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從來沒有兩全之事。

　　這個道理，媚娘從一開始就懂。然而她未曾想到的是，有朝一日，她竟也會面臨兩難之選擇。

　　看著與自己攜手而坐的李治，她一時間茫然無措：“治郎說……素琴……她……”

　　“有些事情，該來的躲不掉，她是該面對的。”李治溫和地說：“畢竟此事涉及太多。他們若是不就此遠離朝局，徹徹底底地就此消失自己的蹤跡，游走于天地間，徹底從此離開所有人的視野……只怕是早晚會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

　　便是今日不是這楊氏后人，他日后也會有李氏王氏張氏……這些年他們離我們太近，涉及太多，太多人都想要得到他們了。”

　　媚娘默然，好一會兒才輕道：“所以……要抹去她與德獎所有的痕跡？”

　　“師傅倒是不必。”李治搖頭：“他畢竟出身名門，又有舅舅這層關系在，好歹也算是多人照應，總是不必太擔心。

　　何況他逍遙劍的名頭，無人敢輕拂其纓。”

　　媚娘轉頭，沉默半晌才輕道：“治郎的意思是，德獎出身名門，身家清白，名震天下所以無所畏懼；素琴不是，所以便該被人抹去痕跡就此消失？”

　　李治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慢慢道：“難不成，你希望將來有人發現，她到底是誰？你希望這樣，徐姐姐……她會希望這樣么？”

　　媚娘默然，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治郎的意思媚娘明白了……”接著，她頓了一頓，才低聲道：“明白了。”

　　次夜。

　　太極宮內延嘉殿。

　　久未啟殿的延嘉殿門，在開啟那一刻，悶悶地發出一聲“嗚哇”的低吟，好像是從睡夢中被驚醒了的年老宮娘，木楞楞而又呆呆地看著面前立著的兩個妙齡女子。

　　“姐姐，這里還是老樣子啊！”素琴看著一片熟悉卻又陌生的景色，不免有些訝異：“還以為這些年過去了，早已是世事變遷更移了。”

　　媚娘轉頭看看她，笑一笑：“怎么可能呢？這個地方，有你，有惠兒，有你素未謀面的素琴姐姐……”媚娘沉默，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那么多的記憶，不會輕易被改變的。”

　　素琴聞言，雙眸微沉，看著沒娘的目光也漸漸有些遲疑。

　　但是她沒有說什么，只是隨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走進曾經承載了她們青蔥歲月的那座深深宮殿之中。

　　“當年在這宮殿里住著還不覺得，如今這樣看著……真的，這宮殿真的是大啊……大的叫人走在這里都覺得心慌意亂，惴惴不安。”

　　素琴捂著胸口，輕輕地道。

　　媚娘一笑，抬頭看一眼被高墻圍起來的四方形的天空，卻搖搖頭：“許是姐姐在這里住的久了，我倒是不覺得呢……”

　　素琴對著她一笑，卻是掩不住眉眼間那一派天真：“可不是？姐姐該出去走走的。到時候去江南，可得到素琴那里去，好好停一停。”

　　媚娘回頭，停下來，表情有些詫異，又有些了然：“素琴……”

　　“那位柳月明的事情，素琴一早就知道了。”素琴微微一笑，卻悠悠道：“而且其實在她找上狄大人之前，她便已是先找上了我，只是被德獎趕走了。”

　　媚娘眉目一厲：“她也真是有膽子了……可知道是哪邊的人？”

　　“正如姐姐和主上猜的那樣——她本姓楊，名字么……”遲疑了一下，素琴終究還是搖一搖頭：“也無所謂如何了。”

　　“楊素之后？”媚娘了然：“前朝舊臣之中，也唯有楊素之后人，能有這等財力人脈。”

　　素琴淡淡點頭，卻冷笑一聲：“楊素之后又能如何？人都死了，繩結已打死了，還能翻出什么花兒來么？”

　　媚娘看著她，淡淡一笑：“越是打了死結的，越是容易出著事情。畢竟有些人有些事……”

　　媚娘轉頭看向前方，低聲道：“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

　　“所以姐姐，素琴明白，明白主上與姐姐的一片苦心。”素琴往前一步，立于媚娘之側：“既然不能逃掉的命運，那么就去面對。這樣才是唯一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這一點，姐姐明白，也已然下了決定。只是畢竟事涉素琴，姐姐難以決斷，這樣的事情實在正常，不必自責。”

　　媚娘看著她，雙目如秋水，盈盈然欲滴：“你是真的明白人，反而是姐姐我……看似是個明白的，實則卻是半點不通。”

　　素琴娥眉婉轉，低頭一笑：“姐姐過譽了。其實姐姐都想的明白，就是不忍心與素琴分離而已。

　　其實姐姐自己想一想，便也應該明白這不過就是早晚之間的道理。

　　所謂稱孤道寡者，便必是世上真正孤身寡人的那個了。

　　高處不勝寒，越是位立頂峰的人，越就是孤單。

　　姐姐，姐姐身邊有素琴，有幾位小皇子，素琴身邊有德獎，有幾個孩子。

　　可是主上……他身邊只有你一個人。就連太子殿下，與諸位皇子都無法陪他到最后啊……

　　大姐曾經告訴過素琴一句話，說一入皇城門，宮院深，成為了帝王的女人，那便必得知道一件事：所謂稱孤道寡者，注定都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而他身邊的人，只怕也難得好友知己，可偎可依。

　　要做帝王的女人，就必得學會一件事，忍耐孤獨，忍受一切平常女子不能忍不可忍之事。

　　所以姐姐，素琴雖然心痛，但是因知姐姐你斷然不肯離了主上，主上也斷然離不得你。，所以也只能看著你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向最終的結局，最終的，屬于你與主上的歸途。

　　所以姐姐，這世上……唯一能陪著你走到最后的，便只怕是你自己——連主上……他……”

　　搖一搖頭，素琴努力忍下淚水，強笑道：“所以你不必擔心素琴，你真正要擔心的，還是你自己。

　　至于素琴，其實從出宮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日會走到這一步。

　　許是想的久了，也看的真正透徹了，所以這徐氏的身份，還是元氏的身份，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姓氏的身份……于素琴而言都無所謂了。

　　素琴非男兒，也無需為家族榮光爭著些什么。父母去世，有大姐遺德，又有主上與姐姐傾心相護幼弟，實在是不必再擔憂什么了。”

　　素琴含笑帶淚，看著媚娘，尤如一枝被雨打濕的海棠。

　　媚娘咬唇，最終不能忍住心痛，張開雙手，緊緊地抱住這個小妹妹，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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