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林志杰已經(jīng)在其中一間偵訊室里等著沐清揚們。負責的是一位貌似紅黑色螃蟹的中年男子，為人還算不錯。

　　林志杰是個美男子，不過比他更帥的美男子多的是。他那柔弱、無助的氣質(zhì)或許很容易引起女性的保護欲，但以同性的眼光來看，真想跟他說句：拜托你抬頭挺胸行不行？以他那種缺乏架勢的站姿，想成為優(yōu)秀的舞臺演員可能很困難……

　　算了，反正又不關(guān)自己的事。

　　“二位能夠證明我是清白的嗎？”

　　林志杰發(fā)出近似撒嬌的聲調(diào)，并自不轉(zhuǎn)睛地直盯著李晴，對沐清揚連正眼也不瞧一下。

　　他的表情看來似乎十分確信自己的外表能夠引起女性的同情心。

　　“除非你真的是清白，否則我們會證明你是有罪的。即使目前你不在我的管區(qū)，等到結(jié)果出爐，我可能會正式逮捕你，我根據(jù)一項線索可以判斷那個不成氣候的畫家常潛已經(jīng)死了。”

　　林志杰倒吸一口氣，雙手抱住頭。

　　“常潛已經(jīng)死了？噢噢，怎么會有人犯下這么殘酷的毒手！怎么會遇到這么血腥的事情！怎么會發(fā)生這么悲慘的變故！”

　　緊接著一個半哼唱、半嘲弄的聲音答道：“你的反應(yīng)怎么這么夸張！你的說詞怎么這么空洞！你的驚訝怎么這么虛偽！”

　　林志杰倏地閉上嘴望向聲音的來源，這個聲音的主人不用說就是李晴，她看著年輕演員，眼神中透出露骨的輕蔑。

　　“我說你啊，真有志成為專職演員的話，最好要練出一套獨樹一格的表達方式，像你用字這么貧乏，程度大概跟小學(xué)生差不多。”

　　林志杰的臉上迸出憤怒與失望，看他樣子好像想加以反駁，結(jié)果不知是因為欠缺詞藻，亦或是覺得有重整作戰(zhàn)計劃的必要，他后來并沒有開口。

　　李晴回望負責的探員。

　　“可以讓我看看遺留在現(xiàn)場的畫嗎？”

　　“好的，這邊請。”

　　似乎還在摸索該以什么態(tài)度面對李晴的探員在前帶路，來到地下的證物保管室。這楝建筑物雖然老舊，但保管室的房門卻是全新的，必須按下密碼鍵才會開啟。

　　他們尋找的畫作題名為“食人鬼”。

　　背景是灰暗混獨的色調(diào)，前景是一位年輕女性，因恐懼而張大眼睛與嘴巴，雙手高舉四處逃竄，身上的衣服也破了，露出潔白的肌膚。

　　整個畫面缺乏強烈魅力與獨創(chuàng)性，已故的常潛固然值得同情，只是他似乎連做為插畫家的才能也沒有想像中來得出眾。

　　最重要的關(guān)鍵是在于畫中的空白處，形狀相當不自然，顏料也掉得精光，露出底下的畫布，那塊空白呈現(xiàn)出一個高舉雙手，頭上長著角的巨人。

　　該不會是畫中的食人鬼跑出來把畫家吃掉，然后消失不見？這個想法實在太荒謬了，因此沐清揚并未輕易脫口而出，相信一般正常人都會這么做。

　　然而，李晴的字典里從來沒有“遲疑”這個詞，她挺起傲人的前胸斬釘截鐵地斷言道：“我知道犯人是誰了，無庸置疑地，畫中的食人鬼跑出來把畫家吃掉，然后消失不見！”

　　老探員微皺眉頭，張開嘴巴卻什么也沒說又閉了起來，這是因為他經(jīng)過極力的克制。沐清揚很同情他，不過像這樣的壓力對他已經(jīng)是每天的家常便飯。

　　“能夠如此迅速地找出犯人，真的是太感謝你了。”

　　經(jīng)過半晌，老探員總算勉強擠出聲音，李晴態(tài)度傲慢地點頭，沐清揚也盡可能假裝若無其事地把話接下去。

　　“問題是要如何逮捕犯人呢？法院會對畫里的食人鬼發(fā)出拘票嗎？”

　　看來這句話接得不是時候，探員扳起臉孔幾乎要噴火了。

　　“一切包在我身上，不過我需要這個案件的相關(guān)資料才能查出犯人的所在。”

　　“資料在哪里呢？”

　　“執(zhí)法局我的辦公室，得去找找看，助手，跟我來。”

　　李晴的高跟鞋鞋跟踩著響亮的步伐離開，沐清揚向探員表示謝意后緊追而去，看到探員的表情，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jīng)失去朋友的信賴了。然而站在沐清揚的立場，他只能服從上司，雖說李晴的一番話聽來毫無頭緒，不過其中有一點倒是令他很介意。

　　在返回執(zhí)法局的車內(nèi)，沐清揚向李晴問道：“你所說的意思是指繪制食人鬼的顏料是有生命的嗎？”

　　“也可以這么說。不過正確的解釋是顏料里混雜著特殊的微生物，當這個微生物接觸到光線，便從假死狀態(tài)蘇醒開始蠢蠢欲動，然后把在場的人類吃掉，大致是這樣的情形。”

　　“這種微生物真的存在嗎？”

　　提出問題是華生這個角色的義務(wù)，沐清揚那親愛的福爾摩斯女士以精湛得過火的駕駛技術(shù)，閃過了一只突然跑出來的貓。

　　“根據(jù)我以前讀過的英國雜志，有種微生物叫做熊蟲，學(xué)術(shù)界稱之為緩步動物，在零下二百五十三度、氣壓六千毫巴的嚴酷環(huán)境中都能存活。”

　　“六千毫巴！？”

　　“它可以讓身體的濕度大幅下降，因此能夠承受超高氣壓，全身干燥后呈現(xiàn)粉末狀態(tài)，稱為‘假死狀態(tài)’，熊蟲的同類當中還有更極端的叫做‘’休眠狀態(tài)，隨時都可能還原的情況。”

　　女王陛下返回執(zhí)法局了。

　　高跟鞋踩出清脆的聲響，昂首闊步的李晴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即使是對她抱持敵意與反感的人（也就是執(zhí)法局里大多數(shù)相關(guān)人士），也不得不承認她的架勢與動作充滿了美感，膝蓋不彎曲、修長的小腿筆直投向前方的走法，背脊伸得又直又挺，如同在征服的土地上接見敗將的女王陛下一般威風凜凜。

　　李晴辦公室的書柜上排滿了稀奇古怪的舊書，只有她才看得懂書名跟內(nèi)容，也因此她才必須親自回來確認。

　　此時她從書柜的一隅抽出一本厚厚的外文書。看來是西班牙文的書籍，除此之外沐清揚一概莫宰羊，皮制的封面看起來像字典一樣。

　　他畢業(yè)于大學(xué)英文系，第二外語選修法文，之所以不選德文而選法文，是因為他想直接閱讀法國原文的推理小說，例如怪盜魯邦、梅之刑警或歌劇魅影等等；德國文學(xué)并沒有推理小說的傳統(tǒng)，沐清揚這個推理小說迷自然是選擇了法文。

　　這么說來，沐清揚的英語跟法語都相當流利啰？當然……是不可能的。沐清揚的英文程度約比國中生好一點，法文只記得幾個單字而已，在語文方面，沐清揚是遠遠比不上李晴。

　　“翻譯成中文應(yīng)該就是‘關(guān)于妖術(shù)之書’吧。”

　　“你對十六世紀西班牙的印象是什么？”

　　“我想想……大航海時代、無敵艦隊、魔女審判、唐吉訶德、美國原住民大屠殺……大概就是這些。”

　　沐清揚翻閱著腦海里的世界史課本，勉強作出道番回答。

　　“還不錯！唐吉訶德這部小說是在十七世紀初葉出版，內(nèi)容描寫的是十六世紀的西班牙社會，而在這部小說里有個名叫巴貝迪的惡徒。”

　　這本小說里收集了許多故事，巴貝迪為人心腸殘忍、貪得無厭，因此沐清揚只記得他是“故事里的大反派”。

　　西元一五九八年，他在西班牙特雷德的住家神秘失蹤。

　　“當時每年有五噸黃金與三百噸銀礦越過大西洋運到西班牙，換算成現(xiàn)代貨幣應(yīng)該有幾兆元。”

　　“不過這樣也必須花費不少成本吧。”

　　“幾乎等于零。”

　　李晴不客氣地驗下斷言。

　　“你仔細想想，人事費打從一開始就不用支出。”

　　“啊……說的也是。”

　　西班牙人把被稱為“印第安”的美國原住民當成家畜一樣任意使喚，也因此不必付出一分一毫的人事費。身為軍人的巴貝迪負責在當?shù)氐V山監(jiān)工長達五年時間，成果斐然，在以數(shù)萬原住民的血淚換成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后，回到祖國西班牙。

　　“于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銀讓西班牙變得富有，卻使得向來勤奮的西班牙人日趨怠惰，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結(jié)果。后來呢，取代不再吃苦耐勞的西班牙人孜孜不倦努力工作，成為經(jīng)濟原動力的就是猶太人。”

　　緊接著就進入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的世界，對于猶太人的反感襲卷著全歐洲。

　　同一時期，西班牙國內(nèi)發(fā)生遭受迫害的新教徒引起暴動，卻很快被鎮(zhèn)壓下來的事件。巴貝迪在當時以極端殘酷的手段處理這次事件，他甚至殺害新教徒的嬰兒，還把毫無關(guān)連的猶太人扣上莫須有罪名，視其為共犯嚴刑拷打，藉此敲榨大筆金錢才放人。

　　后來，巴貝迪從軍中退伍，悠哉地過著退休生活。

　　巴貝迪的所做所為使自己成了印第安人、猶太人與新教徒三者憎惡、怨恨、詛咒的對象，套一句話形容就是“只會欺負弱小的卑鄙惡人”，不過聽說這個人在家里卻是標準的好丈夫跟好父親。這是常有的事，就像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守衛(wèi)也不乏相同的例子。

　　最特別的是，巴貝迪還擁有繪畫的天份，在當時的西班牙最著名的畫家就是埃爾?格列哥，他的本名叫德梅尼克?提奧特克普羅斯，巴貝迪對此人懷抱著強烈的競爭意識。在身為后人的沐清揚看來只覺得：“把埃爾?格列哥現(xiàn)為勁敵？這家伙可真不自量力”。不過不管任何一位偉人的成就，在同時代的人眼中都只是“走運”罷了。

　　巴貝迪努力作畫，也獲得了應(yīng)有的評價，只是與埃爾?格列哥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巴貝迪為此焦躁不安，一下子怪顏料品質(zhì)差，一下子怪畫筆不好用，開始把責任推卸給別人，一名仆人還被爛醉的巴貝迪拿筆戳中眼睛而失明。于是巴貝迪的風評一落千丈，而他也變得日趨粗暴。

　　有一天，一名老邁的猶太商人前來拜訪巴貝迪的館邸。

　　“小的收購了一套從美洲進口的神奇顏料，是采集努耶伯王領(lǐng)的內(nèi)地叢林生產(chǎn)的蘑菇制作而成，一接觸到光線就會微微蠕動，以這個顏料作畫，畫中的景物會宛如活的一般栩栩如生。”

　　努耶伯王領(lǐng)是一片非常廣大的土地，橫跨現(xiàn)今的墨西哥、委內(nèi)瑞拉，以及中美洲諸國與西印度群島整個區(qū)域，因此“內(nèi)地”一詞是相當粗略的說法，不過巴貝迪并未質(zhì)疑，只要能夠超越埃爾?格列哥，就算借助惡魔的力量他也在所不惜，然而他還是佯裝慎重，態(tài)度自大地答道：“我覺得你的話很可疑。我的才能根本就不需要依靠顏料這種東西左右，不過我可以嘗試看看，把你手邊所有的顏料全部留下，我待會就付款給你。”

　　“不好意思，其中一半的顏料是埃爾?格列哥大人預(yù)約的……我記得價錢是一千列儀……”

　　當時的一千列儀據(jù)說是明星級開業(yè)醫(yī)生一個月的收入，以顏料而言太離譜了，不過一聽到埃爾?格列哥的名字，巴貝迪就陷入進退不得的狀況，最后他付了二千五百列儀把顏料全部買下，當然是夾帶著恫嚇的語氣。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割開你的血管，放掉你全身的血給豬喝。”

　　于是巴貝迪抱著“神奇顏料”，成天關(guān)在豪華的畫室里，他打算在一幅巨大的畫布上完成名為“被放逐到地獄的路西法”之畫作。連家人也禁止出入畫室，只有一名待了三十年以上的仆人一天兩次把飯菜送到畫室門口，就這樣到了第五十天的晚上……

　　“完成了、完成了！路西法全身隨著光線在動！”

　　欣喜若狂的歡呼連仆人也聽見了，不過仆役并未走進畫室，只把擺有紅酒、面包、卡里亞諾（混合雞肉、兔肉與蔬菜的燉鍋）的大餐盤放在門口就告退了。等第二天再送飯菜過來時，仆人發(fā)現(xiàn)昨天的食物仍然擱在門口，已經(jīng)涼掉了，家人經(jīng)過討論后破門而入，只見畫室的正中央擺著畫布，衣服與畫具散落一地，卻看不到主人的蹤影，巨幅畫作已經(jīng)完成了沒錯，然而畫面中央的魔王只剩下一大塊空白的輪廓。

　　“……那有沒有抓到犯人？”

　　“怎么可能抓得到，我又不在十六世紀的西班牙。”

　　“哦，說的也是、說的也是。”

　　“你的‘說的也是’講一遍就行了，不過就算知道犯人是誰，我也不一定會加以逮捕。”

　　“基于同情嗎？”

　　“感謝，感謝他讓一個萬人嫌消失無蹤。”

　　當時混入顏料里的正是“熊蟲”，李晴手上的西班牙原文書里是如此記載的。

　　“這本書還沒有出版中文譯本，所以照理說來，會知道魔法顏料存在的，只有看得懂西班牙文的人。”

　　語畢，李晴便命令沐清揚聯(lián)絡(luò)西山分局的探員，沐清揚對著電話話筒頻頻鞠躬哈腰，懇請他再讓他們與林志杰面會。

　　一小時后，當著一臉不悅，仿佛含著半打苦蟲的老探員，李晴朝著林志杰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道：“是你殺了常潛的吧，給我從實招來！”

　　“噢噢——怎么會有這么過分的誣賴！怎么會有這么非理性的推測！怎么會有這種憑空杜明撰的偽證！”

　　“演技有稍微進步一點，這次學(xué)會控制聲調(diào)了，不過距離一流之路還遠得很。”

　　李晴的譏諷讓林志杰的態(tài)度丕變，露出目中無人的表情頂撞回去：“那你又怎樣？一流的偵探做事敷衍草率，沒有證據(jù)就隨便定我的罪名，你根本沒有按照程序！”

　　“我不是一流。”

　　“喲，想不到你也有謙虛的時候啊？”

　　“說什么白癡話，我不是一流而是超一流，所以程序這種東西能省則省。”

　　林志杰頓時啞口無言，取而代之……其實不能這么說，老探員在此時向沐清揚低聲說道：“喂、喂！小沐，把這件事交給她真的沒問題嗎？”

　　“這個嘛，你盡管放心，就當自己搭乘鐵達尼號就行了。”

　　“那不是完了嗎！？”

　　老探員的壓力隨著聲音用力傾吐出來，怒目瞪視著李晴颯爽的背影。

　　說到李晴，她正執(zhí)拗地向不成氣候的演員林志杰問話，由于聲音太小加上說話速度太快，沐清揚無法聽得很清楚，不過林志杰的聲音倒是聽得見。

　　“你在說什么啊，用我聽得懂的話講行不行？”

　　說完就把手伸向偵訊專用桌拿起茶杯抵著嘴巴，因為空氣干燥、加上剛才又大聲說話，以致于喉嚨干渴，他仰向天花板一口氣把茶水灌進喉嚨。(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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