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 吳皦皦將死之時,夕陽方落下。
天空被落日的余暉染作了瑰麗的玫瑰金色,似攏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幔,溫柔且多情。而晚霞,便是那紗幔上綽約的皺褶,層層疊疊,起起伏伏,連綿不絕。
風輕輕,吹動吳皦皦命人掛在窗欞上的銅鈴。
叮鈴——叮鈴——
清脆地、有旋律地,回響在這偌大的寢宮之中。
吳皦皦就仰躺在長信宮宮門口的臺階上,遙遙地望著天際那一抹尚未隱去的淺藍。
她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一點地變冷,連心口上傷口里流出來的血,似乎也慢慢地少了。
靈臺上的清明隨著風,一點兒一點兒飄散。
在意識徹底泯滅的那一剎那,吳皦皦心頭掠過一個念頭——
要是……能死在太陽最燦爛的正午時候,就好了。
————
一切歸于黑暗。
當吳皦皦再度睜開眼,落入眼簾的,是長信宮中,她臥榻之上的簾幔。
卻不是她日常里所喜愛花樣繁復色彩艷麗的輕容紗錦帳,而是沉重又嚴肅的白色帳幔。
陰曹地府是這個模樣的?
吳皦皦尋思著,指尖動了動。
此時,身邊一陣蘭花的清香襲來,有人在帳外輕聲詢問:“娘娘可是醒了?可需要奴等伺候起身?”
這個聲音……
是碧桐!
吳皦皦訝異了。
碧桐不是在兩年前就讓她給處死了嗎?如今為何仍在?
此種念頭方閃過,吳皦皦頓時又豁然了。
到底是在陰間,遇到死過的人,不奇怪。
尋思著,吳皦皦將手伸出帳外,慵懶道:“碧桐,扶哀家起身。”
————
一切如故
。
若不是整個長信宮布置成了喪怏怏的模樣,吳皦皦簡直要把自己的死當做是在發夢。
抑或是,她的確死了,只不過她在地府的地位,同她在人世間一模一樣。
可是吳皦皦想得明白。
昨日,她的的確確是死了,冰冷的長劍當胸刺過,將她捅了個對穿。
而眼前,周遭伺候的的的確確是活著的有生氣的人,絕對不是在陰曹地府。
那么……
吳皦皦靠坐在琉璃椅上,顰眉望向銅鏡之中的碧桐:“碧桐,哀家這是怎么了?”
碧桐跪下作答:“回太后,您因悲慟過甚,暈倒在了先帝的靈堂上……睡了一夜方才轉醒。太醫說您這是憂思過慮,勸您莫思慮過重,好生將養一陣便可好了。”
先帝?靈堂?
吳皦皦不動聲色,又問:“那……今日何日?”
“回太后,今日是靖熙十二年四月初八。”
吳皦皦聞言,心中駭然。
靖熙十二年……不正是她方嫁入皇家,緊接著就死了夫君的那一年嗎?
四月初八……先帝是四月初六駕崩的……
那……
吳皦皦心潮起伏,藏在廣袖之中的手掌早就緊擰成拳,可面上仍神色如常。
“宣陳太醫。”
吳皦皦淡然下令。
碧桐得令,起身前往安排,太后宣召陳太醫。
目光流轉,吳皦皦望向鏡中的自己,眼眸之中滿是炙熱的火焰。
果然我吳皦皦命不當絕。
蒼天有眼,讓我回到了六年前。
一切從頭再來……
如櫻花瓣般嬌艷的薄唇輕抿,吳皦皦對著鏡中的素衣麗人森然一笑。
一切從頭再來,我何苦要再步步危機機關算盡,最后卻是為他人做嫁衣?!
什么權傾朝野、什么一代女皇……誰稀罕!
這輩子,我要暢快地活!
————
看過太醫,吳皦皦方覺腹中空空,餓得她酸水直往喉頭上冒。
一旁伺候著的碧桐看到吳皦皦眉尖輕蹙,右手捂住了肚子,便躬身上前,問:“娘娘可是餓了?”
吳皦皦微微頷首。
碧桐了然:“那奴便給太后傳膳
。”
碧桐離開寢殿,另一位吳皦皦從家中陪嫁過來的女官赤霞上前,一邊給吳皦皦整理身后靠墊,一邊說到:“太后您已經三日未進食了,是以才體力不支,暈倒在先帝梓宮之前……”
聽赤霞所言,吳皦皦不由淺笑。
她笑六年前的自己。
記得當時,她年方二十,為了給墜馬暈迷的先帝沖喜,嫁入了皇家。
誰知這皇后沒坐上兩個月,先帝駕崩了。
宮中只余先帝一位十二歲的皇子在世。
吳皦皦身為先帝遺孀,又是出身吳國公府的貴女,自幼被父親當做男兒撫養長大,自認眼界才華不輸朝局中人。
于國是上,吳皦皦更自認責無旁貸。
而此時大周朝方經歷過一場大旱,國庫縮緊,民生凋敝;屬國契丹狼子野心,在塞外虎視眈眈,伺機入侵。
內憂外患,沉甸甸地壓在吳皦皦的心頭上,壓得她都快喘不過氣來。
如今想想,吳皦皦只覺得當年的自己實在可愛。
何苦來哉?
她明明可以坦然地做這大周朝第一尊貴的女人,又何必去攬這爛攤子來扛?!
勞心勞力,最后還落了個橫尸宮門口的下場,太慘!
這輩子,她吳皦皦就該學學蜀王,偏居一隅,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少管這些污七糟八的事情!
橫豎大周朝這十來年里亡不了!誰愛管誰管去!
————
吳皦皦想得心潮起伏,吃粥的速度也放慢了。
就在這時,有小太監前來稟報,說蜀王陛下的儀仗已經抵達長安,不日便會進宮向太后請安。
吳皦皦聞言,不由得暗自詫異。
蜀王楚惟焯如何來了?
她記得當年他可是告病留于蜀地,只讓身邊近臣前往替代送喪……
在她印象中楚惟焯可一直都是離不開藥罐的病秧子,他那小身板哪里挨得住這千里奔波?
詫異片刻,吳皦皦也就釋然了。
愛來來,要死死,她哪里管得了這么多?!
新生來之不易,她應當把心思放在快活的事情上面!
————
用過午膳,太監前來稟報,說吳國公求見。
聽聞父親來到,吳皦皦的心情突然間激動不能自已
。
上一世,父親吳國公在她二十三歲的時候薨了。
吳皦皦本以為此一別便是天人永隔,萬萬沒想到蒼天垂憐,竟然能讓她再次見到父親!
“快!快宣!”
吳皦皦從床榻上支起身子,疊聲傳令道。
小太監得令,下去傳召。
少時,吳國公吳啟松闊步邁入長信宮中,立在庭中,靜候太后更衣面見。
讓侍女伺候著換上常服,吳皦皦扶著碧桐之手,曼步走出寢宮,在正殿之中落座。
待吳皦皦入座,吳國公扼手,俯身便要拜倒:“臣吳啟松,參見太后!”
吳皦皦忙示意赤霞將吳國公扶住:“父親不必多禮……來人,賜座。”
三年未再見父親的吳皦皦貪婪地看著坐在她下首的吳國公。
父親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闊面長須,文質彬彬。
吳皦皦的眼眶盈上了眼淚。
此生何其有幸!能與父親重逢!
————
父女倆見了面,吳皦皦先是一一問過家中親人近況,方才問起吳國公此番覲見所為何事。
若她沒有記錯,上輩子,她在先帝駕崩之后同父親的第一次會面,聊的便是大周朝的未來。
果然,吳國公自太師椅上起身,懇請太后屏退左右。
吳皦皦令殿中伺候眾人退下,止留赤霞一人。
吳皦皦這一命令讓更為親近的碧桐訝異了一番,繼而領命退下。
殿門掩上,內無閑雜人士,吳家父女便不再拘泥于君臣之禮。
吳國公朝吳皦皦方向邁進一步,開門見山便問:“阿皦,先帝逝已,日后你打算如何?”
上一世,面對父親的這個問題,吳皦皦慷慨答曰“天降大任于斯人,我吳皦皦雖為女流,何輸世間男兒?!父親,女兒欲立幼帝,以太后身垂簾聽政!以吾之力保我大周四海升平,國泰民安!”
言出必踐如她,的的確確是在那六年之中,平定四海、令大周繁榮昌盛。
而這一世……
修長的食指輕輕地敲擊著太后座塌邊上的梨花木茶幾,吳皦皦宛然一笑,開口道:“蜀王不是進京了嗎?大周到底是他們楚家的江山,我一個外人,何苦為他們楚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依著對自己這位驕傲而自負的女兒的了解,吳國公本以為吳皦皦會提出要太后親臨朝政之事,萬沒想到她居然推到了蜀王楚惟焯身上,一時間詫異了:“阿皦……”
“父親,依女兒看,不若請蜀王留京任攝政王,輔佐幼帝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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