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市那邊，德里早已經(jīng)在籌備融資事宜，但公司的定位、辦公大廈、金融服務(wù)的業(yè)務(wù)內(nèi)容等都需要簡謙言去裁決，估計得有好一陣忙。

　　蟬鳴聲噪，綠葉萎蔫。六月的盛夏天氣，驕陽一寸寸明媚了世人晦澀的心。考場上的高考學(xué)子揮筆不停，渴求給自己的青春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兩天下來，倒也無虞地完成了這場高考。莊挽跟吳宇道過謝之后下車，站在院子里，面朝著夕陽深呼一口氣，全身的力氣仿佛突然被誰用力抽走了一般，連雙腿都是軟的。

　　她的高中，就算是結(jié)束了嗎？

　　時光，終究是帶走了一些東西，又賜予了她一些東西。孰好孰壞，誰又能說得清？

　　戰(zhàn)場上光影交替，與命運爭高低，也與自己爭真假。

　　人總是善于尋找出路，有光亮的，無光亮的，不要停留便是了。

　　歸根結(jié)底，她認(rèn)真地去成長了，也當(dāng)無憾地去接受一切結(jié)果。

　　回到房間給小舅打了個電話，跟他說自己考完了，感覺還好，暑假準(zhǔn)備做些什么…………

　　那人靜靜聽著，偶爾回問一兩句，清越的聲線在燥熱的盛夏里像一汪清泉，流過她的心扉，說不出的舒服。

　　脆脆的聲音，她喊他：“小舅…………”

　　他輕輕應(yīng)一句：“嗯。”

　　然后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電話兩端靜靜地，只有彼此的呼吸聲，明明隔了好幾個城市，卻好像就在眼前。

　　有那么一瞬間，有些東西仿佛就要破殼而出，他們卻俱都選擇了沉默。

　　明明成長的代價，是再不夠裝傻，他卻想縱著她，不點破不指出不戳穿不求證，容她繼續(xù)裝傻。

　　他與她之間，不單是隔著八歲的年齡差。

　　莊挽雖然過早地懂事，內(nèi)心經(jīng)歷的東西比同齡小孩多許多，在別人面前早已學(xué)會大智若愚；但在簡謙言面前，仍舊只是個小孩，需要被人遷就被人溫暖的小孩。

　　她意識到自己是孤兒時，他的父母早已雙亡；她明白自己無依無靠時，他早已獨自撐起整個簡家；她第一次感到世態(tài)炎涼時，他的一顆心已覆上冰霜；她剛懂得隱藏情緒有多重要時，他已經(jīng)將喜怒不形于色用得得心應(yīng)手；她不自覺變得抵觸現(xiàn)實時，他早已洞悉現(xiàn)實中的種種游戲規(guī)則；她漸漸學(xué)著與世界溫柔相處時，他先她一步學(xué)會了接納世界。

　　更淺顯一點，她十八歲時，剛剛高中畢業(yè)；他十八歲時，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

　　所以，心性、心智、經(jīng)歷…………她于他來說，都是個十足的小孩；卻又是那么獨特的一個小孩。

　　聽著她呼吸聲的時候，簡謙言突然想起米蘭·昆德拉說過的一句話，便隨口念給她聽，昆德拉是捷克人，他看的又是原著，念出來的便是法文。

　　清冽動聽的聲音，似是夾雜了淡淡的不知名的情緒，可惜莊挽聽不懂法文。

　　他便用中文說了一遍————假若人還年輕，他們的生命樂章不過剛剛開始，那他們可以一同創(chuàng)作旋律、交換動機。但是，當(dāng)他們在比較成熟的年紀(jì)相遇，各自的生命樂章已經(jīng)差不多完成，那么，每個人的樂曲中，每個詞、每件物品，所指的意思便各不相同。

　　還好，他在不那么年輕，也不那么成熟的時候，恰恰好順手撈住了這個沉浮在人海中的小孩。

　　免去了沖動帶來的理智喪失，使得譜出來的樂章不是噪音；免去了成熟帶來的巨大隔閡，使得彼此聽得懂對方的樂章。

　　萬幸，他剔透，她靈秀。他看見了她笨拙隱藏下的內(nèi)心，那么相似的軌跡，沒由來地叫人胸口微微發(fā)疼；而她也懵懵懂懂地表達(dá)著她對他世界的理解，正合他的孤寂。

　　于是，她在他眼中雖是小孩，卻在他心里被默許為————他的小孩。

　　等成績出來的那段日子，顧飛揚天天帶著她、程安、李京若一起去玩，偶爾還會拉上莊聽辰和莊喬思。但堂兄妹兩人總是沒話說的，反而是李京若和莊挽，跟莊喬思有那么幾句話說；莊聽辰每次都拗不過顧飛揚，被半哄半騙著過來，來了也是一個人在搗鼓電腦。

　　晚上，莊挽又在琢磨小舅說的那句米蘭·昆德拉的話，那天他說完那段，她是怎樣反應(yīng)的呢？好像是什么話都說不出。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當(dāng)不懂別人的話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等待，等待說話的人解釋，或者等待歲月來告知。所以她握著電話，靜靜等著他解釋。

　　那人知道她在等解釋，斂了眉目認(rèn)真跟她說————“莊挽，如果你固執(zhí)地一定要在未來里等我，那現(xiàn)在馬上就去你說的未來，一刻也不要停。“

　　當(dāng)時他在車上，到了地點，里面一堆合伙人在等他進(jìn)去進(jìn)行晚宴，簡謙言一手放在車門上，沒聽見她答話，估計她是愣住了，便微挑了眉說：“莊挽，琢磨透了告訴我。”

　　然后掛電話，開車門，下車，一身經(jīng)典深藍(lán)西裝，淡漠了雙眸，進(jìn)了酒店。

　　那時莊挽看著窗外的夕陽，斂了眉目，歡喜憂愁各占一半。

　　小舅，你要我怎么答？

　　查遍了各種資料，抓耳撓腮，莊挽想著，語言要怎樣才能兼具通俗易懂和如珠似玉這兩個特點？怎樣，才能跟小舅說出那些話？

　　直接說——小舅，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幼稚。

　　文藝點——小舅，關(guān)于喜歡你這件事，我瞞得住嘈雜的人群，卻瞞不住寂寞的星空。

　　抽風(fēng)。

　　別扭些——小舅，假如以后你結(jié)婚了，一定不要讓我知道，因為這世上最不希望你結(jié)婚的人，就是我了。

　　作死。

　　………………

　　實在沒辦法，就先拖著吧。對待感情一事，莊挽的確是個沒經(jīng)驗又沒勇氣的。

　　手機鈴聲響起，接聽了之后，她愣了半天不知作何反應(yīng)。李殺手在電話那端耐心地跟她說著填志愿需要注意的事，她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動作卻是掛了電話，趕緊跑去敲莊聽辰的房門。

　　“怎么了？”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編程的思路，開門一看卻是莊挽。

　　兩人在他電腦上查了往年K大美術(shù)系的錄取分?jǐn)?shù)，“你的分?jǐn)?shù)，沒有專業(yè)分也應(yīng)該夠得著了。”莊聽辰細(xì)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著，把莊挽看得眼花繚亂，屏幕上出來一個預(yù)測高考錄取概率的網(wǎng)站頁面。

　　把她的分?jǐn)?shù)輸進(jìn)去，“你看，百分之百。”

　　他也覺得有點驚訝，他知道莊挽成績好，但這次她的高考分?jǐn)?shù)高到估計要打破一中多年來的記錄，這個是難以意料到的。平時不見得她因為學(xué)習(xí)而把自己弄得多累，只見過她學(xué)習(xí)時，極其罕見的那種、把整個人都扔進(jìn)知識里。

　　“想好了可以找我，或者顧飛揚，幫你填志愿。”

　　莊挽當(dāng)時克制得極好，說了聲‘謝謝堂哥’，就回了房間。站在床前卻是笑彎了腰的。如果真的夠，那她和小舅，就真的可以在同一個城市了，那時，她是不是會成長得足夠了呢？

　　程安的分?jǐn)?shù)也出來了，比她幾次模擬考都高好多，達(dá)到了重本線，在手機里歡喜得說話都不成句，最后程媽媽看不下去了，把手機拿了過去，跟莊挽說，明天來她家一起填志愿，也好幫她丫頭分析分析。莊挽滿口應(yīng)下。

　　李京若學(xué)舞蹈的，專業(yè)分早就出來了，這次文化分一出，李家也歡天喜地，她專業(yè)功底夠好，復(fù)習(xí)文化課的時候又下了把狠勁，最后分?jǐn)?shù)也過了重本線。打電話過來約好明天一起去程安家里填志愿。

　　枕著瑰麗的夢，明日一早起來就能看見地平線，莊挽彎著嘴角，手里攥著希望。

　　顧飛揚過來送莊挽去程安家里，一邊替她高興，一邊替自己遺憾。他喜歡上的女孩，優(yōu)秀有目標(biāo)，但這目標(biāo)里沒有他的位置，他也不能怨她，他喜歡的莊挽，就是這樣堅定的人，怎么能，因為她的堅定和追求，而怪她不喜歡他呢？

　　幽幽嘆一口氣，“從你的分?jǐn)?shù)來看，只要你填了K大美術(shù)系，就一定會被錄取的了。那我只能去國外混了。”

　　莊挽尷尬，知他是故意這么說，心里還是覺得不安，“那以后常回來看我？”

　　顧飛揚笑，露出潔白整齊的齒，干凈又陽光的笑容，“說笑的！才不是你的選擇影響了我，家里本來就打算下學(xué)期把我送去國外。”

　　莊挽稍稍釋懷，那就好。不過還是遺憾，顧飛揚在她心里，真的像個大哥哥，愛笑愛玩，爽朗陽光，待她也是誠心的好。

　　她看了看他。以后的以后，可能你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可年少時你輕揚的嘴角、愛笑的眉目，還會經(jīng)常潛入我夢中來。

　　幾年前開始，高考填志愿就已經(jīng)改成平行志愿了，學(xué)生根據(jù)自己的分?jǐn)?shù)填好幾個學(xué)校，擇優(yōu)錄取。幾個人趴在電腦面前七嘴八舌，莊挽是決定了只填一個志愿的，她這種人，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再好的東西擺在眼前，都不舍得讓自己稀里糊涂地接受。

　　程媽媽覺得程安的分?jǐn)?shù)只填一個M大太不保險，就拉著顧飛揚給她再推薦幾個；李京若在糾結(jié)著要留在M市讀大學(xué)，還是去報考首都里的大學(xué)，她從小就對首都有格外的向往之情，是以這次非常糾結(jié)。

　　“莊小挽，你干嘛不選M大啊，它里面也有美術(shù)系啊，而且往年的錄取分?jǐn)?shù)比K大低一點，這樣不是更有保障嗎？”李京若糾結(jié)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開始跟莊挽閑聊。

　　“因為我不想在M市繼續(xù)上學(xué)，想找個別的城市，就像你喜歡首都一樣啊。”

　　李京若撇嘴，“那也從沒聽說過你喜歡K市啊！況且，K市離這里這么遠(yuǎn)，萬一你照顧不好自己怎么辦？”

　　“沒事的，我小舅會在K市。”莊挽隨口答道，過后才覺得這句話有點奇怪，別人不清楚她跟那人的相處，當(dāng)然難以理解她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可以這般依賴。

　　但李京若是留意過簡謙言跟莊挽兩人的，那種親昵，讓她隱隱感到不愉悅。

　　她像抓到了什么寶貴信息一樣，擴張了瞳孔問：“你小舅會在K市？他自己說的嗎？會在那里定居工作和生活？”

　　莊挽有些不自在，又不好不答，只能說是，“他要在那里開分公司，多少能照顧到我一點。”

　　“哦，這樣啊……”李京若躲閃著眼神，心里面有什么想法悄然冒出來，自己都沒辦法控制，那想法漸漸生成、擴大，最后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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