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爭三十三
次夜。
終南山獵宮之中。
正殿之內。
夜已深沉,可李治還是沒有能如他所愿,歸于后廷,去看一眼媚娘與孩子們,而是留在正殿之中,一邊兒批閱著奏疏,一邊兒聽著德安回報今日內外大小動靜。
聽得德安道長孫無忌業已出手,他不由一揚眉,轉身看著德安,靜思一番,才道:
“結果如何?”
“今日傳來消息,說是韓王大怒,業已派足了人手,看樣子,是要與元舅公一爭到底。”
李治皺眉輕道:
“一爭到底?”
德安點頭,又看著李治道:
“主上對此,似是有些不信?”
“韓王叔的性子朕也算是清楚,以他之所為,斷然不會這般輕易便上了舅舅的當……”
他沉吟一番之后,忽然再度抬頭,看著德安:
“你現在便去傳朕的話兒與媚娘,叫她這些日子仔細著自己身邊,莫出了什么亂子。”
德安一怔道:
“主上是擔心……韓王也在玩聲東擊西之策?”
“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李治沉吟,俄頃又搖頭,起身道:
“不成,不成,還是朕親自去一趟的好。否則朕實在放不下心。”
“可是主上,這些奏疏……”
“無妨,要緊的都已然處置好了,剩下的都不過是些非緊要的,明日再辦也成。”言畢,不等德安再勸,便急匆匆起身,急匆匆往后殿而去。
德安見狀,搖了搖頭,也只得跟著他身后離開了。
兩人剛剛離開,便有一道黑影,從暗中走出來,左右看看之后,急忙忙跳上了玉階之上,前后看了看,這才小心從袖中抽出一本烏金封皮的折疏,再看看左右,然后伸手小心將之塞入那一迭已批閱的折疏之內。
接著,他再看一看左右,這才急步消失在殿中。
他前腳剛走,后腳便又有一個人影閃出來,看看左右,便一撩衣襟,輕步奔上玉階,從幾案上抽出那本剛剛被塞進去的折疏,看也不看地轉身塞入右邊袖口之內,又從左邊袖口里抽出一本與它一模一樣的烏金封皮折疏,放在剛剛的位置上,再看看,這才退著,小心地回到陰影之中。
一時間,大殿之上,一片靜寂,再不聞半點兒聲音。
……
片刻之后。
后寢殿之內。
李治與媚娘看著兩個睡著的孩子,會心一笑,轉身相攜而出,來到前面的帝寢之中,落坐榻上,然后這才緩緩道:
“今日我聽得太醫們說賢兒進食不香,可好些了?”
“不過是積了些食氣,小孩子家常有的事,治郎便掛心上了。那若以后他們長大了,身子多少有一點兒不妥的,治郎是不是就要急死了?”
媚娘聞言,忍不住出口笑言。
李治卻是一笑,垂首,好一會兒才道:
“賢兒剛出生的時候,我著實是有些怕他的,總覺得他讓你吃了太多的苦。可現在……”
李治笑了笑:
“果然還是一片父母心。”
媚娘卻笑著搖了搖頭道:
“罷了,當媚娘不知治郎的心思么?多半又是前朝那些大臣們給治郎添了什么煩心事,這才來找媚娘,想讓媚娘早早兒地跟治郎說一說話兒,一解心憂罷?”
李治聞言卻是一怔,定定地看著媚娘好一會兒,才展頤一笑:
“果然,天下知李治者,唯有媚娘。”
媚娘笑罵他一句貧嘴,然后才淡淡道:
“到底是什么事,能讓治郎如此心憂?”
李治搖了一搖頭,正待開口說話,卻見清和急匆匆奔入,當頭便是一記大禮道:
“主上,已然截下來了。”
李治揚眉,點了點頭,伸手便向他而去。
清和再點頭,從袖中抽出一本烏金折疏遞與李治,李治打開,看過之后,皺眉不語,然后抬頭看著清和:
“那一本呢?”
“卻在此處。”
清和又從袖中抽出另外一本只看外皮卻是一模一樣的烏金折疏,同樣奉與李治之后才道:
“那廝剛出了凝露門,便為暗衛拿下,一搜身,果然便見著這個了。”
李治說了聲做得好,自又取了出來,仔細翻閱之后,神色顯得格外凝重,好一會兒才將兩本折疏一并交與媚娘,淡淡道:
“你且看一看罷。”
媚娘揚眉,好一會兒卻只不言語,伸手取了兩本折疏來看之后,又是挑眉不下,抬眼看著清和道:
“這兩本,只怕是有先后罷?”
“娘娘****。”
清和輕道:
“先是一人卻將娘娘左手這本塞進了奏疏之中,接著又有一人出現,將它換了下來。”
媚娘聞言,看看李治,又轉頭看著清和道:
“先到的人,是雍王的人罷?”
“……是。”
清和看了眼李治,咽咽口水,慢慢道。
媚娘皺眉,又沉吟一番才道:
“后至的人……便是太子東宮的人了。這兩個孩子,終究還是不能讓人消停的。”
她搖搖頭,又嘆。
李治轉頭看看她,想了一想,終究不言不語。
媚娘回頭看一看他一臉痛惋之意,心中有了主意:
“治郎,媚娘有一事想求,還請治郎答應。”
李治少見她這般鄭重的請求,一時間有些怔忡,想了一想,卻道:
“什么事?”
“治郎眼下已然定了心思,要將媚娘立為中宮。既然媚娘要立為中宮,那自然便該有些中宮的樣子。這些孩子們胡鬧妄為的事,還是請交與媚娘處置罷?”
媚娘說得鄭重,李治也不禁怔然,看著她好一會兒,目光中泛起一絲溫暖,不由微笑著伸手緊緊握了她的在手心,淡淡地看著她笑道:
“你總是替我著想……可我卻總是只能讓你替我著想……”
媚娘卻失笑,搖頭道:
“治郎這便是錯了,夫妻之間,本來就沒什么誰替誰想,誰又不替誰想的事情。本就一心,何來你我?”
李治目光一發溫暖,好一會兒,才輕輕道:
“我……”
“治郎不必再說其他的了,媚娘自有打算。”
淡淡一笑,她揚手輕言。
李治嘆了口氣,終究還是點頭應了下來。
……
次日晨起。
媚娘起身,去梳發之時,便見瑞安立在鏡臺之前,沖著那兩本奏疏發呆。見狀,她不由淡淡一笑,卻搖頭道:
“怎么了?不過些孩子兒戲而已,你也上得了心?”
瑞安轉身,見媚娘一派閑然之態,不由急忙放下手中奏疏,先行一禮,爾后才道:
“姐姐起得這般早。”
“這些事終究要處理,那便越早越好。”
媚娘深吸口氣,又長吐出來,走到鏡臺前坐下,由著侍女梳發挽髻,自己卻在鏡中看著瑞安:
“說說罷,你覺得如何?”
瑞安看了眼那侍女,卻審慎道:
“那位先來者,也著實是急了。多半因著他的叔公又在后面說了些什么該不該說的……所以他便自以為,時機成熟,要對姐姐下手了。”
媚娘點頭,淡淡道:
“沒錯……釜底抽薪。于那些外人看來,我能夠登后最大的籌碼,便是弘兒與賢兒。若是這兩個孩子之中,有任何一個不是我所親生……那么自然會引得諸人朝議,我這后位,也斷然是登不得上了。
那孩子,倒也是真聰明。”
瑞安卻搖頭嘆了口氣才再開口道:
“他是聰明,可到底也只是小聰明。在瑞安看來,真正比他強得多的,卻是這后來的一位……
竟然能想到借力使力,一邊廂原樣抄了那份偽擬的奏疏,依計使計引了諸臣懷疑,姐姐兩個孩子之中,是否有非姐姐所生之子,一邊廂也在奏疏之上動了手腳,讓人很容易便看得出這奏疏誠系偽造……自然也就會在日后,將此事昭雪天下,引得諸人目光都凝向那幕后始做甬者。
這后一位的心計,實在太過深沉,若非他一心是為了幫著姐姐好,只怕瑞安便要忍不得,去勸主上要防著這一位了。”
媚娘點頭,再撫著那兩本奏疏嘆道:
“兩本奏疏,兩份心思……”
看著侍女梳妝已畢,告退,只剩下她與瑞安以及站在不遠處的明和三人,媚娘這才徐徐抬起左手的那一本,晃了一晃,淡淡道:
“借我姐姐曾入后廷之事,來言賢兒非我親生之謠,又是偽治郎心腹韋待價之名擬本,又是費盡心機,將這假奏疏摻在已批閱過的奏疏之內,待得明日早朝之上時,分發奏疏,假本一旦出現,一旦內里的內容為人所見,那么他的計就成了。
無論到時人們相信不相信這奏疏是韋待價所寫,也無論到時它能不能為人所當廷議論……
一顆種子,懷疑的種子便已然種下了。而且還是我萬然拔也拔不掉的了。”
點頭,再嘆口氣,她伸手拿起另外一本,揚了揚道:
“這一本,一模一樣的內容,一模一樣設計,唯一不同的,便是奏疏中的一個字——沽名的沽字,卻是半點兒沒有寫差的。”
瑞安點頭,也輕道:
“是啊……若是全部偽造,只怕還會有人懷疑是姐姐您刻意放出此事試探,以求尋機清除對手。
可若全盤精細,做得極像,偏偏只是這等常人看來萬然不會有問題的小處犯錯,反而會讓那些前朝大臣們堅信,此事必然是有人意欲誣告姐姐了。
畢竟韋大人因著不滿自己姓名之故,總喜將沽字偽寫成了故字一事……朝中雖說沒幾個人知道,卻到底也只是沒幾個人知道而已。
總是會有人發現的……就比如元舅公,就比如李義府,就比如……”
瑞安看了眼媚娘,輕聲道:
“除去這位東宮太子,誰也想不到的狄仁杰狄大人。”
媚娘合目,好一會兒才徐徐睜開道:
“忠兒這孩子,果然是成了事了……
想不到他竟對治郎的事情如此清楚。眼下便是長孫太尉,只怕也是約略有些猜疑,卻是不敢斷定懷英是忠于治郎的。
除了英國公,朝中諸臣誰都不知這一點……
正因懷英稟事中立,他才會如此得關隴一系信任,才能完成治郎交與他的任務……
眼下來看,卻是被忠兒給看破了。
真是不知……這樣的聰慧,對忠兒而言,是幸,還是不幸。”
瑞安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問媚娘:
“那姐姐,接下來咱們可該如何是好?”
媚娘淡淡道:
“忠兒苦心設了如此一局,咱們也不能就浪費了。素節那孩子,是該吃些教訓,何況此時韓王表面看起來因著治郎突襲而慌張,可他心機深沉,真正的想法卻未得可知……
也好,便將此事做個敲門磚罷!探一探他的心思!”
媚娘言畢,便將此物交與瑞安,輕道:
“給韋待價。”
瑞安一怔,卻訝然道:
“韋……韋大人?”
媚娘點頭,正色道:
“沒有人,比他更適合,你且去!”
瑞安眨眨眼,終究還是沉默而下。媚娘看著他,搖搖頭,伸手招過明和來,交代了幾句話,明和聞言也露出與瑞安一樣吃驚的表情,但也終究未發一語,只是行了一禮,同樣匆匆離開。
剎那間,偌大的殿里,只剩下媚娘一人坐在原地,對著殿外發呆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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