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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良民?愚民?


  宋州。

  一場地動,使得泰山腳下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

  地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地動前剛剛下過春雪,百姓們還沒如何欣喜于“瑞雪兆豐年”,一場地動就讓積雪和落石壓塌了無數(shù)人的房子,地陷為坑,原本打的水井也混沌不可用,隨著大的地動過去,好幾次接連的地動更是讓人心惶惶,指天罵地,恨老天不開眼。

  人心一亂,必生妖孽。

  但只有處于震中的宋州受災(zāi)嚴重,如和州和周邊州府只是有一些震感,并沒有向朝中通報的那么嚴重,反倒是宋州段的“共工渠”出現(xiàn)了大范圍的破損,使灌溉農(nóng)田的蓄水都出現(xiàn)了流失的情況。

  田埂上,太玄真人維持著高人的風度,手持白玉拂塵,對著田間在指指點點:“這里,還有這個,地下應(yīng)該有鼠洞,掘開鼠洞,找到鼠倉,能挖出不少種子。”

  許多百姓留下的稻種、麥種因為房子倒了,都被接連的雨水泡爛了,即使人力有富余想要春耕也是沒有種子,太玄真人一都宋州查探災(zāi)情就被鄉(xiāng)間的信眾請了去,正在想法子解決春耕的問題。

  鴻臚寺官員和幾個負責保護他安全的侍衛(wèi)只能跟著他到處亂跑,心中其實焦急著京中回來的消息,好趕快返回京城。

  田埂上簇擁著太玄真的百姓聽到他的話,一干百姓涌下田間,按照太玄真人的指點挖開了不少地方,果真發(fā)現(xiàn)有巨大的田鼠洞。按照洞的方向一直挖下去,用煙一熏,跑出來許多田鼠。

  “有田鼠,打死它們!”

  “田鼠肥碩,何不食之?”

  一群百姓們歡呼雀躍了起來,只是發(fā)現(xiàn)了小小的田鼠洞也能暫時平復(fù)他們失去家園的心情。

  “快和他們說不行!田鼠食蟲,草籽糧籽只是冬日的貯存,如果田鼠大量被抓走,第二年要鬧蟲災(zāi)的!”

  張守靜慌了神,連忙捅了捅在旁邊滿臉得意的太玄真人。

  “你和這些人說這么遠的他們聽不進去的。”太玄真人抖了抖拂塵,微笑著說:“小師叔,你看我的……”

  隨著太玄真人和張守靜的竊竊私語結(jié)束,太玄真人突然大步走下田間,聲如洪鐘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些田鼠將自己的糧食還給人救急,自己和后代就要忍饑挨餓,甚至有可能性命不保。諸位和這些田鼠如今一樣是流離失所之身,又何必加害?萬物有靈,今日你毀了它的房子,取了它的所有,他日說不得也會有一樣的報應(yīng),何苦來哉?既然救了急,就不要再殺生了!”

  正如太玄真人所言,你說什么“平衡”、“以防來年蟲災(zāi)”之類的話,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百姓是一句聽不懂也聽不進去的,他們只知道田鼠肥碩可以加餐。

  可太玄真人以天師之身說出“報應(yīng)”的句子,這些百姓果然忌憚,一個個松了手,那些田鼠掉落在地上,顧不得被煙熏得歪歪倒倒,掉下地用爬的都要跑離人群。

  有幾個對報應(yīng)不以為然的年輕人,待看到那些田鼠連眼睛都睜不開卻往地洞里跑,最后叼出幾只眼見活不成的小田鼠來,心中也莫名一軟,嘆了口氣,隨它們離開了。

  “無量天尊。貧道不知道是造孽了,還是積了德……”

  太玄真人念了句道號,垂下眼眸。

  ‘有報應(yīng)去找小師叔,是他讓我指點百姓找田鼠洞的,無量天尊,我可是個積德的好道人!’

  田鼠都跑干凈了后,一群百姓跪倒在田中,用手臂掏,用棍子捅,終于掏出了許多種子,一個個保存良好,飽滿無比,幾個年老的農(nóng)人當場就捧著糧籽跪倒了下去,對著太玄真人一行人嘭嘭嘭地磕頭。

  眼淚爬滿了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他們的手掌上、臉上都是臟污的泥土,可每個人的眼睛里都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這種光芒晃得站在田埂上,連腳都沒有踩一下田間土的官員們,臉皮竟有些發(fā)緊。

  饒是太玄真人老臉皮厚,見到這么大年紀的人對自己磕頭還是避讓了下,露出身后真正提出建議的張守靜來。

  這個少年如今已經(jīng)有十五歲了,三年的宮中生活早已經(jīng)讓他變得穩(wěn)重而機變,可來到鄉(xiāng)野間,他幾乎都是抿著唇一言不發(fā)的。

  和宮里的生活比起來,這些百姓實在太辛苦了。

  “不要這樣,萬物俱與天斗,只要有希望,明年他們就又能高高興興地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太玄真人拍了拍張守靜的肩膀,“在外面呆了這么久,我們也該回泰山去了。”

  張守靜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又扭頭望向共工渠的方向。

  今年春季雨水這么多,不知道夏天洪水會不會泛濫,朝廷會不會安排人修理河工。這些百姓并沒有想著靠京中的賑撫,而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重建家園,都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一場大水……

  “真人,你確定往京中的文書里寫了共工渠的事情嗎?”張守靜放心不下,又問了一遍。

  “放心,放心,老道不會耽誤事的!”

  接下來的一整天,太玄真人就領(lǐng)著張守靜在田間地頭到處尋找田鼠洞的蹤跡,就算這樣做弄的到處雞飛狗跳,但還是成功找到了不少糧籽,到處都是歡聲一片,泰山下的百姓們?nèi)巳朔Q頌著三清四帝的名字,將太玄真人更是視作天人一般。

  回程的路上,鴻臚寺崇玄署那些管理天下道士、僧人的官員們對太玄真人滿臉都是敬畏之色,就連一路上頻頻想要復(fù)命回京的禁中侍衛(wèi)都對太玄真人越發(fā)恭敬了起來。

  “太玄真人,您是如何知道從京中到宋州的捷徑的?那條路如果修了官道,可以將送信的時間加快兩天,實在是天大的功勞!”

  一位官員實在難掩好奇,忍不住詢問出聲。

  說到一出京就轉(zhuǎn)走的那條捷徑,太玄真人就忍不住齜牙咧嘴,屁股上和大腿上還是火辣辣的疼。

  像他這樣的年紀,若不是念著天下蒼生,打死他也不走那條路,實在是太折磨了……

  “我少時曾經(jīng)是一游俠兒,跟著同伴游走山林平原,好生快活。那條道,就是我當年知道的。只是這么多年過去,道上雜草叢生,又有亂石碎片,遠沒有當年那么好走……”

  太玄真人撫了撫須,打了個哈哈敷衍過去。

  “還游俠兒,是地痞無賴或是滿山林里躲債吧?”

  一旁的張守靜悄悄翻了個白眼。

  聽到“游俠”之名,幾個侍衛(wèi)頓時提起了興趣,開始追問當年。太玄真人年輕時什么都做過,販過布,做過打手,當過游俠,設(shè)騙局自賣自身再跑之,可謂是人生經(jīng)驗豐富,那些真正的游俠當然也是打過交道的,當下就開始了神侃。

  “若說游俠,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昔年最有名的,乃是一劍俠一狂客。劍俠是幽州章柳公,狂客是隴右蕭無名,皆是以一當百的奇人……”

  太玄真人見幾個御前侍衛(wèi)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有意賣弄:“你別瞧不起這兩人,他們真正是出身大家。章柳公的父親是范陽太守,真正的世家公子,少年得奇遇,一把分雪游龍劍北地無有敵手。隴右蕭無名更是大有來頭,昔日滿朝將士出蕭門的蕭家……”

  聽到太玄真人說到蕭家,侍衛(wèi)們齊齊一震,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太玄真人。

  在代國,只要從軍,無人不知蕭家。就算蕭家前朝參與了謀逆之事,也有無數(shù)軍中同袍不相信蕭家一門英烈會做出這種事,滅門之前紛紛伸出援手,救出了不少子弟,在京中已經(jīng)不是秘密。

  更有人據(jù)稱蕭門禍起時,軍中蕭家的將領(lǐng)半是為了避禍,半是因為憤怒,均領(lǐng)著心腹親兵和忠于蕭氏的士卒離開了軍中,從此后沒有了蹤影。

  這一支人馬數(shù)量不小,后來因?qū)m變舉國大亂,這些蕭家軍都沒有出現(xiàn),也是一段傳奇。

  有一個叫燕六的侍衛(wèi)好奇詢問:“太玄真人,那隴右蕭無名難道是出自那個蕭家?”

  “正是如此。這蕭無名當年在隴西一呼百應(yīng),一身武藝人皆稱奇,游俠兒們都稱贊他的義氣。據(jù)說他出身武將之門,家風甚嚴,他又不服管教,少時逃出家門,從此浪蕩天涯,為了不讓家門蒙羞,從不說自己的名字。”

  太玄真人見所有人都聽得聚精會神,不免得意地搖頭晃腦:“只有一次,神偷盜無痕和人打賭,為了取蕭無名身上的一件東西,跟蹤他整整一年,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某年除夕去了京中,還在京中蕭家過了年,他出身柱國大將軍蕭家的消息才不脛而走……”

  “您老什么時候聽到的這段傳聞?”

  燕六連忙追問。

  “大概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太玄真人掐指回想,幽幽嘆道。

  “一晃都四十年了,我竟在山中做了道首,想當年……”

  “咳咳!”

  張守靜連忙咳嗽。

  太玄真人回過神,搖了搖頭改口:“不提當年,只爭朝夕!”

  鴻臚寺的官員們聽得津津有味,有一人打趣:“難怪天師懂得事情這么多,原來是也是在紅塵里游走過的。聽說真人在泰山的弟子三百,難道都是真人在紅塵中游走帶上山的不成?”

  他們不提這些弟子還好,一提這些弟子,太玄真人原本還微笑的神情頓時一僵,像是突然想起山上還有一群好幾年不管的“弟子們”……

  說起來,他們這幾年都是怎么過的?

  沒有他招搖撞騙,阿不,沒有他四處“游方”,宗門里就那幾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師叔們看著,會不會……

  太玄真人眼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餓殍千里的畫面,忍不住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個哆嗦。

  年少的張守靜卻沒想那么多,他從小出生在泰山上,在泰山宮里長大,一別經(jīng)年,早就歸心似箭。

  若不是為了爭取陛下對泰山宗的支持,他和師侄太玄真人也不會在宮中耽誤那么多年。

  如今他們總算是和皇帝達成了一致,想來過不了多久敕封的文書也會下來,元山宗牛鼻子氣死的日子就在眼前,哈哈哈哈哈!

  鴻臚寺官員和禁中侍衛(wèi)們壓著京中賜下的法器和道書等物送他們到了泰山腳下,原本還要再送他們回山腰上的泰山宮,卻被太玄真人好言婉拒。

  “到了這里就不必再送,泰山上行腳不易,更何況剛剛地動沒多久,山石有可能松動,這么多人上山更是危險。我們自行上山就好。泰山民風淳樸,這些東西放在山腳,待貧道上山差了弟子下山來拿,也是一樣。”

  內(nèi)心:“萬一要給他們看見一群弟子抱著我哭窮喊餓,那我就真是晚節(jié)不保了!不行,趕緊打發(fā)走!”

  太玄真人都說成這樣了,這些人原本就是皇帝派來跟著明送暗查災(zāi)情的,目的達到,三推四送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了個干凈。

  等人都走了個沒影,張守靜和太玄真人踏上了返回泰山宮的歸途。

  兩人走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不對。

  “山腳下應(yīng)該輪班的接引道人呢?我們回山了都快走到半山腰了怎么都沒人?你沒送信回去嗎?”

  太玄真人皺著眉頭。

  “咦?不是你送信回去的嗎?你現(xiàn)在是掌教啊!”

  “啊?”

  兩人面面相覷,對嘆了一口氣。

  “這些小兔崽子,告訴他們對待信徒要像衣食父母那樣的親切,結(jié)果我們才走幾天,這光榮傳統(tǒng)就忘了……”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一步步踏上臺階,隱約已經(jīng)可見泰山宮巍峨的屋脊,心中忍不住狂喜。

  “弟子們,為師回來啦!”

  “徒子徒孫們!師叔祖我回來啦!”

  中氣十足的長嘯聲后,泰山宮里終于有了動靜。

  不是一人,而是一群。

  “啊啊啊啊啊啊掌教回來啦!”

  “天啊,太玄真人總算回來了!”

  “師父救我們嗚嗚嗚嗚……”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心中歡喜,滿帶著笑容向前奔去,只是還沒奔了幾步,兩人就硬生生剎住了腳步。

  “等等等等,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泰山宮屋脊上的鎮(zhèn)獸呢?”

  “小師叔,我眼睛是不是花了?那一群叫花子是什么人?!”

  “師父!”

  “師叔祖!!!!!”

  一個時辰后,泰山宮正殿。

  滿臉夢游表情的太玄真人坐在一片狼藉的三清殿之中,腳下躺著“玉體橫陳”的老君,身后是不知道為什么會滾到那里的青牛,整個人看起來恍恍惚惚。

  張守靜也是差不多如此,他極目望去,原本鼎盛時期足足有上千人的泰山宮如今只有三四百人,還有一部分是雜道,就是那些做雜役的火頭道士。

  “怎么會這樣?我們在宮中的賞賜每年都托人送回來,為何你們過的這般潦倒?”

  張守靜不敢置信地望著眾人。

  “地動怎么對泰山宮傷害這么大?”

  太玄真人的師父已逝,如今在太玄真人不在時掌教的是他的兩位師叔,張守靜的師兄們。

  兩位老道聽到張守靜問話,滿臉羞愧地回答:“年初地動,山上滾石滑落,毀了不少房舍,山下百姓求助觀中,我們就送了些財帛糧食下去……”

  “這是好事,我們平日受百姓供奉,災(zāi)禍時也援助一二,乃是道義。”張守靜沉穩(wěn)地點了點頭。

  太玄真人抬頭望向三清殿的屋頂,頂上破了一個窟窿,應(yīng)該是被什么砸破的。除此之外,三清殿內(nèi)桌椅毀的差不多了,能做的唯有掌教的鐵木椅,再看殿中一各個弟子,許多臉上都有傷痕,心中已經(jīng)隱隱有了猜測。

  “是不是起了內(nèi)訌?”

  太玄真人幽幽嘆氣。

  兩個老道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源清,你平時伶牙俐齒,你來說!”

  太玄真人指出一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那叫張源清的少年應(yīng)聲出列,只是眼角嘴角有傷,一說話忍不住嘶嘶喘氣。

  “泰山地動之時,我們正在師叔祖的帶領(lǐng)下做早課,突然鐘鼓自鳴有聲,驚動了所有人。有經(jīng)歷過地動的弟子高聲喊地動了,我們便跑到三清殿外的空地上,逃過了一劫。只是老君像在地動的時候倒了,配天門榻毀,城垣房舍皆有破壞,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地動,我們便不敢入室休息,只能在空地上將就……”

  太玄真人聽的煩躁,一聲厲喝:“說重點!”

  “是!”

  張源清嚇得一抖。

  “然后兩位師叔祖就派人伐木頭、修房子,后面的庫房被震塌了,我們又開始搬庫中的東西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沒幾天,山下就有百姓來借糧借錢,說是房屋盡毀,衣食無著,希望將以前供奉的符水錢拿回去。”

  “因為上山的百姓有不少是平日里就認識的,又實在是可憐,兩位師叔祖就命弟子們送了一些下山。可就從那日起,每天連綿不絕地有人上山,有些是認識的,有些是根本沒見過的‘百姓’……”

  “我們山上的余糧原本就不多,您從京中送回來的財物都是按季領(lǐng)取,還沒換成糧食和布匹,我們幫了幾次后就捉襟見肘,師叔祖見不能固本了,就命令弟子們關(guān)閉山門。可是沒用,到了晚上,還有翻山來的人,借不到,就偷……”

  “失竊了幾次后,我們發(fā)現(xiàn)觀中也有弟子監(jiān)守自盜,師叔祖?zhèn)儼l(fā)現(xiàn)情況不妙,準備將東西轉(zhuǎn)走,不小心走漏了風聲,結(jié)果……”

  “結(jié)果不肖弟子勾結(jié)了外人,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是不是?”

  太玄真人的目光從所有弟子的身上掃過,見幾乎人人帶傷,留下來的人又不足三成,心中便已經(jīng)了然。

  張守靜似乎完全不能接受一般張大了嘴巴。

  “你是說,山上的弟子跟著那些暴民一起搶了東西,然后跑了?”

  “是,而且,許多,許多……”

  張清源看了眼太玄真人,有些慌張地低下頭。

  “許多都是掌教的弟子。”

  “跟你說過,收人不能只看臉!看看你收回來的都是些什么貨!”

  張守靜瞠目切齒,當場跳了起來。

  太玄真人臉色鐵青,不發(fā)一言。

  “其實原本也沒有多少人做這種惡事,但是那氣氛太可怕了……”說起那段時日,殿中的弟子們還心有余悸。

  “庫房里的東西被搶完后,又有聞訊而來的人想占便宜,看起來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們得不到什么值錢東西,就把殿中的桌椅擺設(shè)都扛走了。銅香爐、銅燈、香油,都被搜的干干凈凈。就連弟子們平日的物什都有人搶。”

  “我們和他們打,他們?nèi)硕鄤荼姡行┑茏优卖[出人命,就跑了。還有些弟子被人搶了東西追下山要個道理,再也沒有上山。我們剩下的弟子守著殿中的銅像物什,糧食又被搶光,只能勉強度日,有些人熬不住,又下了山。最后留下來的,就剩這么多人。有幾個師兄說去京城找您,還有說下山去報官的,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騾子被搶了,驢也被搶了,他們是用步行下山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

  張清源每說一句,張守靜的臉色就越灰一分,太玄真人握著白玉拂塵的手緊緊松松,原本出塵隨性的氣質(zhì)一時間變得岳峙淵渟,余下的弟子們被這泰山宗這兩位實際掌權(quán)人一鎮(zhèn),連大氣都不敢出。

  “罷了,人沒事就好。財帛都乃身外之物,其實這也是上天警示,那么多不肖弟子日日和我們共處一室,就算沒有今日之禍,他日也會有大禍。能留下來的人,就如大浪淘沙,皆是道心堅毅之輩。”

  太玄真人緩緩站起身子。

  “我與張守靜進京三年,幸不辱命,泰山宗已經(jīng)得了陛下的承認,不日就會有敕封并賞賜下來,只要熬過這一陣,重振門庭指日可待!”

  “好!”

  “我們就等著師父回來!我們就知道會變好的!”

  “陛下萬歲!”

  殿中的弟子們無不歡欣鼓舞,氣氛瞬間變得熱烈起來。

  “這件事和我有很大干系。我昔日我收徒不慎,宗門今日才有此一劫,他日我泰山宗再開山收徒,務(wù)必以德行為先,容貌其次……”

  “什么容貌其次,修道就不該看容貌!”

  張守靜沒好氣地插嘴。

  ‘小師叔,你在眾人面前好歹給我點面子啊!’

  太玄真人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極力維持著自己的風儀,胸有成竹地向眾人承諾:“今日你們先好生安頓,修整山門、購買糧食和物資的事情,我自有辦法。”

  太玄真人高深莫測地捋了捋胡須。

  “你們不必擔憂。”

  “嗚嗚嗚,是說能吃上飽飯了嗎?”

  “我就知道我們在哪里還藏著錢!”

  “地里菜已經(jīng)熟了,我們摘了給掌教炒幾個菜充充饑吧!”

  “掌教您一路風塵仆仆,趕緊和小師叔祖休息休息吧!”

  太玄真人點點頭,和身邊的知客道人吩咐:“山下還有些箱子,是京中皇帝陛下贈與泰山宗的,你去尋幾個……”

  “什么?掌教把東西放到山腳了?這陣子,有些弟子拿著自己的私房錢想下山買些糧食和鹽,在半路就被人敲了悶棍,是以誰也不敢下山,連接引道人都不敢出門,您怎么把東西放到山腳了?”

  老師叔祖急的連連跺腳。

  “陸吾、衡越,快帶七八個人下山去看看,看看東西還在不在!”

  “是!”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互視一眼,沒想到情況已經(jīng)糟糕到了這種地步。

  他們昔年出門游走,一路有達官貴人招待,財帛皆放在山下,由知客和接引帶回山上。當年他們走到京城,一路都未曾遇見過這樣的事情。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這些百姓變得猶如盜匪一般?

  還是他們就是盜匪?

  約莫片刻后,飛速前往山下的道士回了山,那些東西果然不見了,只留下幾箱子道經(jīng),引起一殿人的唏噓。

  “真是……”老師叔搖了搖頭,“這些日子泰山宮遭劫,什么都被搶了去,唯有那些書無人去動。我原本想著這些人敬畏這些天地間的道理,現(xiàn)在想想看,大概是因為道經(jīng)不好換錢……”

  “空有寶山而不取,反倒取那些俗物,是他們有眼無珠。”張守靜冷哼了一聲,“話說回來,若是他們是搶道經(jīng)之人,也不會做這種事了。”

  “無妨,那些法器都有宮中將作監(jiān)的印記,偷了東西的人賣出去只會給自己釀成大禍,回頭清源騎著我的馬,到山下官府去報個官,順便將你師哥們找回來。事關(guān)內(nèi)造之物,官府不會輕忽的。”

  太玄真人卻是一臉輕松。

  聽到太玄真人的話,所有的弟子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又憤怒又難過的心總算是定了下來,甚至還生出幾分幸災(zāi)樂禍,希望那些敲他們悶棍的家伙拿著東西去賣最后被下獄才好。

  處理過一些瑣事后,太玄真人借口疲累,領(lǐng)著張守靜就去了后殿掌教的院子,說是要休息一番。

  一進了屋,太玄真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癱坐在椅子上,疲憊地抹了把臉。

  “三四百人啊,總不能去討飯吧……”

  “你不是說你有什么辦法嗎?我還以為你藏了私房錢!”

  張守靜聽到太玄真人的話,頓時瞪大了眼睛。

  “我藏私房錢干嘛,我又不愛財!”太玄真人瞪眼,“除了皇帝賜的那些衣物,我什么都沒留!”

  哎!

  呼!

  這都叫什么事!

  “那你之前還說有辦法……”

  張守靜也要癱倒了。

  “我若不說我有辦法,那真要散伙了。師祖和師父還希望我能把你拉扯大,再壯大師門,他們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總不能把這點基業(yè)都敗了吧!”

  太玄真人眉頭又緊了幾分。

  “誰要你拉扯大!”

  “你就是老道拉扯大的!你是有本事,可沒老道的機變,早就宮中被砍死了!”

  張守靜無力地和他斗了幾句嘴,感覺連說話的精神都沒有了,呆望著天花板,不知道明天到底該怎么過。

  就算官府能追逃到贓物,會給他們送回來?

  天知道了。

  忽然間,張守靜感覺眼前一黑,莫名其妙地定神看去,發(fā)現(xiàn)是太玄真人腆著臉湊到了自己臉旁,有些心虛地笑著。

  “怎么了?”

  張守靜被看了背后發(fā)毛,瞪著眼喊道:“你就是叫我去賣身,也賣不到幾百人的口糧!我可沒你當年那般好相貌!”

  太玄真人一僵,惱羞成怒道:“你胡言亂語什么!我是找你借東西!”

  “借什么?”

  張守靜心中升起不安。

  “我知道三殿下給了你一顆瑰麗的寶石,我見你偷偷拿出來把玩過。”太玄真人大概打張守靜私產(chǎn)的主意頗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厚著臉皮說道:“老道雖不愛財,見識卻是有的。你把那顆貓兒眼借我救個急,我有地方去拿它換錢。”

  “……這是未來天子贈與我的東西,你可明白?”

  張守靜沉默了一會兒,向太玄真人望去。

  “這不是貓兒眼,這是三殿下對我的愛護。”

  這位老道的臉上是說不出的疲憊之色。

  “我知道,可是現(xiàn)在我們不能再求道門的地位了,我們得先度過難關(guān),不能讓元山宗笑話。馬上就要進行敕封……”

  “不是因為他是未來的天子。”

  他當自己是好友,自己卻一開始就知道他會成天子。

  自己待人不誠,卻得到了那位殿下的信任和關(guān)心,原本就心中有愧。

  現(xiàn)在……

  張守靜扶著胸口,掙扎了好一會兒,終于從貼身之處掏出一個布袋,像是無法承受一般扭過頭遞給太玄真人。

  “你,你拿去……”

  太玄真人接過布袋,深吸了口氣,對著張守靜施以一禮。

  “小師叔,泰山宗上下三百余弟子謝過您的援手,只要老道還在一天,必定努力彌補這個錯誤,光大我泰山宗天師道的道門!”

  “你走吧,我一個人安靜會兒。”

  ***

  太玄真人帶著幾個會武的執(zhí)刑道士下了山,沒幾日后,帶回來一批糧食和御寒的床褥等物。

  派下去報官的道士們也回來了,還在半路上截下了之前準備走去報官的師兄弟。得到泰山宗掌教回山消息、準備赴京找掌教的弟子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回到了山門。

  果真如太玄真人所料,官府里的人一聽說是內(nèi)造之物丟失,根本不該耽誤,立刻應(yīng)承下來尋找,找到后給泰山宮送去。

  有了物資,又有了主心骨,加上留下來的弟子都是經(jīng)歷過風雨的人了,一起都有條不紊的重建起來,反倒有了一番破而后立的景象。

  也許是好人必有好報,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待太玄真人回到山中后,泰山附近宋州的百姓有不少竟然揪著家中的子弟,帶著他們搶下山的東西,還了回來,并登門道歉。

  “栓柱子,給俺跪下!知道你們搶的是誰的地盤嗎?這位神仙就是給我們找到種子的活神仙!你居然搶他家里!”

  一臉樸實的老人拿著藤條不停地抽著子侄們,臉上帶著歉意地笑容:“天師,他們都不是壞孩子,都是被人攛掇的……村子里的潑皮賴頭說帶這些混小子發(fā)財,他們就跟著去了,他們是蠢貨,您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聽說您和皇帝老爺還有交情?千萬別報官……”

  “啊,那是我的棉褲!我的襪子!”

  一個弟子沖上來,抱著自己的衣衫鞋襪滿臉不信。

  “哪里哪里,我和皇帝陛下只是略熟,住在一處住了三年而已……”太玄真人在老人“我的天還好把他帶來了”的表情中頗有風度地摸了摸胡子,扭頭小聲囑咐身邊的張清源。

  “記下,近岳村的潑皮賴頭。”

  “恩,記下了記下了。”

  “百姓記著恩德,誰說都是暴民,嗯?”張守靜撇了撇嘴,“不是有好多百姓來還東西嗎?”

  “可是基本沒還什么值錢的東西,還有,我們丟的那些金銀器都沒有了,銅器也沒人還回來,都是些雜物。”

  張守靜的大師兄愁著臉。

  “都不能吃啊。”

  張守靜想到自己那顆貓兒眼,心中一疼,面上卻淡然地道:“你們放心,太玄師侄既然說有辦法,就不會餓到我們。”

  那顆貓眼,養(yǎng)活他們月余夠了。

  太玄真人素來夸大慣了,張守靜卻從小是個老成的性子,聽到他的肯定,泰山宮上下才算是真正定了心。

  又過了幾日,山下的百姓沒有再來送還東西的了,路邊反倒被人潑了糞尿,還有死老鼠什么的。

  這把整個泰山上的人都郁悶的要死,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泰山宮重修山門需要人力,山上如今的人手根本不夠,原本答應(yīng)了回來幫忙的百姓突然一個個都沒有了消息,即使泰山宮上捧著錢糧下山去請也請不到人。

  “查到怎么回事了嗎?”

  太玄真人問起下山打探的道士。

  那幾個道士猶猶豫豫,最后是在太玄真人的逼問下回答:“他們說因為您向皇帝陛下寫信說宋州無需賑災(zāi),所以京中不批賑災(zāi)的糧餉和銀子下來了,山下的人都在罵您呢!說您為了自己的寵幸,不顧?quán)l(xiāng)親們的死活!”

  “什么?”

  這下把太玄真人氣了個鼻子冒泡!

  “我拼死拼活累得像狗一樣三天就從京城跑到宋州,還把信送了回去,結(jié)果我成了罪人?宋州不就塌了一些房子嗎,東西都在房子里,扒拉出來就是了!地里種子都沒撒下去,能有什么損失!”

  一旁的張守靜倒是想起一句話,頗為感慨地搖了搖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人誠不欺我。對這些人,根本不需要告訴他們?yōu)槭裁匆@樣,讓他們接受就行了,根本就說不明白。就算賑災(zāi),錢糧也是到不了他們手里的,到了真有災(zāi)禍的時候,京中又無力賑撫了……”

  “愚昧!人云亦云!都是這些狗官賑災(zāi)無力禍水東引的奸計!”

  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出身蜀中的太玄真人在心中罵起了娘。

  “掌教,掌教,又又又又來人了!”

  突然間,張清源滿臉惶恐地沖進了三清殿內(nèi)。

  “來人?來了什么人?山下官府把我們丟的法器找到了嗎?”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對視一眼,站起了身子。

  “不不不不是……”

  “好好說話!”

  “王七郎來了!那個富商王七郎來了!”

  太玄真人滿頭霧水,“什么王七郎?”

  “掌教你久在京中,大概不知道。這幾年西邊新起了一支游商,頭領(lǐng)人稱王七郎,專門從西域諸國販賣香料、牛馬和珍奇異寶到代國,再將我國的絲綢布匹等物販到西域去,人稱王七財神。這王家商隊也不知什么來頭,西域各國的馬賊盜匪都不敢動他的商隊,看顧商隊的護衛(wèi)也各個都是硬手,所以沒人動的,生意越做越大……”

  張清源是商家出身,修道后改姓的張,天師道出家不脫世俗,他平時下山跑腿的多,又經(jīng)常回家,消息靈通。

  “商人?來我泰山宮干嘛?我們現(xiàn)在窮的叮當響,沒有賣東西的地方。”

  太玄真人皺著眉頭,站起身。

  “可他帶了好多禮物!好多好多的禮物來拜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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