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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5 兩天之前的嗥叫


  林三酒不知她正站在大霧茫茫的黑夜里,還是不斷往海底沉去的夢里。

  她重新低下頭,府西羅仍躺在腳邊。

  她幻想著,世界之上的世界灑落下了無數(shù)光霧和繁星,倒懸的天河在他面龐上波蕩起一圈一圈的盈亮水紋;府西羅會因?yàn)楣饬炼犻_眼睛,如釋重負(fù)地笑起來,爬起身,走進(jìn)頭頂無窮的夜空。

  視野中昏蒙蒙的,不管望向哪兒,也看不見一絲清晨要來的跡象。

  府西羅小時候砸落下來的那一床沉重冬被,林三酒如今好像也被它蓋住了;穹頂壓在頭上,困住了天地間這一團(tuán)黑暗,夜色逐漸凝集,逐漸沉厚,直到再也沒法天亮。

  她轉(zhuǎn)過頭,草地上除了她與府西羅,空空蕩蕩。

  八頭德和波西米亞的影子,仿佛夢里一個遙遠(yuǎn)荒蕪星球上的石柱,早已被風(fēng)沙銷蝕,唯有她眼底的記憶,隱隱地仍站在草地上。

  再一眨眼,就又空了。

  林三酒的目光慢慢轉(zhuǎn)開,停留在Exodus上。

  那一個雪白冰涼的空殼居然還在,令她隱隱約約地吃了一驚——好像它獨(dú)自留下來是一種背叛;它也早該一起消失才對。

  在她剛朝飛船抬起腳步的時候,她又停下來了。

  林三酒俯下身,將一只手放在府西羅身上。

  “當(dāng)年我殺死那一個進(jìn)化者的時候,我也把他的尸體收起來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不過我?guī)夏悖瑓s不是因?yàn)槲矣X得尸體很好用。”

  空了的草地上,草葉折斷了腰,匍匐在地上,仿佛也快承不住這一穹黑夜了。

  “不管最初原因是什么……如今我也相信,有世界之上的世界。到時候,我就帶你過去吧。”

  林三酒撐著膝蓋,一點(diǎn)一點(diǎn)站起身,喘了兩口氣。

  她再次轉(zhuǎn)過方向,拖著腿腳,朝Exodus走去。

  這一具恢復(fù)成進(jìn)化者的身體,卻遠(yuǎn)比失去能力時更虛軟沉重了,好像大地化作了泥沼,牽扯、吸吮著她的步伐,讓她往更漆黑深處沉淪。

  早知道等著她的是什么了,還去看什么?不如扭頭逃跑,逃去誰也不認(rèn)識的地方,摔在地上,慟哭一場。

  但林三酒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腳,被它們架著,仍在一步步走向她的刑場。

  她像游魂一樣,站在飛船門口,看著起落板打開,在黑夜里撕開一塊越來越大的雪白。

  比夜晚更冰涼的空氣,緩緩從船里流出來。

  她的身體早就四散成了碎塊,怎么還能往前走?

  林三酒覺得,如果她現(xiàn)在回頭看,從她走來的飛船走廊上,一路上都會是她這皮囊裹不住而掉落下來的碎骨,血,被她無知無覺地踩碎了的內(nèi)臟。

  形成了她血肉的人,帶著她的血肉,全被拋散了。

  府西羅死了;她卻仍然不知道,那些能力陷阱是不是也一定會隨著他一起消失。

  大概會的吧?

  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她也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去一一確認(rèn)了。

  她這雙眼睛,好像除了大霧茫茫的黑夜,早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在空蕩蕩的沙發(fā)前,林三酒蹲下身,仰起頭。

  在她的幻想里,她好像還能看見清久留,仍懶洋洋地歪在沙發(fā)里,要余淵替他拿酒;轉(zhuǎn)過頭,禮包抱著桌球桿,滿臉不高興地瞪著球桌。

  原來她只是一個鬼魂,他們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活著,誰也看不見她。

  醫(yī)療艙里的床上,被子被掀開了一半,一層層地折起凌亂的折紋。要是在床邊跪下去,低下頭,好像還會有一只手輕輕放在她的頭上,梳理著她的頭發(fā),輕聲告訴她,她體內(nèi)的進(jìn)化能力沒出毛病。

  林三酒將上次【意識力掃描】中出現(xiàn)人影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飛船就像是一座宏大墳?zāi)梗?dú)自站在墓室里。

  從末日世界走來的一路,仿佛是有人在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她隨著故事情節(jié)掙扎起伏,朝故事里的人奔跑,伸手去抓他們的手,幻想著故事結(jié)束時,她能與每個人重聚,將血肉收回體內(nèi)。

  等故事快講至結(jié)尾的時候,林三酒才意識到,它是一個笑話。

  這么多年來……她為了重逢、為了留住朋友,歷經(jīng)險(xiǎn)阻,拼盡了力氣。最終她卻自己決定抬起手,將他們?nèi)珤伋鋈ィ瑨佭M(jìn)無邊無際、無序混亂的黑淵。

  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坐在地上的。

  她手上是那一部聯(lián)絡(luò)器,不久前才用來聯(lián)絡(luò)過斯巴安。現(xiàn)在再怎么按它,也沒有回音了。

  費(fèi)盡心機(jī),滿懷希望,全力一搏……凡此種種,也只不過給她換來了一聲“小酒”;甚至沒有機(jī)會再多聽他說上一個字。

  笑話講完了,響起的是嘲笑。

  這個念頭好像有點(diǎn)熟悉……好像在哪兒聽誰說過,她模糊地想。

  “……若是你也仔細(xì)側(cè)耳去聽,大概你也能聽見,人命運(yùn)深處的嘲諷的笑聲。”

  “你也碰到了Karma,是不是?”

  林三酒抹了一把臉,繼續(xù)向地上伏下去,疲憊已極。頭腦里昏昏沉沉,她想不起這是誰跟她說的話,那是誰的聲音。

  這是我的Karma?

  我做了什么,值得這樣的Karma?

  她跪在地上,雙手伏在地上,額頭貼地,好像在以號哭聲給這個不公世界獻(xiàn)祭,換一點(diǎn)點(diǎn)仁慈。

  林三酒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從她仍灼熱難受的喉嚨里,響起了長長的、狼嗥一般的凄厲嘶吼——若是聲帶斷裂,血滴落下來,就此昏迷過去,是不是會好過一點(diǎn)?

  等、等等……

  在喘不上氣的昏沉感里,林三酒忽然強(qiáng)迫自己止住了聲音。

  這個嗥叫聲……她聽過。

  她從自己的腦海深處里聽過它……當(dāng)她試圖叫出意老師的時候,在遙遠(yuǎn)的兩天之前。

  現(xiàn)在才發(fā)出的嘶吼聲,卻傳入了兩天以前自己的腦海里?

  不,不……沒有人能穿越時間,哪怕是女媧——

  “哪怕是我,也不可能扭轉(zhuǎn)時間,回溯過去。不過,人的意識是一個很有趣的東西……它可以穿越時光,穩(wěn)定恒一,就像是一種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

  林三酒驀然抬起了頭。

  在她進(jìn)入眾人夢境之前,女媧告訴她的。

  以意識為橋,是一件林三酒辦不到的事。能辦到這件事的,她只知道一個人。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林三酒好像夢游一樣,跌跌撞撞,走進(jìn)了觀景平臺。

  幕墻被她撞碎后,殘留玻璃組成了一副參差起伏、光澤閃爍的畫框。畫框中是一片暗夜草地;以及立于天地之間的一個筆直人影。

  她拄著一支手杖,正望著林三酒,好像已經(jīng)等待多時了。

  “女媧……”林三酒啞啞地叫了一聲。

  女媧歪過頭,看了看她;隨即低下頭,輕輕撫了一下自己一絲皺褶也沒有的袖口。

  “……原來他的命門是那個啊。”

  在那一刻,林三酒忽然生出了一個古怪的感覺——女媧這樣已經(jīng)離人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存在,好像竟也……也會生出一點(diǎn)唇亡齒寒。

  女媧的命門是什么?

  這個念頭才一起來,就被林三酒放開了——那不重要,跟她沒有關(guān)系,恐怕也不是她能找得出來的。

  “你、你讓我找來了義人……”

  “是啊。”

  “難道就是、就是為了讓他們被拋散出去,生死不明嗎?”林三酒的嗓子幾乎說不出話,只有低啞的氣息,急急地形成字句。“他們?nèi)チ四睦铮磕氵@樣做的意義是什么?”

  “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女媧開了口;好像有一種力量,正讓盤旋天地間的黑茫茫霧氣沉下來,漸漸穩(wěn)住大地。

  “我說過,你找來義人,我就允許你們登上方舟。如今你該做的事做完了,現(xiàn)在輪到我踐行承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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