要成親開府的嗎……
大皇子母妃出了事,二皇子母妃就出事了……
劉凌心中越想越亂,直覺告訴他,他的父皇恐怕在布什么局,只是究竟袁貴妃是局中的一環,還是他們所有人都是這局中的一環?
如果連枕邊心愛的妃嬪都能拿來布局……
那他這么個從小被冷落的皇子,怎么肯定父皇就一定會拿儲君之位換他的《起居錄》?難道憑臉嗎?
“殿下,你怎么了,臉都白了。”戴良有些擔憂地轉過頭:“舞文,給殿下端杯熱水來……”
“不用了,我去看看王寧。”
劉凌站起身。
“看他做什么,要不是他和那宮人搞什么對食,也不會讓禁衛到東宮里來抓人。真是的,我之前還不知道對食是什么,真是惡心……”
戴良扁了扁嘴。
“不要胡說,他好歹伺候我多年。”劉凌隨口丟下一句話。“你們在這呆著,我去看看。”
劉凌起身去了偏殿里的小宮室。自王寧被送回來后,劉凌就沒讓他住在自己房里,不是疏遠他了,而是他身上有傷,舞文弄墨和他一屋,好照顧他。
看的出來,王寧對他的決定很是松了口氣,大概是王寧對還是忍不住刑透露了他的秘密而內疚的緣故。
其實劉凌一點都不怪王寧。他和陸博士、薛太妃這些心中有著強大信念的人不同,他原本就是在宮中掙扎求生的下層之人,是為了過的更好、讓家人過的更好,才被薛太妃說動幫助她們的。
目的不同,決定了他在關鍵的時候肯定以自己的性命為優先,沒有什么都說,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但有時候往往就是這樣,你越覺得不在乎,那些做錯事的人就越惶恐,如果你將他打罵一頓揭過,或是干脆冷遇,說不定他們心中還好過些。
所以王寧一直沒有主動來見他。
王寧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忠心雖不夠,卻不會無故出賣人。他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也明白自己的能力和身份,所以他不主動見劉凌,劉凌還是來了。
劉凌進屋的時候,王寧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雙手抱膝,臉上還猶有淚痕。他原是個圓滾滾的富態身材,這么一抱,看起來倒像是個胖婦人坐在床上,劉凌怔了怔,才開了口:
“王寧,你好些了沒有?”
王寧木然地回過頭,流下兩行清淚。
“朱衣已經死了是不是?奴婢剛剛夢見她來找奴婢,說是要去找兄弟和侄子去了……”
他的眼淚不停的涌出,像是從胸腔里噴出來似的。“奴婢叫她留下來,她不肯,只是搖頭。奴婢和她一直是做戲,其實沒有什么,可為什么她一死,奴婢的眼淚就停不下來了呢?”
他抬手抹著眼淚。
“奴婢只是個閹人,也會有這種時候嗎?”
劉凌不會明白一個宦官的愛情,所以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你也知道,朱衣那情況,去了反倒是解脫。你和她這么多年感情,會難過是正常的。”
“能有什么感情呢……”王寧幽幽地說道:“我們這樣的人,在主子眼里,都是螻蟻一般。奴婢和她當初會被皇后娘娘看上,就是因為我們謹小慎微,懂得分寸。可悲!在這宮中,如果你蠢笨了,會死的連渣滓都不剩。可如果謹慎了,又會被人當做識趣的棋子……”
“怎么也活不下來……人怎么這么苦呢……”
他聲音越見細微。
“……怎么就這么苦呢……”
“方淑妃身邊的綠翠和青鸞被帶走了。”劉凌在床沿上隨便坐下。“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大致和貴妃之死有關。”
“青鸞和綠翠?”王寧慢慢地抬起頭來,“她們也被帶走了?”
“是,今天才出的事。”劉凌咬了咬下唇,“我心里也有其他事情,煩亂的很,所以到你這里來坐坐。”
“青鸞和綠翠也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只是皇后一去,我們都以為以后不會有事了,這才過的輕松起來。青鸞不怎么和我們來往,綠翠有時候會來找朱衣聊聊,但她們心性都不狠毒,也沒做過什么壞事。”王寧臉上擠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壞人呢,如果有選擇,當然希望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不必去害人,也不被別人害……”
“朱衣啊朱衣,你若知道有今日,還會不會做這種傻事?”他哽咽著喃喃低訴:“這幾年奴婢和綠翠她們都在家鄉置辦了些田地,就是想著家人也有好日子過,可現在看看,還是不要再往外送東西了。想想朱衣,如果不是她太想著家人,又怎么會被捏住把柄……”
“如果她們都是皇后的棋子,為什么會被抓去?”劉凌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說,要是審訊出她們的身份,樂隱殿不會有事才對,除非……”
喝!
劉凌驚得一下子蹦起來。
除非父皇想讓樂隱殿有事!
父皇想扳倒方家不是一天兩天了!
難道神仙的預言應驗在這里?!
“啊,陛下要做什么了吧。”王寧不以為然地嘆著氣:“不動則已,一動天下驚……只是可憐了奴婢們這樣的卑賤之人……”
“你們不是卑賤之人。”劉凌搖頭道:“你從小護著我,朱衣贈你糕點,你又偷偷給我,讓我不至于年紀小小就餓死。我和太妃們在冷宮忍饑挨餓,是你打通關系,給我和冷宮的太妃們送衣送食。這么多年,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里,不管你最初是為了什么來我身邊,又是為了什么照拂我,但你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一直都把你當做可靠的長輩看待。”
他看到王寧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接著說:
“朱衣的死,我也很遺憾,但我目前還很弱小,做不了什么。但我卻知道,我絕不會成為像是袁貴妃和迫害朱衣的那些那樣。”
“整個代國,是由無數像是你、朱衣、綠翠這樣的人組成的。如果百姓都被犧牲完了,那下一個被犧牲的會是誰呢?大臣嗎?如果大臣都被犧牲完了,要輪到誰?難道要自己?防范于未然是必要的,可用這樣下作的手段來得到結果,總有天下大白無法挽回的一日!”
“我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劉凌深吸一口氣。
“絕不會!”
“殿……殿下……”
王寧結結巴巴地說。
“妄議朝政是有罪的,您可不能再這樣說了……”
“就算父皇問起,我也會這樣說。薛太妃和陸博士從小教我的,不是犧牲別人來成全什么,而是在平衡和尊重之中尋求相處之道。這才是‘王道’。”
劉凌的腦海里一遍遍出現跪在那里的劉恒,失魂落魄的劉祁,單膝跪下求著自己的燕六,還有那些被困在冷宮里的太妃們。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但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
是不對的。
如果靠犧牲別人得到的成功,那在成功之后,會不會人人都害怕自己變成下一個犧牲的人?人人都先想著自保,又如何能為百姓和其他人考慮?
皇帝若不能讓自己的臣子安心,又如何讓臣子們為這個國家付出一切?
劉凌閉了閉眼,來了王寧這里一趟后,他長久以來的思考使他終于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也許這個決定并不正確,但他至少能問心無愧。
如果神仙說的沒錯,他能夠為帝的話,那么就證明他的選擇才是對的,連老天都認可他的想法。
“殿下,你要去哪兒?”
王寧見劉凌突然要離開,忍不住叫了起來。
“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劉凌的聲音遙遙傳出。
“什么事……”王寧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突然破涕為笑:“殿下真是的,好生生喊出那么一句話,真是孩子氣……”
他揉了揉眼睛。
“那樣的‘王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實現……”
***
回到房間里的劉凌,屏退了所有的宮人,靜靜躺在床上,等著夜晚的到來。
天色越來越黑,黑暗像是床厚重的棉被,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劉凌閉著眼睛,腦子里各種紛紛亂亂的想法在不停的浮現,又被自己被迫著放空出腦外。
驀地,劉凌突然睜開了眼睛。
“素華,是你來了嗎?”
“……殿下總是這么敏銳。”素華的聲音悠悠地從房梁上傳出,隨著她的聲音,一道灰色的人影像是鬼魅一般出現在他的床前。
“怎么,殿下是想好了,想讓我送你去冷宮嗎?”
“不是。”
劉凌坐起身。
“相反,我正要讓你轉告父皇,我是不會去冷宮找趙太妃要什么《起居錄》的。”
“哦?殿下不會是一時意氣吧?我在陛下身邊這么多年,知道陛下對《起居錄》有多么重視,如果您拿來《起居錄》,陛下是一定會給您儲君之位的。”素華的聲音里帶著錯愕。
“您從冷宮里出來,如此勤奮勉勵,難道不是為了那個位子嗎?”
“誠然,如果我要那個位子,我當然可以去冷宮里偷、騙、搶,想法子謀取太妃們的信任,徐徐圖之,我最后一定會成功,因為她們都是善良又真誠的人。然而如果我靠這樣的手段得到了儲位,我真的就能做的穩嗎?如果那樣的話,我和皇祖父又有什么區別?”
劉凌冷聲開口:“我從來就不是為了那個位子而努力的,我是為了讓所有人都能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而努力的。”
“冷宮里那些太妃做錯了什么事呢?想要活下去,想要過上有尊嚴的日子,是一種罪過嗎?她們已經在冷宮里住了半生,即使我能得到那個位子,等她們迎來希望時,都已經老了……”
劉凌望著少司命:“我聽說,高祖創立《九歌》的時候,那些奇人異士是抱著希望和這國家最有能力的人一起,讓代國越來越好的信念,才放棄自由進入宮中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代國真的變的更好了嗎?《九歌》又做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嗎?”
劉凌搖頭。
“我雖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但我知道,這和沈國公與高祖一起攜手贏得丹青子的尊重、景帝常常微服在臣子家住宿、恵帝變賣宮中珍藏用內庫賞賜清廉官員的過去完全不同。從我聽政以來,官員相互傾軋打壓,吏治臃腫混亂,百姓之聲無法傳達天聽……”
“這難道是百姓的過錯嗎?又或者是大臣的過錯?我認為不是,而是人心變了。正因為父皇心中存有疑慮,所以不再相信臣屬,也不愿交心而出,最終只會越走越遠。”
劉凌深吸了口氣。
“我不認為父皇錯了,也不認為我是對的,但我只能堅持做我覺得對的事。冷宮里的太妃們認為自己手握《起居錄》才能活下去,我不能為了自己的野心,將她們視作性命的東西奪去。我是她們養大的,她們都是我的皇祖母,這種事情,我做不出。”
“殿下的想法……很有意思。”
素華的語氣沒有變化。
“不過殿下說這么多,我有點記不住呢。”
“如果記不住,就這樣去跟父皇說吧。”
劉凌挺直了脊梁,用銳利的眼神望向素華:“我原本是可以去向冷宮的太妃們說明此事,偽造一個假的《起居錄》給父皇,也許這不容易,但比起從太妃們那里拿走《起居錄》,用她們的性命作為賭注換取儲位,這樣在良心上更安穩一點,也更容易一些。”
“但就如我不愿意欺騙太妃們一般,我也不愿意欺騙父皇,所以我選擇誠實以告。”
他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因為這個我繼續被丟到冷宮里去,那我就只好去跟太妃們做伴了。我相信她們不會多了我這個吃閑飯的,至少我還有把力氣能種菜……”
素華噗嗤地笑了。
“看樣殿下會的東西很多。”
“為了活下去而已。”劉凌抿了抿唇。“更何況,我認為以父皇對代國的貢獻,原本就不必擔心什么《起居錄》。百姓和大臣需要的,是一位為國盡心盡力,愛民如子的皇帝。父皇親政以來,從未缺過早朝,賑災救濟,絕不猶豫,也許有方黨之流玩弄權術之人,但也有更多是愿意為國效死的忠臣義士,像是父皇這樣的皇帝,為何還需要什么來證明自己?”
他看著素華復雜的表情,繼續說道:“父皇自己,就是最好的證明,高祖希望代國強大而富庶的信念,已經融于了父皇的血脈之中,就算其他地方有所詬病,難道就能掩蓋住這最大的證據嗎?”
“你這樣說,很冒險。”素華嘆了口氣,“陛下會以為你知道他擔心什么了。”
“即使我不知道,從父皇對《起居錄》的在意上,也能猜出什么。還有為什么《東皇太一》那張圖一出,父皇就突然對我溫和起來……”
劉凌對著素華躬了躬身。
“希望少司命能為我轉告。”
“你不后悔?”
素華的眼睛里帶著笑意。
“蕭太妃對我說過,不能既配不上你的野心,又辜負了自己曾受過的苦……”
劉凌苦笑。
“但我覺得,就算是配不上自己的野心,又辜負了自己曾受過的苦,也不能做出違背自己信念的事情。如果那樣的話,人就成了被野心和權欲折磨的怪物,變成可以將別人當做棋子隨意犧牲的不仁之人。”
“我明白了。”
素華嘆了一口長氣,也不知道是在嘆什么。
“我會轉告的。”
“謝過少司命!”
劉凌露出像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從此以后,他再也不用面對兩難的選擇。
因為他已經選擇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至于未來?
但憑天命吧!
素華似乎心神很亂,以至于跳上屋梁的時候還能看到清晰的影子,但無論是劉凌還是素華,都已經顧不得這些細節了。
戒備森嚴的靜謐宮廷里,一道灰色的影子在跳躍閃爍,快的仿佛像是宮廊的倒影,又像是無聲的幽魂。
夜風中,傳來細不可聞的喟嘆。
“那小子,也許可為太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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