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悸動
“醒醒,不要睡。”
都說人瀕死之際能看到這一生最懷念的畫面。
沈珣感到有人正輕輕拍著他的臉,他似乎躺在誰懷里,腦后枕著的大腿很柔軟,這個懷抱溫暖極了,貼在他臉上的手輕輕摩挲著他的嘴角。
不知為什么,沈珣看見了瑤歌。
其實母親的面貌在他的記憶里已經很模糊了,聲音也回想不起來。生了他之后瑤歌的身體一直很虛弱,臉色總是很蒼白,即使用厚厚的胭脂和口脂遮著,也總是透著一股疲態。
她不再是從前名動江州的歌伎,身價也跌了許多,為了生存不得不去接客,然而她性子冷,又不會去討客人喜歡,常常帶著傷回來。
沈珣被她藏在衣柜里養著,時常聽見他母親凄慘的哀叫聲和男人的怒罵。
客人走后,沈珣從衣柜里跑出來,抱著瑤歌哭,罵他那個拋妻棄子的父親,瑤歌的淚水落在他頭發上,捧著他的臉說沒有,他父親不是一個不守信用的人。
她至死一直堅信二人之間的海誓山盟,沈珣想,那天發生了什么呢?
他讀書讀累了趴在桌上休息,夢醒時分窗外霞光鋪陳千里,母親溫柔地將他抱在懷里,輕輕拍著他的臉喚道:“醒醒,阿鳴。”
睜開眼時母親正低頭看他,那天她罕見地化了一個清淡的妝容,發髻也是閨中少女的模樣,恍惚間,好像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
“娘親給你彈首曲子好么?”
他覺得有些奇怪可是說不清楚,五歲的他根本想不到什么,聽到母親要彈曲,那些怪異的感覺轉瞬而逝,他開心地拍著手,看到母親在霞光的映照下彈著琴,那一瞬間,他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過很久很久。
可是一首曲子沒有彈完,母親便嘔血不止,琴弦被鮮血染紅,她倒在案邊,再也沒有起來了。
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體會過這樣溫暖的懷抱與輕得好像怕碰碎他一般的撫摸,沈珣眼里流出淚,猛地抱住那人的腰,埋在他懷里痛哭起來。
岳啟身形頓了頓,他手懸在半空不知所措,沈珣突然的淚水讓他有些驚慌,他猶豫了片刻,將手貼在沈珣背上,輕輕地拍打起來。
“不哭,沒事了。”
走馬觀燈式的畫面一閃而過,沈珣被人從鬼門關喊了回來。
他哽咽了一聲,探出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背后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但是上了藥,血已經止住了。回過神的沈珣想起面前是誰,尷尬得要死,他垂著頭躲避著岳啟的目光,悶悶道:“我疼,動不了了。”
“好,我背你。”
于是岳啟轉身在他面前蹲下,他一側的衣袖只剩下半截,碎步隨著動作晃了晃,沈珣轉了轉眼珠,撲到他的背上,雙腿在他腰間盤了起來。
岳啟被他的動作弄得一個踉蹌,忙伸手兜住他的大腿,“不是說動不了了嗎?”
“剛剛動得了,現在動不了了。”
沈珣按住他的肩膀,好像怕被他扔下去,像個八爪魚一樣賴在岳啟的背上,岳啟笑了笑,顛了顛確保他趴穩了之后,便開始往山下走去。
方才他檢查了一番,山中結界已經撤去,大概是方才逃走的人已經通知了山下駐扎的門派,馬上就會有人來找他們。
縱然長翼蝠已死,山谷中仍舊惡氣熏天,那唯一一汪湖水已被血色和妖氣污染,湖面凈漂著些翻著眼白的死魚爛蝦,已不是人可以久待的地方。
剛剛雖然插科打諢了幾句,其實沈珣精氣神并不好,他受的傷得不到及時的醫治,又失血過多,這會兒趴在岳啟背上,有些微微的顛動,那困意不受控制地襲來,眼睛就有些睜不開了。
岳啟一邊走在林間,一邊去聽他的呼吸聲,感覺到他要睡著了,便開口和他說些話。
“延齊。”岳啟喚他。
“嗯……嗯?沒大沒小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字的?”
沈珣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他想著這個字只有家人,還有幾個師弟師妹知道,岳啟是從何得知呢。
岳啟輕輕地笑,“不告訴你。”
沈珣哼哼了一聲,咕咕噥噥道:“一定是阿肆,她向來大嘴巴。”
“沒有。”
“我不信。”沈珣貼著他的背,溫度在他們之間攀升,“她還和你說了什么?”
“嗯……”岳啟像是在思考,“你上課睡覺,往師妹鞋子里放螞蚱,把夫子講課的書換成小人畫,還有……”
“停停停,這都什么啊,怎么凈是我的一些糗事。”眼看他越說越起勁,說個沒完,沈珣不滿地打斷了他的話,“就沒點好事嗎?”
“有的。”
“什么?”
“延齊,生辰快樂。”岳啟忽然很輕地說,又將他往上托了托,腳下踩的樹枝發出很細碎的聲音,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得有些出奇。
岳啟走得慢,聲音又輕,沈珣覺得自己好像飄在云端。
半晌才聽到沈珣低低的笑聲,他將臉貼在岳啟頸側,剛才說了那么多話后他有些累了,連頭都有些支撐不住,眼皮子打架似的要黏在一起,沈珣無力地靠在岳啟右肩上,很小聲地說道:“謝謝你啊……”
這時太陽已經從遠處探出了半個頭,被長翼蝠毀壞的樹林光禿禿的,晨曦就這么很直白地照射過來,鋪在兩人身上,暖融融的。
沈珣不怎么說話,他一直是半夢半醒的狀態,也就只有岳啟時不時地說上幾句,沈珣心想,和他認識幾年,岳啟今天話格外的多,從前加起來都不如今天。
岳啟也帶著傷,他走得并不快,他估摸著上山救援的修士們也就要趕到,抬頭看了看,果然見到天邊有人御劍而來,隔著很遠的距離很大聲地喊道:“小五!沈兄!”
岳啟見狀停下了腳步,他微微側過頭,沈珣又昏了過去,臉頰紅得厲害,大概是發了熱,他托著沈珣,輕輕地貼過去,與沈珣的額頭貼在一起,感受著一層皮肉下傳來的灼熱,好像要把他也點燃了一般。
謝閔帶著人趕到,身后跟著數不清的修士,飛云宮的弟子七手八腳地從他手中接過了沈珣,背上陡然一輕,岳啟卻有些撐不住,脫力前,他看到沈珣被人抬走,耳邊最后聽到的是蔣恢臺和謝閔的呼聲。
圍獵一事提前結束,眾人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各大門派緊急清掃天橫山中的余孽,提前打開了結界,由門中長輩將已遇難的弟子尸首各自領了回去。
神冶宗折損近一半,葛茂行看到缺胳膊斷腿的幾個弟子氣得暈了過去,沈穩一直守在飛云宮營地附近等待救治的結果,又逢昭蘅宗師閉關,一時間竟沒人能主持現狀。
后來還是閑風堂的人領著自家弟子上山處理了剩下的邪物與長翼蝠的尸體。蔣恢臺安撫住眾人后便去查看此次受傷的太華山弟子。
岳啟受傷并不嚴重,只是脫力暈了過去,體內靈力用盡,一時間沒有辦法重新運轉,眾人只顧著探望他的傷勢,卻沒發現一些異常。
蔣恢臺一眼便瞧見他那一直背著的劍有些不同,縱然厚布遮著,可依舊能感受到其下的森森劍意。
蔣恢臺猶豫片刻,伸出手將那劍上裹著的東西撥開,手指剛觸到劍柄便被猛然出現的靈力震得發麻。
他迅速收回手,指尖一點將那裹布翻了回去,劍身又被遮了個嚴嚴實實,這一套動作不過只有幾個眨眼的功夫,他卻已經看到了想要知道的東西。
攬潮劍顯然已經認岳啟為主,旁人碰不得,使不得,難怪方才天橫山突然紫雷陣陣,大概是重新現世認主的緣故。
長翼蝠雖是個沒什么靈智的家伙,可到底是上古兇獸,何至于讓兩個十幾年道行的黃毛小子抄了老家,想必也是因為攬潮劍的存在。
只是,這劍本是邱楚嵐之物,因何現在在岳啟手中,又因何認他做了主人。
此次突變已經了結,只是沈珣仍舊昏迷著,岳啟醒來后便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了蔣恢臺,包括天璇宗師已經隕落的事實。
蔣恢臺傷心悲痛之余卻還是欣慰的,想他年紀輕輕卻已有這般成就,十六歲手刃妖獸一事哪怕是日后的幾百年來也將一直是人們津津樂道與傳頌的佳話。
事情已經過去了三日,許多門派已經離開了天橫山,岳啟的胳膊上纏著繃帶,前兩天飛云宮的大夫過來幫他挑走了扎在肉里的碎片,得虧是他運氣好,不然這些東西要是割爛了筋脈,縱然修復好也很難有以前靈活了。
清晨聽說沈珣半夜里已經醒了,岳啟一大早便尋了過去,沈匪君本來遠在明州,這幾日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岳啟過來時見他正坐在案邊打著小盹兒,眼下一片青黑。
“你來啦?”
沈珣原本趴在床上,他沒穿上衣,背上纏著繃帶,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一沓冊子。見岳啟從門口進來,下意識地想要直起身,然而牽動了傷口,背后一抽,他又只好老老實實地趴了回去。
“我過來,你別動。”
岳啟搖了搖頭,示意他安分些,見他床邊放著碗藥,奇怪道:“怎么不喝?”
“哎呀太燙了!”
“你在看什么?”
“有關天橫山這幾千年來的宗卷,你猜我發現了什么?”
沈珣微微仰頭看向他,袒露的胸口便有些隱隱欲現,岳啟移開目光在房間里掃了一圈,問道:“什么?”
“六百年前,修士徐氏與弟子三十余人在天橫山中無故消失,前來查看的人在山谷中發現了一些被啃咬過的人骨,斷口很像猛獸所致,不過山谷中并未找到有什么大型猛獸的腳印遂不了了之。”
“三百年前,也恰逢是百家大典期間,有修士六十七人喪命,其中四十二人尸骨無存,至今沒有任何下落,據許多弟子描述說是在同一晚在山谷附近遇到了鬼打墻,怎么都走不進去。”
岳啟聞言心下了然,“大概是長翼蝠布下結界的緣故,他們進不去山谷也聽不到里面的動靜。”
“誒你說這丑八怪笨吧它好像又挺聰明的,知道隱藏自己行蹤避免被太多人發現暴露了。”沈珣瞥了瞥嘴,繼續說道:“所以我推測,它早就從封印里跑了出來,每三百年出來作亂一次,吃飽了便躲回老巢養精蓄銳,這巢穴又隱蔽得很,若不是它當時急著躲起來暴露了我還真發現不了。”
“嗯。你說的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哎,咱們也就是倒霉每次這種破事都能落到我們頭上。”沈珣無語至極,默默地將那冊子一合扔到了一邊。
岳啟估摸著那藥已經涼了下來,便捧起來遞到沈珣嘴邊,沈珣嘴角一抽,他沒有讓人喂他的習慣,訕笑著說,“我自己來就行了。”
于是他便艱難地挪到床邊,頭湊到小桌上小口地喝著藥。
沈珣沒有束發,他的頭發散在肩上,裸露的后背遍布著許多傷痕,有些已經淡去了,有些是剛添上的,他趴著喝藥,肩胛骨隨著動作微微顫動起伏,在疤痕交錯的背上顯得格外的脆弱與單薄。
他被長翼蝠剜去了一塊皮肉,即使日后照顧得再細心,也仍舊會留下一片丑陋的疤痕。還在山上時,沈珣昏迷后,岳啟把身上僅存的一些止血的藥用在他背上,衣服揭開才知道里面血肉模糊成那個樣子。
這時候那些污血已經被清洗干凈,至少所見不是滿目的紅了。岳啟忽然想到,上一次替他涂抹那些治蟲咬的藥時,他以為那截雪色的脖頸下會是一個極好看的軀體,卻沒想到會是這樣傷痕交錯的。
岳啟嘆了嘆氣,伸出手很輕柔地將他那些散在背上的頭發撩到沒有受傷的肩側,沈珣抖了抖,很迅速地喝完藥后就一點點地縮回了被子里。
他有些不自在,“你手上的傷……好些了?”
“嗯,沒什么大礙的。”
岳啟看他只露出了半個腦袋,如今又是夏天,瞧他悶在里面臉都紅了起來,本來就有傷再捂出事來,便伸手要去揭開他的被子。
沈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想出去,他尋思著再往里縮些,誰知動作一大又扯到了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地叫了出來。
一旁正小憩著的沈匪君被他一嗓子喊醒了,心下一驚站了起來,擔憂道:“怎么了?”
“沒、沒……”
沈珣悶悶地回答,見岳啟松開了手,起身向沈匪君行禮道:“二公子。”
“是你啊,兩年不見,長這么高了,對了,謝掌門近日可還好?”
“師父尚在閉關中,一切都好。”
沈匪君笑著點了點頭,扭了扭有些麻了的手臂緩緩踱步過來,看到空了的碗一愣,驚訝道:“今日怎么不用催就喝了?”
沈珣尷尬地笑了笑,呵呵了兩聲,見他二哥端著碗出了門,氣氛又變得微妙了起來。
太奇怪了,他心想,為什么最近和岳啟待在一處他總是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可是他說不出來。正當他尋思著要怎么開口打破這僵硬的局面時,岳啟卻站起了身,低聲道:“我晚點再來看你。”
“噢,好……好的。”
他目送著岳啟關上了門,心里一輕松,便從被子里滑了出來。
輕輕關上沈珣房間的門后,岳啟沒有轉身。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得很緊,一直平靜如常的臉色沉了下來,眼里爬上了寒意。
他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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