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
“異類修行本屬不易，化形本是一關(guān)，化形之后又有三劫……”
“我一千七百年前化形，早已渡過陰火劫和雷劫，就連攔在升仙路上的罡風(fēng)也算不得劫數(shù)。請問師尊，第三劫究竟是什么？為何我始終不能修成正果？”
從青城山巔向遠(yuǎn)方望去，云海茫茫之間，一道山峰雄秀拔出，山巔白雪皚皚，與四季常青的青城山各有千秋，正是佛門信徒眾多的峨眉。
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跟那邊的人流如織相比，這隸屬道家的青城山愈發(fā)顯得幽深清凈了。白衣白裳的女子舉目看了半晌，輕輕地嘆息一聲，轉(zhuǎn)身消失在山巔。
下一刻，她如一道白虹跨越數(shù)百里，悄然現(xiàn)身在峨眉山下的小鎮(zhèn)外，小鎮(zhèn)熙熙攘攘，擠滿了入山進(jìn)香的香客。
“人間……”
她沉吟道。
陰火在地，雷劫在天，莫非這第三劫應(yīng)在人間？
運(yùn)轉(zhuǎn)數(shù)術(shù)掐指推算了一番，她依舊不得其解。
“青城峨眉，一向如并蒂雙蓮，只是我一心修行，先前竟從未前來拜會過，今日且隨著這些凡人游覽一番，若是遇上佛門高人，也能請教一二。”
心思既定，她也不施神通，蓮足輕移，隨著那些入山的游人緩緩前行。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南無南海救苦救難尊者……”
白衣白裳的女子聽著身畔傳來的低低的念佛聲，又低頭看了看焚香頂禮一步一拜的誠心香客，心念閃動了一下。
“這峨眉山原本是大行大愿普賢菩薩的道場，只因人間多苦難，因此慈航尊者的名氣倒比這普賢尊者大的多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善男信女的膜拜祈愿能夠上達(dá)尊者的視聽。”
初冬時節(jié)的峨眉金頂，早已是白雪皚皚，傳言此地有緣人能在舍身崖前看到佛光，因此這兒的光相禪院即便在冬日，依舊是香火繚繞熱鬧非凡。
“廟里倒是沒有什么高人。罷了，既然來了，就燒上三炷香，若是有緣得見，不妨問一問尊者，看我的第三劫該如何渡過。”
目光掃過寺內(nèi)眾生，白衣女子微微嘆息，投了香火善款，從知客僧人手中接過三炷香，朝著大殿盈盈地叩拜下去，一下、二下、三下……周圍驚呼聲與祈愿聲陡然間響了起來。
“佛光！”“佛光出現(xiàn)了。”“菩薩顯靈……”
白衣女子抬起頭，望見了那一圈金色光芒之中以柳枝凈瓶蓮花像現(xiàn)身的菩薩。菩薩左右有金童玉女相伴，慈眉善目普度眾生，輕啟朱唇法音悠揚(yáng)：“下跪何人，有何心愿？”
“青城山下白素貞，叩見大士。”白衣女子瞧著那菩薩入世相，居然與自己有幾分神韻相似，心中不覺便是一凜，不過據(jù)說菩薩入世有三十三相，這一相普度眾生，倒是恰遂她的心愿，“大士容稟，弟子是青城山下異類成道，棄絕紅塵修行千年，一心向道毫無雜念，望求菩薩點(diǎn)化，渡我修成正果。”
“善哉善哉，難得你有一片皈依三寶的誠心，只是你塵緣未了，又如何能夠白日飛升？”菩薩低眉，似乎在嘆息，又似乎在提醒。
“塵緣？”素貞怔了怔，不明所以，重新拜倒，“弟子此心已定，眾念皆寂，任何塵緣都愿割舍，只求菩薩點(diǎn)化弟子該如何渡過第三劫？”
“塵緣可棄，因果難舍，你尚欠人間一段救命恩情，難道就不思圖報了么？”
“大士是說那從捕蛇老人手中救下我的牧童？”素貞輕輕咬了咬嘴唇，爭辯道，“弟子也明白知恩圖報之道，只是事情已隔千年，茫茫人海又該如何去報？”
“善哉善哉……”菩薩拈花微笑，金光漸漸隱退，似乎法相即將回歸，“你既生出報恩之心，那人便不難尋覓。清明時節(jié)，西湖高處，有緣自能相見。”
“這……弟子所問本是第三劫之事，菩薩卻說起那千年之前的恩情，弟子還是不太明白……莫非二者本是一事？”
“天機(jī)不可泄露，我也是受人所托，去吧……”菩薩的法相消失在碧空之中，只有最后的忠告之聲悠悠傳來，“你自求多福，日后若遇苦難之時，再來尋我。”
“可是……”
素貞苦惱地站起身，望著菩薩消失的方向，久久駐足。
師尊曾言第三劫本是情劫，情到濃時方轉(zhuǎn)薄，堪破情劫才是真正的眾念皆寂。可一旦應(yīng)在凡人身上，若是情到濃時，一則壞了修行根基，二則沾染紅塵俗意，即便飛升，也只是與其它妖類一般，要么在神仙門下為奴為仆，要么做個小小星官。千年修行最終落個這樣的結(jié)果，長生得道又有什么意思？
“報恩？渡劫？值得嗎？”峨眉金頂上再無一絲仙靈之氣，她施了個障眼法瞞過俗人，轉(zhuǎn)身騰空而去，“我再去問問師尊。”
……
“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呀！三個和尚沒水吃！”
岑青盤膝坐在金山寺的一間無名禪房中，左手翻著佛經(jīng)，右手有節(jié)奏地敲著木魚，嘴巴里念念叨叨，貌似在虔誠地誦讀經(jīng)文，其實(shí)是在唱兒歌。
自從五月十八在蔡州被法海抓了回來，扔到這金山寺禪院之中，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而按照李藏鋒與法海的約定，他還有兩個月才能走出去。
“真的是要瘋啊。”岑青站起身，砰的一腳把木魚踩了個粉碎，又刺啦刺啦把佛經(jīng)撕開，猛地朝門外撒了出去。
這間禪房雖然在金山寺中，開門就能看到院中的僧眾；然而卻又隱然獨(dú)立于寺院之外，因?yàn)闊o論他怎么鬧騰，那些和尚和香客都看不到他的存在。佛經(jīng)和木魚被他毀壞之后還會恢復(fù)原狀，整間禪房更是堅不可摧的跟法海的缽盂一模一樣——好吧，其實(shí)這間禪房的本身就是法海的缽盂神通所化。岑青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被人裝進(jìn)飯盒里，如果不是礙于這具身軀的形象，他簡直就想效仿孫大圣在這缽盂中撒上一泡尿，看看法海以后用缽盂吃飯的時候惡不惡心。
時間越來越接近年底，他的心情也愈加暴躁起來，靈鐲中的寒玉髓是他要送給追星的續(xù)命之物，若是在年底之前不能融入追星劍，那個典雅的女子就會從這個世界消逝，可這法海和尚把他困起來，無論他是怒罵還是威脅，甚至低下頭來哀求，都絲毫不為所動，把他恨得咬碎銀牙。
“嘭——”
噬魂槍從靈鐲中閃現(xiàn)而出，他取過長槍一式斗陣轟在禪房的屋頂之上，屋頂再次泛起水樣的波紋，把他的全力一擊吞噬下去，生出如中敗革的沉悶響聲。
過了片刻，房門被打開，法海走了進(jìn)來。
“岑施主。”
他雙手合十，低頭看了看破碎的木魚與撕裂的佛經(jīng)，面上古井無波道：“施主的心不靜。”
“我要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岑青跟之前無數(shù)次的說法一樣，甚至沒有向法海出手，因?yàn)檫@和尚與禪房一樣，只是缽盂幻化的虛影。
“施主只要點(diǎn)燃佛前的香支，老衲便依諾放施主出去。”法海的說法也與之前無數(shù)次一樣，連語氣和聲調(diào)都沒有改變。
“那玩意兒只有相信神佛的人才能點(diǎn)燃，你明知道我是個無信者。”岑青怒道，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平心靜氣地放軟了語氣，“好吧，我相信這世上有神佛，我怕你們了行嗎？”
“無信者，不是不相信世間有神佛，而是毫無畏懼敬仰之心。”法海合十道，“神恩如海，神威如獄。你不過區(qū)區(qū)一只小妖，也敢無視神佛，讓我怎能放你出去？”
“你們可以毀滅我，可以讓我跪倒在地，但是不可能讓我去膜拜他們，這就是我的本心。因?yàn)槟銈兊纳穹穑谖已壑信c哆啦A夢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
法海的幻影沉吟半晌，再次低眉順目的合十道：“阿彌陀佛，岑施主請繼續(xù)靜思悟道。”
“滾！”岑青抓著噬魂槍砸了過去，穿破了法海的幻影，“以后沒有叫你，就不要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讓自己嘴賤，讓自己嘴賤……
岑青沒想到之前順口說的一句話，如今居然成為困住自己的借口了。
他第一次見到法海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佛前一炷香了了兩人之間的因果，卻不料來到金山寺后發(fā)現(xiàn)這香也不是好燒的，必須以本源信念為香，以冥思誠心為火方能點(diǎn)燃，否則即便是用靈氣化成的真火也無法燒動那香頭一絲一毫。
他甚至嘗試過離開黑獄的方法，用死亡的感覺來逃脫，然而缽盂不是人心，而是由無數(shù)虔誠信念集合成的產(chǎn)物，他可以騙得了自己，卻騙不過那些虔誠的信念。他身處在這個牢獄，就像是無限光明之中的一個黑點(diǎn)，要么被那些信仰同化，要么把所有的信仰吞噬下去。
“牛不喝水強(qiáng)要按頭，諸天神佛……”他收回噬魂槍，重新回到蒲團(tuán)上坐下，只是瞳孔里燃燒著火焰，“你們，真的讓我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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