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爭六十三
次日,晨起。
太極宮,立政殿。
當媚娘醒來時,伸手一撫,卻是半榻冰涼。她一怔,立時坐起,任憑一頭青絲如瀑而落,左右看了看之后,不由揚聲喚道:“瑞安!瑞安!明和!明和!”
立時,便見聽得兩聲應和,一陣匆匆腳步聲,接著紗帳起,露出仍帶了些惺忪睡意的兩張臉,卻看著她道:“娘娘……”
“治郎呢?去哪兒了?”媚娘卻問。
這一問叫二侍一怔,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一會兒才遲疑道:“娘娘,主上此時,卻當上朝才是……”
“上朝?”媚娘瞪大了眼,立時起身,傳令更衣。
……片刻之后,太極殿后殿。
當看到整裝而來的媚娘時,清和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原因無他,這些年來這么久,媚娘出現在太極殿的次數,實在是屈指可數。而這等早朝之時前來,更是只有三次……
一次,是她披著海青,前來求李治放自己離開。
一次是封后。
另外一次,便是如今了。
于是,他快步上前,先行了一記大禮,然后才看著媚娘,小聲問:“娘娘可是有什么要事?若是如此,直接著了明和哥哥來傳話兒便是……”
“治郎呢?”媚娘卻不言,只是抱著玉圭,直直地看向前方。
“回娘娘,此時主上正在前朝與諸臣議事……娘娘!您不能去啊!”清和話剛說一半兒,便見媚娘竟欲移步入內,急忙上前一步擋著,勸道:“娘娘……您不能去,若是此時去了,只怕是要會被諸臣們議論的……”
媚娘卻不答言,反而看著他,輕輕道:“讓開。”
“娘娘……”清和無奈已極。幸好此時,又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德安見過娘娘。”
媚娘抬眼,看著正對自己行禮的德安,好一會兒才道:“你也要來攔本宮?”
“德安不敢。”德安只行了一記禮,然后徐徐起身道:“只是德安不明白,娘娘此時前來,卻有何要緊之事呢?”
媚娘看看他,好一會兒才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德安沉默,也是好一會兒才回道:“娘娘知道的,德安也算是知道了。可即使如此,娘娘,您今日也萬不能入殿去……否則,主上這些年來的心血,一朝盡毀。”
媚娘抬眼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咬牙:“……他現在如何?”
“娘娘……”德安看看左右,上前一步,對著媚娘低語:“其實主上的身子,卻遠不若娘娘以為的那般差。那一日德安也在左右,雖說主上有意讓避于咱們,可到底也是聽見了一耳朵的,多少也知道些情況。主上的身子,其實卻還算是好。只是……這風疾要調理起來,卻非一日兩時之功。娘娘,這樣的時候,實在……”
他看著媚娘無動于衷,只得再進一步,低勸道:“娘娘且可安心罷!有咱們在,總是不會讓主上再若之前那般拖著身子,累著的。”
媚娘看著他,好一會兒咬了牙,盯著他,輕輕道:“今日里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本宮都記住了。”這聲音極輕,卻叫德安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看著他垂下頭,媚娘再也不去聽不去理,轉身離開。
出得太極殿,媚娘便停下腳步,轉頭看著瑞安:“你留在這兒,一下朝,立刻便將治郎請到立政殿去,明白么?”
“可若是國務繁忙……”
“那便將國務一道搬過來!”媚娘咬牙低道。
瑞安一震,立時便垂首應諾。媚娘再轉頭看一眼身后巍巍的太極殿,轉頭,頭也不回地離開。
……
一個時辰之后。
太極宮,左延明門。
長孫無忌聽得近門小侍向身邊的禇遂良報說今日媚娘來過,卻神色不豫地被突然到后殿去勸的德安請回之后,目光深深地鎖了起來。
禇遂良見他這等神色,心知有異,便著身邊的人打賞了兩枚大錢與那小侍,著他有什么進一步的消息立時來回報之后,便轉身看著長孫無忌輕道:“老師莫非有什么……”
“回府中再說。”長孫無忌一挽廣袖,低道。
禇遂良聞言,立時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于是點頭,低應聲是,便自跟了去。
他們前腳走,后腳延明門中便閃出兩道人影,看著他們離開的樣子,其中較矮的一個深深不解道:“許大人以為何故?”
而那高的一個,正是許敬宗。他看看身邊個子矮小的李義府,淡淡一笑,回頭道:“你剛剛在朝上就沒注意到么?剛剛升了大內侍監的德安居然離了自己的守位,親自到后殿去了。”
“那又如何?”李義府不解。
許敬宗揚眉,又看他道:“你真沒注意到么?德安一離一歸之時,表情那般異樣……”
李義府回憶一下,若有所思道:“好像確是如此……他離開之時,卻是滿面訝然,歸來之時又是一臉不安……莫非有什么大事發生?”
“大事未必,大人物來了……便是可能。”許敬宗意味深長道。
李義府一怔:“大人物?這太極宮中還有什么大人物能讓德安舍了當今主……”他言至此,突然瞪圓了眼,張口結舌,半晌無言。
許敬宗看他這副樣子,不免勾起一抹得意笑容,但也只是一瞬,便復了正色,輕道:“看來你也想到了。”
李義府吐了口氣,又深吸口氣,這才道:“怎么……皇后娘娘……她向來都是避太極殿如虎穴……”
“你也說了是向來……如今她新后初立,如何不能便來走動一番了?”許敬宗淡淡一笑道:“何況她也本來就是最有資格走這一遭的女子,不是么?不若如此,如何解釋元舅公那一臉的氣急敗壞?”
“可要來太極殿,總也得有個理由罷?她若只是匆匆前來,宣告其身份,不準備理由怕是……”李義府看看許敬宗。
許敬宗點點頭,忽道:“說起來,最近宮里流傳著一個消息,說是之前主上曾言及皇后娘娘腹中再孕龍嗣,卻非虛假。似乎是真的有了……若果如此,那她以此為由頭來尋主上,卻也是說得過去的。既有皇嗣,這等大喜,心血來潮求旨賜個福,去慈恩寺禮個佛什么的……如此理由上殿來求,也是無人能攔著的。”
李義府點點頭,悟道:“一來彰顯孝德,二來也能宣告己身……果然不愧是這位娘娘呢!”
許敬宗勾起唇笑了笑,卻斜眼看著他道:“這位娘娘的本事可是大得緊,否則這幾番宮中沉浮,竟然能在這等出身這等劣勢之下一步步登上后位……豈非是不可能的么?”
李義府再點頭,笑道:“說起來娘娘也是辛苦,尤其孕育皇嗣也是大功德……自然也該上表禮頌一番的。”
許敬宗含笑道:“你文采最好,老夫卻也只能替你潤一潤筆了。”
李義府聞言卻是笑道:“哪里哪里,許大人文采之卓,先帝那兒都是掛著美名的,微員不過一介末流,哪里便敢與大人相提并論……能得大人提攜,那實在是義府的榮幸啊……哈哈……”一時間,二人相對而笑,狀極歡悅,頗有酒逢知己之樂。
同一時刻。
長孫府的馬車之上。
禇遂良終究還是沒能等得及入長孫府,便再一次發問道:“老師,可是今日后廷有什么大變故?學生看那德安一離一歸之間,神色卻是極為異常的。”
長孫無忌抬眼看看他,好一會兒才輕道:“早朝之時,皇后朝服玉圭,駕至太極殿后殿。似有意親上金殿玉廷……可不知為什么,卻被德安勸回去了。”
“這個女人……”禇遂良登時大怒道:“都到這樣地步了,她還要來宣揚自己得意么……不……不對……”
到底禇遂良跟著長孫無忌這些年,與媚娘打交道多了,也是了解她的性子,自然立時便品出了長孫無忌言語中的異樣之處:“她……朝服玉圭?”
“朝服玉圭。”長孫無忌深深吸了口氣。
禇遂良沉默,又一會兒才道:“還欲親上金殿玉廷?莫非……有什么大事么?”
長孫無忌目光轉向他,若一把刀:“你總算也是沒糊涂了。”
禇遂良垂首,好一會兒才道:“武氏為人陰毒絕辣,為人更是處處周謹。此番之態,卻非似她往日作風。更不是一個能夠從一個無寵才人一步步走到大唐后位的女人會有的心胸。”
長孫無忌點頭,淡淡道:“所以,必然是主上出了什么事。而且還是大事。”
禇遂良抬眼看著長孫無忌:“那老師的意思是……”
長孫無忌閉目,好一會兒才道:“會讓皇后如此緊張,甚至打破了她慣有的冷靜超然,讓她明知此時絕非涉及政事的好機會,卻還要硬闖金殿的理由,眼下只有兩個。其中之一,便是代王潞王兩位殿下。”
禇遂良愕然道:“可眼下后宮妃嬪已然開始重新造冊封階,易妃嬪為女官……加之諸妃嬪之中,真正得了主上寵幸的,論起來其實卻只有兩三個東宮時候便跟著主上的美人。加之她們都無子嗣……實在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來害兩位殿下啊?其他諸王也都被主上早早兒宮外建府,遣出宮外自居……目下只有一個太子東宮可隨意進出內廷,接近立政殿……”
他想了一想,又自己搖頭道:“若論起來,太子殿下的確是最有理由恨代王與潞王殿下二位的。可太子殿下雖則也是頗有些謀法之人,卻向不對兩位殿下下手。再者以太子殿下的手段,卻也是遠及不得這武氏的……若她果然怕的話,也該留在立政殿里守著兩個孩子,不該出來……到底是誰,能讓她這般懼怕的?”
“你說的不錯。”長孫無忌的身子隨著車馬上下輕輕搖晃,好一會兒才道:“她是不必擔憂那兩個孩子的。至少眼下且還不必。因為太子雖然對這兩個孩子多有防備,可一來究竟太子殿下心性也還算仁厚,皇后與他又算有恩,一時間他也不敢動這兩個孩子。所以……便是第二個理由了。”
禇遂良怔了怔,驀然瞪大眼:“主……主上?!不會罷?!”
長孫無忌點點頭,目光凝重:“雖則想來卻不可能……但如今這般事態,她又那般的惶然失措……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禇遂良閉了嘴,好一會兒才正色道:“學生這般著人入內查詢,看看主上到底出了什么……”
“不必入內查,只消去問一問藥王前些日子入宮之后,在主上身邊待了多久,都說了些什么,主上又是何等模樣,便盡全知曉。”長孫無忌語氣一發地輕柔,同時也一發地沉重:“但愿……只但愿……還沒到最壞的那一步。”
禇遂良先是一怔,繼而立時瞪大眼,倒抽口氣,又看看左右,這才低聲道:“莫非主上……”
“未查清之前,一切都不必說。切記,一定要將這消息好好兒鎖緊了,尤其不可教韓王等人知曉……明白么?”長孫無忌厲聲道。
禇遂良諾諾而應。
長孫無忌看著他,欲言,卻終究長嘆一聲,將身子向后一靠,閉目自問著:
果然……還是逃不出這般李氏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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