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頰的紅腫還未完全消去，黛瑾又被熙云的另一陪嫁丫鬟翠痕冤枉背后辱罵王妃。

　　雖然無憑無據(jù)沒能真的降罪，黛瑾還是被翠痕和碧紋罰在院中跪了足足一個下午，那天正巧是王府?dāng)[宴，熙云帶著一眾女客在前廳后院走了好幾個來回，其中不乏曾經(jīng)與楚家交好之人。

　　黛瑾將頭埋得深深的，也許這樣就會不被別人看到吧。

　　晚飯前后，別的客人似乎都走得差不多了，只聽熙云與另外一人一起回到內(nèi)院，黛瑾以為客人都走了，便稍微抬起頭望了一眼，不望則已，這一望，竟看到的是熙云的姑母，也就是文俊的母親。

　　史家的王夫人也深知兒子曾經(jīng)與黛瑾交好，因此認(rèn)得出她。當(dāng)然，王夫人除了路過瞟了一眼之外，并沒有再多看，畢竟，那只是個犯錯受罰的小丫頭，連在王府丫鬟里面都是最下一等的，能有什么好看呢。

　　在王府里的生活，本來已經(jīng)漸漸磨盡了黛瑾的最后一點點生命力，行尸走肉就行尸走肉吧，反正不被餓死，不被凍死，就這么茍延殘喘的活著吧。

　　然而看到王夫人的時候，還是勾起了太多的回憶。

　　真的是文俊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楚家嗎？

　　好像很說得通。王夫人與熙云看起來姑侄關(guān)系不錯，王家對我們楚家想來不懷好心，都察院又是個常常彈劾人的地方。雖然史家與我們交好，可是文俊在母親面前是孝子，難道會把我家看得比外祖家還重要么？他得知了父親的把柄，就拿去給外祖家做人情了吧。

　　再說，如果不是文俊有助于王家，還有誰這么處心積慮加害父親，而熙云一個王妃，怎會對她無封無號的姑母那般殷勤？

　　可是這不可能。如果是別人的故事，當(dāng)然都說得通。可是這是文俊啊。

　　文俊與我相識多年，他是這世上最誠懇，最心地純良之人，哪怕我們兒女之情不再，他也不會做這么下作的事情出來的。

　　以前父親還說，文俊什么都好，只是有點年輕單純，太沒有城府，太沒有心機，一點不會害人，做文臣只怕不夠老練。是啊，不只是我看到文俊的本性良善，連閱人無數(shù)的父親都可以信任他。他怎么會是那等損人不利己的小人呢？那密信是抄家被翻出來的，所以也許根本就有他人誣告，并不一定是文俊所為。

　　想法在黛瑾的腦海中交叉翻騰，越來越想探個究竟。如果文俊不會害我，那他可知我現(xiàn)在的處境？他可有想過幫我？救我？

　　他曾說過，我是他心中永遠不可被代替的女子，我是那冬日里的臘梅，讓他一望而終世傾心。他不會忘記我，不會放棄我。

　　只是，他還年少，那么不諳世事，一定不知道怎么可以救得我出來。

　　一個富家公子，當(dāng)然不能擅自來看望一個罪臣之女，不如，我去找他？

　　對，我見到他，他一定會心疼我的處境，他一定會想辦法的。

　　王夫人在王妃房中相談甚歡，直至晚飯后天色擦黑才回家。黛瑾看身邊無人，偷偷溜至角門，打算暗地里跟隨王夫人乘的轎子去到史家。

　　史家離順王府步行也不算太遠，來到門口，黛瑾自然是只敢去偏角門碰碰運氣。守門的小廝見是個女子傳話要見少爺，雖然不合規(guī)矩，卻也好奇心起，送了信兒進去。

　　不一會兒，文俊就出來了。

　　夜色下只能勉強看清他的身形，可他身上的氣息，走路的姿勢，還是如同那個艷陽的午后里一模一樣。恍惚間好像回到從前，他來家里，我歡喜的迎上去。

　　“文俊！”不由自主叫出聲來。

　　文俊也認(rèn)出了黛瑾，停下腳步，好像不愿再往前。

　　怎么了，他不愿見我？他害怕見我么？

　　“黛瑾，怎么是你？你怎么來了？你，你自己么？”文俊的聲音里好像猶豫和恐懼大大多過重逢的驚喜。

　　“文俊，是我啊。你可知道我現(xiàn)在的境遇，我，你可知道我在哪里……”心死了很久的黛瑾，面對文俊，再也忍不住淚水漣漣。

　　“我，我知道，你在順王府那里。王妃姐姐，她待你還好么？”文俊仍是一臉茫然。

　　“好？文俊，她是我見過心腸最狠毒的女子。她早就記恨于我，現(xiàn)在，還不是找盡機會羞辱于我。”

　　“黛瑾，小點聲，別讓別人聽見了。可不能這樣說王妃姐姐，被人聽見可是犯上的大罪。”

　　聽著文俊一口一個“王妃姐姐”，黛瑾心里一陣寒意。是啊，那是他沾親帶故的表姐，又是高高在上的王妃。此時在他心里，王妃姐姐，怕是要比我一個落難的昔日舊人要重要得多了。

　　“黛瑾，黛瑾，你想什么呢？你來我家，找我，別人知道么？”文俊看黛瑾只是愣愣的出神，有點擔(dān)心被家里人看到。

　　“不知道，我偷偷跑出來的。文俊，我該怎么辦？你就真的不能想想辦法救我一救么？我若是待在那順王府，早晚會死在王妃的手里。”黛瑾已經(jīng)是接近絕望的懇求，她現(xiàn)在才知道，文俊如果有心救她，早就有所動作了，等到自己跑來，只怕是他根本就無能為力，也無心相救。

　　“黛瑾，我怎會不想救你。我聽說你家出事，關(guān)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天一夜。我求過父親母親，可是父親說，朝堂之上無人敢為楚伯父求情，我父親只是稍微說了一句，就被皇上斥責(zé)了回來。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無用，可是我真的不是那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果敢之士。現(xiàn)下實在是沒有完全之策，你再忍忍吧，我再想想。我，我去求求王妃姐姐，讓她好生待你就是了。”

　　“不，文俊，別讓我回去，別讓我忍。你知道做奴婢是怎樣的嗎？你不知道。帶我走吧，我們出京城好不好，我們?nèi)ル[居，你不是一直想云游四方嗎？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

　　“黛瑾，你可是瘋了。我也心疼你，我也知道你肯定受了太多太多的苦。可是我又能怎樣？我為你拋下父母家人去云游四方？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黛瑾，我是個俗人，我只能做到為你擔(dān)憂，為你求神拜佛，可我不是情圣，我不能為了你什么都不要。就像你，也不會為了我逃避選秀女，不是么？再說，一旦出了京城，我連下一步腳往哪邁，下一口食從何來都不知道。至少現(xiàn)在，你我都不會餓死凍死。你，還是回去吧。”

　　這一席話，聽的黛瑾從心涼到腳。原來，最可怕的，不是無情無義，他若無心，我也斷情，一了百了，沒什么所謂。

　　可這最可怕的，就是有心無力，文俊會為我而哭，為我而急，可他只是一介書生，他不敢違抗父母之命，他不敢為我舍棄一切。

　　文俊說的沒錯，我去選秀，是因為我不能只為自己而活，那么同樣，如今他也不能只為自己而活，他也要顧全父母家族。

　　對啊，我有什么資格，要他為了我舍棄掉榮華富貴，去云游四方呢？

　　“那，文俊，我不求別的，能不能把我從順王府要到你們史家來？我知道我的身份，這不會為難伯父伯母，我還只是一個婢女，伺候你母親，你妹妹，都行。我只是不能在順王府繼續(xù)留下去了。求你。”

　　文俊臉上寫滿了為難之色，“黛瑾，這不合適。我也想過救你來我家，可是現(xiàn)在你在順王府，我無來由的，怎么要你過來？王妃姐姐和母親都知道你我素來有舊，這樣意圖也太明顯了，被人發(fā)現(xiàn)，可是違抗圣旨的罪名。黛瑾，王妃姐姐應(yīng)該只是一時氣惱，你等等，過些日子，她應(yīng)該就不會再為難于你了。”

　　黛瑾真的累了。

　　她明白了，今天的她，對于文俊，是麻煩，是苦惱，是不愿回想的過去，是沒有未來，沒有轉(zhuǎn)機的情緣。

　　那么現(xiàn)在，還能如何？文俊對她，雖有三分憐憫，可剩下七分，都只是盼她早點離開自己的生活。既是如此，還是離開吧。

　　雖然在所有人面前，她都不再有做楚大小姐的尊嚴(yán)，可是她還是希望，在與文俊的關(guān)系中，她可以不是低聲下氣的哪一個。

　　如果可以，讓他只記得明媚陽光里笑容燦爛的黛瑾小姐。

　　文俊說得沒錯，我本就是一個罪臣之女，是奴婢的身份，我沒有資格，也沒有力氣，去奢望太多，去做任何選擇了。

　　做奴婢的人，無非就是為了能夠活下去而已。

　　黛瑾一步一步的挪向來時的路，心中所有絕望的念頭都一齊閃現(xiàn)。

　　至少現(xiàn)在，在順王府里，還不會餓死凍死。我楚黛瑾對于王妃而言，就好像一只小螻蟻一般，她是不屑把我碾死的，不過是像貓兒玩弄老鼠一樣，折磨來取笑，玩夠了，也就不會再怎么理會我了吧。

　　但是，如果不在宵禁前回到順王府里，那就真的會走投無路了。被人發(fā)現(xiàn)王府婢女偷偷與大家公子私會，只怕是沒有什么活路。

　　此刻，文俊是不是告發(fā)之人，是不是背叛了楚家，也似乎不再那么重要，就算他是天大的仇人，又能怎樣？更何況看著他誠懇一如從前的眼神，黛瑾心中無法升起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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