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爭三十九
長孫無忌是想過這個問題的，但他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問他這個問題的，竟然會是媚娘自己。
他想過很多可能會問他這個問題的人——李治，剛剛在他膝頭學(xué)著史記的李弘，尚在襁褓中的李賢……
太子忠，許王孝，雍王素節(jié)，杞王上金，兩位公主……
自己的夫人，自己的幾個兒子，兒媳，孫兒……
禇遂良，狄仁杰，唐儉，裴行儉……
王氏，柳氏，趙氏:豬:豬:島:小說……
李德獎，王德，德安，瑞安……
甚至是李績……
甚至是他自己問自己。
他都想過了，每個人會在什么樣的情況之下，會在什么樣的表情之下，會如何提出這個問題，他都想過了。
而他該如何應(yīng)對，他也都一一模擬過無數(shù)次了……
甚至，他還把這些想法，每日里都好好兒地一再演習(xí)一次，以確保無論誰人來問，他都能安安然然地回答這個問題。
可他就是沒有想到，頭一個問這個問題的，竟然是媚娘自己。
……是的，媚娘自己。
為什么沒想到？
因為別人或者不知答案，或者知道了也不愿相信自己知道的，是正確答案……
但他長孫無忌不是別人。數(shù)十年在大唐三代帝王身側(cè)最貼近的陪伴與守護，讓他比誰都更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為何李治這般一個生性隱忍淡泊，聰慧絕頂，渴望著遠(yuǎn)離宮爭殿斗，廟堂血影的人，竟然會走到這一步，成就這般盛世……甚至可以期見的，是他未來的路，將會走得比他的父親更加穩(wěn)定，更加踏實？
需知他是一個白衣羽扇書生的性子，也需知，所有人都知道，他這個守成之主無論做得如何地好，將整個大唐承繼經(jīng)營得如何明輝千里，卻也難敵史官一筆。
他無論做得如何好都注定會被他的父親，那個因著一手豎起大唐這座注定將要光耀千秋萬載的繁盛帝國，注定要后無來者，注定要為萬世所推崇備致的雄主之榮而映得黯然失色。
需知他比誰都聰明，所以他也明白，自己無論如何努力，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能是不會落得被嘲為扶不起的阿斗之流這一個結(jié)局而已……一個吃力不討好的結(jié)局而已。
別人第一條走過的路，你無論是跑，還是沖，甚或是飛過它，都永遠(yuǎn)不敵那個首先用腳趟過它的人。
這是人之天性，永世難敵的天性。
而他要失去的，卻是自己對人生的一切渴望與許多的快樂，甚至是自己最寶貴的那份寧靜淡然的幸福……
原本他是可以做一個人人稱而羨之的閑散皇子，逍遙貴人的。以他的本事，以他的能力，是足可自保一世富貴平安無憂的。
即便是因著種種的理由與原因，他不得不走上帝王之路……以他的能力，也是有足夠的本事，讓自己成為一個心無掛礙，平靜幸福的閑散帝王的……因為他繼位時的大唐，軍政文治之強，賢臣名將之忠……
不客氣地說，實在便是無有帝主亦無妨了……
至少他們這些老臣們是這般想的。
可他沒有，相反，他努力地做著每一件他原本可以不必做的事，他努力地掌握著每一樣他原本不必掌握，也能活得很好，過得很好的能力……
為何？
……
答案只有兩個字：
武昭。
是的，武昭。
這個仿佛一根刺般扎在長孫無忌心中的名字，卻是李治的答案，也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武昭。
他不想認(rèn)，卻也不得不認(rèn)。
武昭……
一個困著李唐今主的，在他看來，是福，卻更加為禍的名字。
說它是福，是因為它給李唐帶來的，是一位千古難得的守成之主，一位真正地在為天下百姓考慮，為萬民求福，而非一味為了超越前代帝王，成就自己一身功名，而窮兵黷武，視萬民福祉，大唐江山如玩物的所謂明君……
需知一位真正的悲天憫人，胸懷江山萬民的守成之主，是不在乎自己身前逝后名的，他在乎的，只是自己治下之時，萬民生計，江山安定而已。
他不會為了在史冊之上記一筆功，而去傾盡國力地開疆辟土，大興兵戈，也不會為了能讓天下百姓感恩戴德，而去勞民傷財，本末倒置地修河筑城，役滿賦重。他更加不會為了保住自己守成之主的名字，而裹足不前，諸事只延續(xù)前代之風(fēng)，凡業(yè)只依前朝之計。
他懂變革，更懂如何在努力穩(wěn)持目下這等江山安定，百姓富庶的情況之下，追求變革，追求更往前一步，十步，百步的變革……
穩(wěn)中求變，以民為先，當(dāng)守則守，當(dāng)斷則斷，無計名史，不理妄言……這才是真正的守成之主。比起在一片雪白上提筆做畫，可任意而為的開疆之君，要在他人留下的畫作之上，巧妙修繕，使之更加完備，又不能破壞它原本的美妙之處，又要有自己的神來之筆，又要使原來的畫作品格更高一等……
不為人臣不近朝政中心者是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也看不明白一個道理的：
開疆明君數(shù)百年或可得一，守成賢主卻是千載也難得一遇。
固然兩者無高低之分更無可比較之處，但若只論哪一個更難得起來，答案卻絕對是后者。因為人之本性，從來都是趨利避害，自利之心更強于利他之心的。這等看起來便是利人卻斷然不利己之事，越是謀略至深，聰慧絕頂?shù)娜耍绞遣辉笧橹摹?br />
……然而……
只是武昭這兩個字，就讓一個除去他的父親母親之外的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不以為可為人主的嬌貴皇子，在僅僅十?dāng)?shù)年的時光中，成就了一份不輸于他那位父親的守成之業(yè)……
這樣的答案，如何不讓人為之震撼？！
長孫無忌無言，亦無能為言。
但也不甘為言。
為何？
因為偏偏就是她武昭！偏偏，就是這兩個字！
這兩上讓他每每想起來，便會覺得全身流汗，噩夢驚醒一般的字！
武昭……
每每讓他長孫無忌聽到這兩個字時，他想到的，只有兩副畫面……
永遠(yuǎn)溫婉如金菊，卻也永遠(yuǎn)高貴如金菊地守立在李世民身后的妹妹，長孫無憂。
永遠(yuǎn)都是明艷如牡丹，也永遠(yuǎn)威嚴(yán)如牡丹地屹立在李治身邊的這個女子，武昭！
一個是帝女之花……
另一個，卻是……
帝王之花！
每每念及此，長孫無忌都無法克制那股竄遍全身的寒意！
他無法克制！
所以……
他一直在逃避，一直在逃避這個可能……
有朝一日，坐在他面前，問他這個問題的人，居然會是武昭本人的可能！
因為他知道……
所有人問他，他都可以坦然面對，坦然回答是她武昭，然后給予一個更加光明正大的理由，讓所有人都明白她雖身居首功，卻斷然不能成為大唐天下僅次于李治的第二人的原因……
可唯有她！唯有她本人……
唯有這個從未開口問過這句話，甚至還一直如他一般，有意抹殺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的女子……
他無法面對，更加無法回答！
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yuǎn)不能回答她……
因為他知道，一朝自己回答了她這個答案，那么所意味的，便是她已然立于后位上的一切理由，已然充備！
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的情……
都無法再阻止這個女子，這個這些年來一直隱忍沉默，一直將自己放得低入塵埃中的女子，如一只終究可以舒展流火爍金的雙翼騰空而起的鳳凰一般，俯睨天下的將來！
而這樣的將來……這樣的將來……
長孫無忌全身如置冰火之中，一時寒得欲死，一時熱極若焚……
不能回答……
他不能回答……
不能……
不能……
不能！！！
然而……
一道聲音仿似地底傳來的，幽幽的聲音，從他的口中，斷斷續(xù)續(xù)，輕輕慢慢地響起：
“……無情之人或可成霸業(yè)，卻剛久易折。
便若秦皇漢武，雖有雄才卻難盛世久成。
不若我大唐因情義而開國立朝因情義而成就盛世。
先有文德皇后娘娘，后有……
………………
武……昭儀……
………………
是固方有先帝之成，今主……
今主之功……”
短短的幾句話，卻似將長孫無忌一生所有的力氣，所有的精神，全部耗損殆盡。
他突然明白了一切，也省悟了一切……
但這個老人，這個人人都畏懼著，擔(dān)憂著的老人，此刻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一敗涂地……
是的，他已敗了。
從媚娘用自己的隱忍謙讓，反襯出王蕭二人的無知愚昧，德行不長之時，從媚娘用自己的名聲受污，來換回為李治擔(dān)下一切后顧之憂時，從媚娘不爭不求，卻穩(wěn)扎穩(wěn)打，一步步得取民心時……
他已敗了。
不止是他……
整個大唐朝堂之上，所有看不起這個女子的人，所有忌恨著這個女子的人，所有污蔑并且將來也注定要一直污蔑她一生，甚至直到她死后的人……
都已然敗了，敗得徹底，敗得一塌糊涂……
因為她武媚娘想要的，都已盡然到手，可他們想要的，卻連他們自己都拋棄，都永遠(yuǎn)地背叛了。
長孫無忌突然之間，熱淚奪眶而出，當(dāng)著媚娘的面，痛哭失聲。白發(fā)蒼蒼的頭，也終究低了下來。
他敗了……
不止是敗給了媚娘，敗給了媚娘身后那個他永遠(yuǎn)以為是個孩子，永遠(yuǎn)以為離不開他照顧的心愛甥兒李治……
更是敗給了自己，自己那份虛榮，與不甘寂寞的心。
他敗了。
當(dāng)年那個為了幫自己的至交好友復(fù)仇寬懷，不惜動手誅殺陰骨二氏至絕，不惜絕李建成后嗣的長孫無忌……
敗了。
媚娘垂下眼，不再看他，只是在他的哭聲中，起身，翩然一禮，而后，轉(zhuǎn)身離開。
月色下，她的眼中也有淚，臉上也有淚。
可是她的表情，依然決絕——
她勝了。
是的，她勝了。
可她的勝，卻是多少犧牲換來的，多少痛苦與折磨換來的。
所以她勝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勝得無畏無懼……
所以，接下來，能夠守在李治身邊，為他劍，為他盾的人……
只能是她，也只可以是她了。
她默默地走著，流著淚，一步一步地走出庭院之中……
踩著那個守護了李世民與李治一生，也為李世民與李治，獻出了自己所有可以奉獻的一切的老人的淚水與哀哭……
一步，一步……
沉穩(wěn)，而踏實地走出了庭院，走向她應(yīng)有的未來。
一個屬于她與李治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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