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爭十七
自從阿羅處知曉,媚娘已知他真身后,瑞安曾經想過許多次,自己若將面對媚娘時,該說什么,做什么……
但他從未想過,自己見到媚娘時,竟然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一句話也講不出的。
他只能低著頭,看著地面。
午后的掖幽庭,冷清得仿佛是座地牢。除去水牢那里時不時傳來的,犯人拖著沉重的手鏈腳銬在過膝的水中行走著的“嘩嘩”聲與“鏘鏘”聲,偶爾夾雜一兩聲沉吟,別的什么聲音,便再也聽不到了。
他坐在媚娘面前,低著頭,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腳上已然穿得有些舊了的皮靴。
柔軟而沉實的褐色皮靴,卻在他眼前顯得那般生硬。
“這個東西,你交與明和了,可是他不肯收。”
媚娘平靜地告訴他,同時將那只盒子交還與他:
“而且以我看來,你這樣的東西,也著實不該交與他。
你以為,這是屬于你自己的私有之物,可以隨意轉贈他人的么?
這是先皇后娘娘賜你的寶物,不到你死那一刻,是不能離身的。
這個規矩,你不懂?”
瑞安緊著喉嚨,想說什么,卻又生怕把眼前這些都給打斷了,不敢開口。
媚娘看著他,平靜異常:
“我知道,文娘一走,你在這世上,本也無了指望——
你看著是最精明靈巧的,可卻也是你們幾兄弟中,最不愿意去牽扯那些沉年舊事的……
只因你向來以為,你是死過一次的人,過去的事便是過去了,與如今的你無關。
奈何你在這世上,最親最近的,也只有他們,是故你便不能不因應著他們的想法,按著他們的路子走……
其實你是半點兒也不希望再去尋什么仇的。是么?”
瑞安輕聲道:
“瑞安天幸,先隨主上,后遇娘娘,又有文娘相伴一生……
自覺已是幸甚至極,實在不想再壞了這樣的生活。只是……”
他垂首,半晌才輕道:
“總有些人,有些事,卻是叫人難以預料的!
媚娘看著他:
“你恨韓王,因他毀了你父母,毀了你原本的大好前程。只是我不明白,為何你們如此恨他?
若論起來,你們不是該恨先帝與先后么?
怎么我反倒覺得,你一路以來,對治郎,可說是忠心耿耿,甚至……”
媚娘微微地看著他:
“甚至你似乎,還帶著些憐惜地照顧他?”
瑞安立時張大眼,看了看媚娘,欲言,卻又不敢。
媚娘看看他,突然道:
“韓王那件破衣,是韓王妃示意我找出來的。
然而這個消息能傳到我耳朵里,卻要多半歸于你刻意引導……
若我所料不差,這個消息,德安也好阿羅也罷……
都是不愿讓我知曉的,是么?”
瑞安開始躲避媚娘灼灼的目光。
媚娘卻不肯放,繼續盯著他問:
“不過他們不愿讓我知曉的原因,卻不是因為我……
而是因為,但凡會被我知曉的事情,必然治郎終究也會知道……
他們是不想讓治郎知道,是么?”
瑞安還是不答。
媚娘再進一步,輕道:
“阿羅沉書便罷了,德安跟在治郎身邊這些年,不可能對治郎半點兒情份也沒有。所以他之前才會暗示,要治郎去查一查當年舊事……
看來這件舊衣之上,大有隱情,是么?”
瑞安還是不答。
媚娘看著他,卻是淡淡一笑:
“你不想答,也無妨。左右我知道一件事,你也好,德安也罷,都是不會害治郎的,甚至便是阿羅與沉書,也是對治郎多加關照……
只是于阿羅沉書而言,這些年他們跟著不同的主人,自然更有不同的想法。
若我所料無差,這破衣之上的秘密,卻是于韓王而言,是最大的軟肋。甚至能夠將他之前一切的努力,都化為烏有。
所以便是在眼下他已然全心信任的沉書面前,他也不能,更不可直言……
是么?”
瑞安緊閉其口,半晌不語。
媚娘看著他,輕輕道:
“你不說,其實已然是回答了我。
那么我再來猜一猜……
韓王一生,可謂梟雄之心。于他而言,他最關切的,心心念念在意的,便是這大唐皇位。
為何?”
媚娘似在自言自語,又似自問自答:
“他是個聰明人,從小就是。自然也應該明白,從一開始,他便沒有半點兒染指這大唐江山的機會。
不管是他的大哥隱太子,還是他的二哥,千古昭彰的先帝,抑或是他其他的諸位兄長……
無論哪一位,都比他更有資格,也更有實力登上皇位。
畢竟登上這至尊之位,不能只是靠一點聰明與胸略而已。
在高祖皇帝這濟濟數子之中,人人都有大材,可堪為帝的情況下,他若要為帝,便必然得贏了許多人。
而他也知道,于他而言,最大的本錢,不是他的聰慧,而是他的母親,宇文昭儀得到的寵愛,與立后的機會。
后一易,儲自立。
可是宇文昭儀拒絕立后。
無論當年真相是什么,她都拒絕立后了。
那么,他最大的本錢也就沒有了。而且是他最敬愛的母親親手斷送的。
為什么他不肯放棄?
韓王雖則陰狠,可對宇文昭儀卻是一片誠孝。
既然母命如此,他卻為何不肯放棄?”
媚娘微思,徐徐道:
“我畢竟不是那個時候出生的人,也不知當年真相,所以只能揣測……
或者,當年宇文昭儀拒絕立后,卻非她本意。而是受人所迫。
甚至更有可能,宇文昭儀也正因此事,而早早離世……
畢竟當年高祖皇帝駕崩之時,她卻是春秋正盛,風華正茂,又是身體康健,實在不應該如此早便離世的。
這便讓韓王懷恨在心,于是念念不忘的,便是要為他的母親爭回一口氣了。
可是……”
媚娘徐徐道:
“宇文昭儀當年相助長孫皇后與萬太妃整治張尹二人之事時的手腕與果辣,人人皆知皆畏……
到底又是什么樣的事情,竟然能逼得這位可一蕩高祖后庭的女子如此無奈,甚至含恨而終?
而且還惹得韓王如此嫉世,必要拿到這至尊之位,也要證明自己?
只怕……”
媚娘看著瑞安,微微有些同情道:
“卻是與她的清白有關罷?”
瑞安微屏了呼吸,卻終究不曾言語。
媚娘輕嘆了口氣道:
“當年之事,我也知之不多?僧吘挂苍窍鹊巯率蹋匀灰布s略聽過一些。
張尹二人之事,外傳是因隱太子與巢剌王穢亂后庭,與之私通之故。
可以我看來,觀子知父,你們五人這樣心性高傲,自正其身,只怕隱太子未必便真肯涉及這等腌臜事里。再者,先帝對隱太子與巢剌王截然不同的態度,也足以證明,隱太子必然未涉其中。
而且據我所聞,巢剌王的性子卻是極為陰毒暴戾,宇文昭儀當年又是氣質淑華,非同一般……”
媚娘垂眸,掩去一臉痛惜:
“只怕她也是被逼的罷?”
瑞安沉默著,終究還是開了口:
“二哥與三哥常說,武姐姐你最厲害的地方,最叫人生畏之處,不是你的籌謀百度,更不是你的目光遠長,而是你識人性,探人心之能。
想來安憶也是愚蠢,這些年跟著娘娘,竟是今日才知不假!
“宇文昭儀竟然真的……”
“宇文昭儀雖是那般的進宮,可為人卻是極為高華的,自然不屑與之有私。而且她也斷然不肯的。
當年之事,瑞安也只是隱約聽幾位哥哥私下議論過,說是巢剌王曾對宇文昭儀起心,可昭儀斷然拒絕,甚至還動手打傷了巢剌王。
尹張二人聞言,為了討好巢剌王,私下使了法子,迷倒了巢剌王,這才讓宇文昭儀毀了一身清白。
而她也正因如此,才斷然拒絕了立后。更加在之后萬分小心尹張二人,并且知道長孫皇后手握二人****鐵證之后,果斷出手,親自參與其中,先行斷絕她們污蔑自己的機會,這才滅其二人生機。
因為她知道,當年提議立她為后的,正是巢剌王,他也居心不良,所以才拒絕的。也因為她知道,一旦叫萬太妃與長孫皇后知曉內情,那么便是二位再如何慈悲,身邊的人也總會透出消息去,至時,她倒還好,韓王怕是便難存活。
雖則韓王確是高祖血脈?刹罹筒钤谀隁q曖昧上,是故那破衣之上,卻是藏著宇文昭儀的一封血書,以證韓王清白。免備萬一!
媚娘點頭,卻嘆道:
“宇文昭儀當時身受大辱,只怕自己也是頗有些心神不定,這才以求清白,卻未曾想到,若此事她從來不言,自然也就伴著巢剌王與尹張二人之死而告終。
若是她留下此等血書,反而與了世間人,無故猜疑評論的機會。
所以韓王才會一定要拿下它,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生母之名。
他要毀滅一切可能阻止自己光明正大地一登帝位的東西,是么?”
瑞安點頭,輕聲言是。
媚娘長吐口氣,半晌不語,好一會兒才悠悠道:
“那么,你呢?”
“我?”
瑞安茫然抬眼,看著她:
“姐姐這是……”
“你是希望宇文昭儀的秘密昭之于眾,還是毀之無形?”
媚娘輕問。
瑞安看看媚娘,目光從一開始的茫然,遲疑,至最后的堅定:
“一旦韓王收平,便當然毀之無形。”
媚娘聞言,嘴角終究露出一絲笑意:
“那,你便好好兒地將白玉拂塵擦一擦罷……這兩日,只怕你便要替我去一趟韓王府了!
瑞安的目光一下子定住了。半晌,直到媚娘起身,轉身,背對著他向外走,他才突然哭出聲來。
聽到他的哭聲,媚娘也停住了腳,背對著他,強忍眼中淚水,輕道:
“你還是早些兒搬回來的好,弘兒越來越大了,賢兒也淘氣,我與明和實在照顧不過來。何況明和年歲還小……
你還是將偷懶渡閑生之念,且放上一放罷!”
言畢,頭也不回,離開,只留下坐在原地,抱著那只盒子,哭得像個孩子的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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