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瑞安之后，明和便一路心事重重地回了內宮。

　　只是他未曾料到，人還沒有走到內里，便在正殿門前碰到了一個他萬萬料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跑出來了？”明和瞪著守住殿門來往躊躇的弟弟清和，口氣不由重了些。

　　清和見哥哥先是一喜，聽得哥哥這般質問口氣也不免露了些怯意，但最終還是上前一步告訴他：“哥哥是不是請了娘娘出來呢？主上今日可是動了大怒了——說是要斬了那幾個又借著娘娘勸駕一事，要廢了娘娘的老臣呢。”

　　“怎么又是這些人……”明和沒好氣地翻翻白眼：“次次都是他們，就不怕娘娘管得煩了，自此就將他們丟下不理了嗎？”

　　清和嘆氣，連連搖頭：“他們哪里管來？只顧自己嘴說得痛快，全不顧主上心里早想把他們斬成一十八段了。”

　　兄弟二人一面說，一面并肩而行。明和搖頭嘆息：“說起來也是娘娘不易——這些人百般作她，她都忍了耐了。全不當一回事兒的。偏偏他們是一發地上了頭臉，竟半點兒好處也不顧娘娘的了……真當主上還是當年那個任他們抱著提著的晉王殿下嗎？”

　　清和一怔：“哥哥這話打何說來？主上一如往初是待人親善的啊？”

　　明和沉默片刻，才突然道：“今日我去見師傅了。師傅有些話兒，很是說得我心中感慨——清和，你說如今的主上，與當年的晉王殿下，哪一個看著更像是真正的主上呢？”

　　清和眨眨眼：“哥哥這話說得好生奇怪。不管哪個都是主上啊？”

　　“是嗎？可是這些年來，人人都說娘娘禍國禍君。為何他一心一意只是護著娘娘呢？就沒有半點兒懷疑嗎？”

　　“怎么會懷疑呢？那可是娘娘啊！自十四歲上，便一路伴著主上走來的娘娘啊！”清和粉白的面皮漲得通紅，萬般不解地看著自家兄長：“哥哥，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何以這等猜度圣心呢？”

　　“你也說了，這是猜度圣心……如今的主上，已然不是當年的晉王殿下了——或者說，從一開始，咱們也就沒有真的意識到，無論晉王如何仁善恩慈，他都是一個‘王’。大唐太宗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會真的仁善恩慈到無限容忍臣子的地步呢？

　　他是一個王啊……一個帝王。身為帝王者，怎么可能會真的不管不理不顧一切世間凡俗之議，只是追求自己做個好人？”

　　明和喃喃道：“清和，你跟我一樣，跟著主上娘娘這么些年，就沒想過一件事嗎？主上如此疼愛娘娘，為何不能從一開始，便效仿前朝，將她深鎖宮庭，不令半步而出呢？為何還一定要逼娘娘出手，來介入這前朝后廷之事呢？”

　　清和皺眉：“不是自始以來便是這般嗎？主上向來不喜被人窺破天機，自然便得娘娘多替他遮掩一二。”

　　“可為何偏偏是娘娘？為何不能是李相王相？為何偏偏是倍受眾臣非議的娘娘？”

　　“這……”

　　“因為主上要的，便是要借娘娘這樁事，看清到底有誰在非議娘娘……非議他這個立了先帝才人為正妻的君上。”

　　明和深吸口氣，輕輕吐出，仿佛口中跟著噴出的，盡是冰渣。

　　清和眨了一眨眼，困惑道：“莫非哥哥以為，主上借著娘娘的事，是要清理朝堂？可……不能吧？主上可向來仁懦……”

　　說到這里，清和自己便閉了口，好一會兒又掙扎也似地道：“可就算主上真的不喜那些老臣，可有先帝的旨意在……主上總是要善待老臣的呀。”

　　“你也說了，先帝旨意是善待老臣。可是這善待二字是何等標準，卻是由活著的主上來定奪的。他將這些老臣喚于駕前而用，一眾要事悉數托付也好；他將這些老臣虛位厚祿以奉，留于京中府內也罷……善待是何等善法，善待又是如何待遇，便是主上說了算的。”明和深吸口氣：“事實上主上并未曾違背遺旨，不是嗎？”

　　清和乍舌不下，好半晌才喃喃道：“哥哥的意思是……是……主上將娘娘推了出去，其實就是為借著娘娘這個人，看清哪個老臣不得他用嗎？可是這樣豈非與先帝的心思……”

　　“先帝的心思？你怎么知道先帝的心思，與如今主上所為有所不同呢？”明和看著腳邊石子：“你又怎么知道主上如今所為，不是先帝當年駕崩前真正的遺命呢？”

　　清和默默半晌，才喃喃道：“難怪先帝要將詔書交與師祖……可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娘娘？為什么不是別人？”

　　“因為娘娘身無長恃。便是武氏如何做大，也難在當今這世閥林立的大唐朝廷中站得穩妥。所以她必然會全心全意地侍奉主上——當然，這是先帝的想法。他算盡了一切，唯獨沒算到的是，咱們的娘娘對主上癡心一片，根本沒有打算為自己家中謀利求福。從一開始，娘娘便將主上的一切，看得比自己的一切更重要。主上也是如此——只是娘娘的心思只是那么兩樁。除了主上便是諸位殿下。而主上卻不同了……他心中的事兒太多，想要的也太多。怕是如今，在娘娘面前也不能說出口的事情也很多了。”

　　“在娘娘面前也不能說出口的事情？”

　　“許敬宗。明著看，主上只是在利用他，沒有給予他重任。可仔細想想，若非主上縱權，他又怎么能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等田地？再回個頭想想當年——劉洎為了什么，又是怎么折在許敬宗手上的，你可忘記了嗎？”

　　清和半晌默然。

　　好一會兒，他才語帶艱澀道：“哥哥，你將主上想得太涼薄。”

　　“我從來不曾說過主上涼薄……”明和搖一搖頭，大步向前走，好一會兒才將最后幾句話，托付與穿門而過的風，送到弟弟耳邊：

　　“我只是說……這便是君王……一朝一國的君王。

　　為君王者，為天下者，莫說親生骨血，便是自己的情與愛，也是可以利用的……清和，晉王已死。你以后留在主上身邊，切莫再想著過去的事了。

　　只要做好了當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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