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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明空,弘治暗爭四十三


  大唐永徽六年五月初一1。

  駕行獵宮近兩月之久的唐高宗李治,終究還是回到了太極宮。

  而他回到宮中第一件事,便是著內廷擬表,上參中宮皇后王氏與其母柳氏內外相應,于宮中大行巫蠱之術,意圖迷主惑上之意。

  這樣的消息一傳出,上下皆驚——盡管每個人都知道,這樣的結果是遲早的事,但沒有人會想到,竟然來得這般快。

  一時間,前朝后廷之中,又一次將目光全部都投向了立政殿的女主人身上。

  &+豬+豬+島+小說+sp;  而正因著這種注視,各種各樣的秘聞消息,也從宮中一一傳了出來。

  從前些日子賜與太尉長孫無忌的數車寶物是她所賜,到她為立后一事,而曾著其生母親入太尉府中,以利相勸,卻被長孫無忌嚴辭喝回。

  從她著令左右,設計暗害中宮王氏,再到李治最疼愛的帝女安定之死,只怕也是她故意所為……

  這樣的流言,很快便如星火燎原般地在宮中內外傳了開來。

  李治聞言,自是震怒,而他身邊的人更加知事,不等天子賜罪,便一個個先去拿了那些嘴多犯事的侍婢們,打殺了十幾個,先是鎮住了宮中這股子歪風。

  接著,便是李治當朝怒喝,甚至當面質問力求此事真相的裴行儉等人,可有證據證明安定之死乃為媚娘所為。

  這句話卻是問住了每一個想借此事阻止她的人。

  是啊……

  那一日之事的真相為何,每個人心里都是清楚的,說明白些,這樣的說辭,也不過是一個求圖一點轉圜之地的理由而已。

  可當李治當廷怒喝,甚至將裴行儉所上的疏表摔回到他面前時……

  所有人看著李治的臉,似乎都是剛剛才明白了一件事:

  廢王立武,竟已至了難以阻止的地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長孫無忌的身上。

  然而令他們更加吃驚的是,原本最堅決地阻止武氏立后的他,此時竟然沉默了。

  他竟然沉默了。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些賜賞,與李治對長孫諸子的封蔭。

  于是,自長孫無忌立于這朝堂之上的那一刻起,頭一次,有人對他投以鄙視的目光。

  可是這個老人,卻渾似未覺一般,只是依舊上他的朝,依舊立他的班,依舊做他的啞巴。哪怕是裴行儉等幾個反對得最厲害的大臣,被李治一一逐出朝堂之時,他也依舊只是沉默。

  這樣不安的氣氛,越來越嚴重,越來越嚴重。

  每個人都在盼望著早朝盡快結束,每個人都在盼望著,長孫無忌能夠早一點兒開口說話。

  他是開口了。

  當德安宣詔,無事退朝之時,他突然睜開眼,堂堂然道:

  “臣長孫無忌,有疏上奏天聽!”

  立時,所有的目光,包括李治的,都投向了他的面容之上。

  李治定定地看著自己的舅舅,好一會兒,突然面色溫和,伸手制止了見事不對,意欲強行宣退朝的德安,淡淡道:

  “舅舅有何事,直言無妨,何需具本?”

  長孫無忌抬眼,看著這個甥兒,突然露出一絲難解的微笑,好一會兒才收了收笑容道:

  “老臣蒙昧,已是年邁,如今病體不安,實在應該退隱歸仕,含飴弄孫。然則老臣身懷先帝圣命,實不敢貪戀清安之福。故準請主上,賜恩閱奏!”

  言畢,他深深地低下頭,舉起一本奏疏,一叩,再叩,三叩。

  所有人立時嘩然——

  他們已然很久,沒有見到過有特恩蒙賜的長孫無忌,行此大禮。

  于是每個人都振奮起來,每個人都認定,這一回,長孫無忌的奏疏,的而且確是為了阻止那個武氏妖女而為之了!

  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長孫無忌手中那本茶綾絹裱的奏疏,仿佛看著一本救命的仙丹!

  李治閉著的目光,從完全遮蓋了面容的旒垂之后,投在長孫無忌深深低著的冠上,好像要看穿那冠,看清他的臉也似。

  但終究,他沒有看得到,于是只淡淡點頭,轉身看看德安。

  德安猶豫了一下,很快也便小步勾腰下得階來,從長孫無忌手中接過那本奏疏,又小步勾腰地上了玉階,奉于李治面前。

  李治并沒有立時便接過它,反而是定定地看了長孫無忌好一會兒,才淡淡一笑,伸手,由著德安將奏疏放在手上,低眸,展閱。

  閱畢,他的面上,沒有透出任何的表情——這是他的父親在臨終前,教他最重要的一件事:

  即使頭頂冕冠,旈垂過頜,沒有人能夠直接看到他的表情……

  他也要一如既往地保持自己的淡漠。因為天子一笑,一怒,一嗔,一喜,都會給這個帝國,帶來無窮無盡,無法設想的影響。

  所以……稚奴,不止是你的一句話,一個決定要小心。你要小心的,還有你的笑,你的怒,你的嗔,你的喜……

  你的每一點情緒,都不能隨意展示于朝堂之上。因為這是你的底牌,你不能將它輕易亮出來,亮在那些心底有著各種想法的人們面前。

  而這些情緒之中,你最不能露出來的,便是恐懼。

  天子可以怒,可以喜,可以樂,可以憂……卻萬不能恐懼。

  因為你的恐懼,帶來的,將是整個大唐天下的恐慌。

  你不能怕。絕對不能怕。死,也不能怕。

  ……李治一直牢牢地記著這些話。所以他早就已然練就了一身本領,除去在一個人面前之外,他自登基以來,便再也不曾在一個人面前露出任何害怕或者恐懼的表情。

  他會怒,會笑,會喜,會憂,卻唯獨不會恐懼。

  可是當今天,當他看完了這本奏疏之后,他卻突然覺得全身發冷,表情凝結……

  甚至,他的雙眸之中,露出了無比的心慌與驚恐!

  而他藏在玄底金龍廣袖里的雙手,竟然也開始微微地抖了起來!

  他竟然開始發抖!無法克制地發抖!

  這讓德安大感意外,更加感到不安,于是急忙上前一步,低聲喚了一句:

  “主上……”

  這一句輕喚,仿似將李治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他定了定神,回頭看了一眼德安,緊了一緊袖中之拳,好一會兒才輕道:

  “元舅所言,朕已親閱。然此事事關重大,若有他議,還是日后再論罷……”

  說這話的時候,別的人尚且無察,只是微感失望,只有德安,卻是明顯地感覺到了,李治在害怕!他是在害怕!

  那奏疏上,到底寫了什么?!德安咬牙卻不敢輕言,只是沉默。

  然而長孫無忌卻不肯輕易放過,反而起身,表情平靜地拱手道:

  “主上圣明,此事確乎事關重大,然正因此事事關重大,已是無數賢臣良員不明主上一片苦心,更不知先帝生前安排,這才斗膽,請主上恩準……”

  這個老人的目光,此刻突然顯得格外明亮:

  “恩準宣大內侍監王德,啟封先帝第三道生前秘旨!”

  李治的呼吸,停了。

  不止是他,整個朝堂之上,片刻之間都變得安靜無聲!

  然而只是片刻,很快地,一陣嗡嗡之聲,猛然炸響!

  三道秘旨!

  德安也震動地看著李治——

  三道秘旨?!

  秘旨……不是只有兩道?!哪里來的第三道……

  然后,當他看到李治的表情之時,突然也覺得從腳底開始,一陣陣的寒意,涌了上來!

  因為……他看到……

  李治的瞳孔,竟然緊緊地縮了起來!

  那是他在害怕!他在害怕!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讓他如此驚恐?!如此不安?!

  難道……難道從一開始,李治就知道自己師傅手中的秘旨,不止那兩道?!

  第三道秘旨中,到底又有什么?!

  一陣陣不祥的預感,從德安身體的最深處,翻涌而上!!!

  ……

  同一時刻。

  正在立政殿中給小兒子繡著件新衣的媚娘,突然被針刺了一下手指,立時,一滴血珠滲入了那原本潔白繡金的衣料上。

  沒來由地,她覺得一陣心慌,抬頭看看前方,正待叫人,卻意外地看見一個許久不見的身影。

  是王德,衣冠隆正的王德。

  媚娘看著他,突然覺得呼吸一緊。

  好一會兒,她才徐徐起身,像是著了魔般起身,看著王德,張口欲言,卻不知說些什么。

  王德也看著她,目光中有悲憫,有同情,卻也有無可奈何。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輕道:

  “娘娘,您準備好了么?”

  媚娘輕輕眨著眼,看著他,欲張口,卻不知說些什么好,好一會兒才澀了聲音輕問:

  “準備好……什么?”

  王德垂目,很快復又抬起,看著她道:

  “準備好,自此一刻,立于主上身邊,拋下一切,永伴他一生一世了么?”

  媚娘的腦中,似乎有一道閃電轟然炸裂,將她的眼前炸得一片漆黑,又一片明亮,腦袋也嗡嗡做響……

  好一會兒,她突然道:

  “拋下一切?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

  王德重復著,目光更加悲憫,看著她的眼中也含著淚花:

  “娘娘,您別怪……別怪先帝……他……

  他到底是一個父親,也是一個祖父……”

  媚娘垂眸,好一會兒才輕道:

  “一切么……所有的一切么……”

  王德咽了咽口水,有些艱澀地微笑道:

  “也不是就真的……真的再不見面……但是,但是以后,教養之事……”

  媚娘沉默,好一會兒才輕道:

  “是么?要交與誰呢?”

  “……元舅公。”

  媚娘抬頭,默然看著王德,好一會兒,深吸口氣,回頭看著一邊兒襁褓之中,睡得正香的李賢,與旁邊小床上擺著的,自己方才收了工,替李弘做好的小衣,然后淡淡道:

  “我不會真的放手的……先帝應該明白。

  所以……他這是要逼我么?”

  媚娘的目光,漸漸冷厲:

  “他要逼我,徹底做一個禍國妖女……誅殺賢臣的妖女……是么?”

  王德搖頭,拼命搖頭,淚灑一地:

  “娘娘,您誤會了,先帝他,他不是這個意思……”

  “是與不是,此時,又有何意義呢?”

  媚娘輕輕搖頭,復又抬頭,止淚,看著殿頂,好一會兒才慢慢道:

  “先帝呵先帝……您若是在天有靈,想必也是等這一刻,等得這般久了罷?想必……此時元舅公已然在前殿,向治郎發難了罷?

  果然……”

  媚娘癡癡一笑,搖頭,又收起了笑容,輕輕道:

  “果然,你從來沒有打算,讓媚娘如心所愿地活著。”

  她再深吸口氣,閉目,張開,最后看了一眼孩子,轉身,背對王德,緩緩,卻異常堅定地走入內殿,輕聲道:

  “傳令,更衣!”

  ……

  太極殿上。

  當宣覲令傳報入內,說大內侍監王德,與立政殿昭儀武氏正在殿外拜求見駕時,李治正在努力地想著第三個拒絕長孫無忌與諸臣請出秘旨的理由——

  盡管前兩個,都已然被他們所拒。

  所以,當他聽到媚娘竟然與王德一同在殿外求見的時候,他是無比震驚的,甚至震驚到了倏然起身,幾乎就要厲喝起來。

  可是沒有等他開口,下面的群臣,已然喧然請李治準見!

  他不能答應,當然不能答應!

  可是……

  可是還沒等他答應,就又見身為宣覲令的清和,氣急敗壞地奔入其內,稟道:

  “主上!娘……昭儀娘娘已與大內侍監請奉先帝秘旨而立于殿下!

  請主上……主上準……”

  轟然一聲,諸臣嘩然,只有長孫無忌冷靜地看著李治身形晃了一晃,終究難以支撐,癱然坐下。

  他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同情與不忍,但很快,便被決絕所取代,上前一步,他也加入了請命的行列之中!

  李治從未如此感到挫敗過……

  是……他知道那道秘旨……他早就知道它的存在……而他,也是根本不曾想過,要將它公與天下的……

  哪怕他知道,一旦此旨奉出,那么他的媚娘……他的媚娘,便可名正言順地,立于他身側,成為大唐皇后……

  可他也不愿!所以他才會費盡這般周折,寧可拋掉那樣的便宜,寧可拋掉父皇的遺命……

  因為……因為那樣的代價……那樣的代價……

  他閉上眼,心中一千遍,一萬遍地呼喚著媚娘的名字,暗暗祈求著,她不要進來,不要進來,不要……

  然而,她終究還是進來了。

  珠冠霞帔,紫衣雪肌,鴉鬢星眸,玉準紅唇……

  手中高舉過頭頂的,卻是一只朱漆封印,金帖加封,玉璽加蓋的九爪金龍玄色綾裹的長方小盒子!

  而那金帖之上的朱墨……沒有一個人會不認得它正是先代帝王,長眠昭陵的今上之父,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手書!

  剎那間,整個朝堂之上,都是一片寂靜了。

  每個人,每雙眼,每顆心……

  都靜止了。

  所有的一切,都停在了那個被媚娘玉手高擎過額前的小盒子上!

  每個人都停了呼吸……

  直到這個女子,這個一身紫衣,華麗如紫瓣金蕊的貴客牡丹般的女子,一步一步,拖著長長的廣袖尾擺,與長長的流云披帛,慢慢地走到李治面前的玉階之下停腳,慢慢地將那小盒子高高舉起,慢慢跪下,開口輕道:

  “妾立政殿昭儀武氏,今得先帝生前秘旨,特奉于吾主之前。

  請主上展閱宣之天下,以為妾立其名,正其身!”

  李治看著她,目光中的淚,已然慢慢地沿著眼角滑落,打濕了胸襟,也打濕了他的衣袖,還有那雙她親手為他繡成的靴面……

  他無聲,只能無聲而泣。

  看著這個如朝陽紫鳳般盛開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看著他一生最衷情的女子,看著為了他,犧牲了一切的女子……

  他此刻,卻只能無聲而泣……為自己的無力而泣。

  長孫無忌閉上雙眼,等待著。

  王德跟著跪下,等待著。

  德安等待著。

  每一個人都等待著。

  ……終究,媚娘感覺到,那只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大手,顫抖著,從她的手中,接過了那只小盒子。

  一陣細微的啟盒聲音響起——平時,這樣的聲音,是不會引人注意的。即使太極殿總是那般肅靜。

  可是今日……

  今日的太極殿,竟然靜到了這樣細微的聲音,也會格外的響亮。響到李治不得不時時停下,靜了一會兒,才能展開那被封印著的卷軸,顫抖著,展開。

  然后,深吸口氣,吐出,再深吸口氣,吐出……

  如是三番,四次,他顫抖著手,卻始終念不出來……

  他念不出來……

  即使他已然看到,殿下那些跪伏著的,低著頭的臣子們,已然開始有些騷動……他也讀不出來……

  他是真的讀不出來……

  所以,最后,他還是看向了王德:

  “……王德,宣先帝遺旨……”

  王德雖然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可卻還是難以自制地閉了閉眼,流下兩行熱淚。

  好一會兒,他才沉著頭,默默地抹了一抹眼淚,輕道:

  “老臣遵旨……”

  接著,他抬頭,起身,繞過表情平靜的媚娘,走到李治面前,看了一眼李治——

  這個年青的帝王,這個他從小看護到大的小主人……

  此時此刻,他的目光,卻全然無措得像當年那個被人逼得想要躲出宮去的孩子一般可憐。他的目光,只能定定地鎖在那個跪著的女子身上。

  王德再度閉一閉眼,任由百般雜味,流過心頭,然后深吸口氣,放下,睜眼,目光中多了幾分溫定。

  轉身,他依禮奉旨,向昭陵方向行了大禮之后,抬頭,展卷。看了幾眼之后,揚起越老卻越淡然的聲音道:

  “先帝詔——首輔長孫氏,聽旨!”

  媚娘平靜地跪伏著,聽。

  李治無措地站立著,聽。

  長孫無忌與諸臣,安靜地叩禮著,聽。

  每個人,都在聽著這個老人的聲音。

  “……太尉長孫氏著見此詔,當依朕意而行:

  太極宮中女武氏,性琬質貞,慧明果決,詩書于胸,史冊入懷,其靈其穎,實為罕見。又有諸番救駕護儲之功,故以才論德,實可堪為春宮儲嬪,侍于玉案之側。

  然其父雖身為高祖近臣,封有國公之名,卻實屬身家非華之族。故依禮依制當入籍后而代父祖侍于高祖靈前,積承恩德,以積貴華之氣,方可復入宮中。

  著即日起入感恩寺中靜修,于恩德已滿時再入太極宮中依制安處。

  武氏者,可封嬪,可立妃,乃若品德彰儀者,亦可以其充后廷之首。然朕唯有一念心憂,乃此女雖慧明果決,卻頗失柔淑,兼之春宮病弱,亦多需其傾心而顧。固其恐難承皇嗣教養之德。

  故……”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呼吸,甚至是一直垂首不語的媚娘。

  王德咬了咬牙,聲音微顫地大聲道:

  “故長孫氏身為皇帝元舅,兩朝太師,以德論文議治論政,都實應負教養皇嗣之責……

  且武氏所出,亦屬天家血脈……

  著……著啟此詔之日起,自當歸于皇帝元舅兩朝太師,長孫無忌親身以教,日夜夙親,不可疏……怠……”

  靜默。

  一片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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