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爭八
是夜。
媚娘看著正抱了個(gè)大葫蘆兒在被嬤嬤抱在懷中看著自己的李賢身邊，亂滾亂爬的李弘，婉然一笑，接著起身，徐徐走到殿前，看著殿外白雪。
明和自后趕上來，輕輕替她披了衣裳，然后道：
“雪夜寒涼，娘娘還是多保重些身子的好。”
媚娘回頭一聲淡笑道：
“想必此刻，元舅公正在與阿羅一處商議皇后之事罷？”
明和欽佩道：
“娘娘英明，早早兒算準(zhǔn)了皇后死不得，便好好將太子殿下送去的藥給換成了假死之藥。如此一來，不但讓元舅公自亂了陣腳，竟犯下讓裴行儉上疏出言不恭這樣的大錯(cuò)，也讓王柳二氏徹底在朝中失了信。”
媚娘悠然道：
若是一味硬來，只怕至?xí)r那些擔(dān)憂唇亡齒寒的氏族官員們會一應(yīng)而起。是故若要除去太原王氏，那便必得使其先失信于諸氏。之前雖則王蕭二族之爭已被鬧得大了，卻遠(yuǎn)不能動搖那些氏族中人對太原王氏一門的信任與從仰。
所以，我們需要從根基中斷他們與諸族之間的聯(lián)系與信任，瓦解他們的氏族之盟。”
明和點(diǎn)頭道：
“娘娘說得是，這太原王氏一門之所以興盛，明白說還是因?yàn)樗麄兣c真正可說是氏族之王的瑯琊王氏相關(guān)甚切。所以要斷太原王氏之根，便需先斷了瑯琊王氏與他們之間的一點(diǎn)情念。”
媚娘點(diǎn)頭，淡淡道：
“誠如治郎日常所言，瑯琊王氏，才是如今天下數(shù)百自以氏族為貴的諸姓之中，真正的氏族高門。然正因他們是真正的氏族高門，從來就不愿意介入朝局之中，是故才會一步步地被這些偽為氏族的所謂華族所暗中排擠至這等凋零之地。
不過，瑯琊王氏一族中人，或者天真純樸，不思朝局不求名利，只為治學(xué)養(yǎng)德，可數(shù)百年的傳承也非虛假。一朝若是叫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最不能被沾惹的底線，竟然要被打破……
那么他們必然會奮起還擊。
而對于那些將自己的根基，自己的一切都綁在瑯琊王氏這個(gè)神話之上的氏族們來說，這樣的還擊，便是致命的。”
媚娘淡淡一笑說道。
明和點(diǎn)頭，敬佩道：
“誠然如此……瑯琊王氏最大的底線，便是斷然不沾惹朝局，更絕對不愿被朝局所利用，所左右……
而皇后卻未必能看清這一點(diǎn)。畢竟在她看來，瑯琊王氏再如何被視做神話，也不過是些沒落之族，實(shí)在是個(gè)空架子。”
“可她卻沒有想過，自己的母族，卻正是要靠著這個(gè)空架子來支撐著根基的。所以無論此番瑯琊王氏是要與太原王氏一系劃清關(guān)系，老死不相往來也罷，還是要反擊一把，徹底將太原王氏這等虛名擊破，使之潰于天下人面前也罷，太原王氏一門，都是注定要輸了的。”
媚娘淡淡一笑：
“所以從皇后真正選擇了要利用瑯琊王氏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然宣告了她與她的母族的失利，也已然讓治郎真正開始了他整治氏族，一肅天下綱的大業(yè)之路。”
明和的目光，慢慢變得有些激動：
“果然……娘娘早已料到……不，是主上么？”
“本宮也好，治郎也罷，都無妨，重要的是，這一次是真的開始了。”
媚娘輕聲道：
“多年的布局，多年的辛苦，終究還是開始了。”
同一時(shí)刻。
太極宮。
山水池閣之上。
雪夜寒風(fēng)呼呼吹來，卻在遇到厚實(shí)的風(fēng)雪帳之后，不得不再一次退了下去。
然而，它終究是不肯死心的，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終于，風(fēng)雪帳被吹開一角，露出兩張臉。
那兩張此刻滿帶著震驚與愧疚的臉，屬于一對兄弟。
寒風(fēng)吹進(jìn)來，瑞安默默地打了一個(gè)寒戰(zhàn)，然后輕聲看著面如死灰的兄長德安道：
“武姐姐知道了，那主上……”
“只怕卻未必。”
說這話的，卻是沉?xí)?br />
此刻，阿羅不在，沉?xí)愠闪俗詈玫膫饕羧恕?br />
他看著前方烈烈的火焰，目光如火：
“娘娘不是那種人。于她而言，這是咱們堂兄弟之間的事，她不會干涉。”
“只要她認(rèn)為我們所作作為，并無對主上不利之處，對么？”
沉默許久的德安輕聲道。
沉?xí)纯此溃?br />
“我們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沒有一樁會讓她覺得不利于主上的，只有一件……”
瑞安咬了咬牙，目光中微現(xiàn)淚花，看了一眼同樣痛苦的德安：
“當(dāng)年……當(dāng)年三哥為了報(bào)仇，而選擇了推波助瀾，逼著主上登儲……是么？”
沉?xí)c(diǎn)頭，半晌才輕道：
“雖則當(dāng)年‘他’的確是有心要讓主上登儲的，可‘他’希望的，卻是更加溫和的方式，承德，你太心急了。”
德安不言，好一會兒才輕道：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也知道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我不后悔，哪怕將來主上要我性命，我也甘愿雙手奉上——
左右我們都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也都知道于我們而言，‘他’或者有罪，長孫無忌或者也欠我們的，可先后娘娘與主上……
他們卻沒有一星半點(diǎn)對不住我們的地方。他們于我們有的只有恩。”
“事已至此，命也運(yùn)也，你也不必再過內(nèi)疚。說到底，內(nèi)疚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唯一能評判我們到底該有如何結(jié)局，該受何等對待的人，只是主上。想必娘娘也明白這一點(diǎn)，所以才沒有告訴主上。既然她好意如此，我們也不該讓她失望。”
沉?xí)o靜地說：
“我跟二哥商量過了，娘娘希望救她的母姐出來，我們當(dāng)然要救。可是有一點(diǎn)，救，卻是不能白救的。”
瑞安霍然抬頭瞪著自己的哥哥：
“難不成你還要跟武姐姐談條件？！”
“當(dāng)然不是。相反，我們要談條件的人不是娘娘，而是那對老是在這本來就已是亂麻一團(tuán)的深局中添亂的母女。”
沉?xí)林溃?br />
“其實(shí)不止是對娘娘，便是對主上，甚或是對我們的大計(jì)而言，她們也是最大的麻煩與變數(shù)。必須得妥善處理她們。”
“你不能殺她們，娘娘口里雖然那般說了，可她是斷然不能容忍自己的母姐因己的一點(diǎn)恨意而死。”
瑞安皺眉輕道。
“這個(gè)二哥明白，小恕更明白，你也不必急。”
德安勸慰道：
“想必小恕說到這里，是與二哥有所決定了。”
“是，我跟二哥商量過之后，打算借韓王和長孫無忌的手，把她們牢牢地困在自己府中，半步都不得出來。”
沉?xí)p道。
瑞安一怔：
“那要如何做到？此事實(shí)在不易啊！那對母女……”
瑞安嘆息：
“恕哥，她們可不是什么聰明人物。”
“易與不易，關(guān)鍵就看我與二哥接下來能不能說動了長孫無忌與韓王。不過我想二哥處是沒什么問題的。畢竟這些年來，他已然是長孫無忌的一雙手臂。但是韓王處……”
沉?xí)p道：
“卻需要你們相助。”
瑞安一怔：
“我們？為何不直接與娘娘……啊……”
他若有所悟：
“要借太子之手么？”
沉?xí)c(diǎn)頭：
“目前能讓韓王多少放心的人，便只有太子李忠。而且近日來諸般事態(tài)漸出，想必你們應(yīng)該也看得出來，這孩子看著似乎是默默無能，實(shí)則卻是心絕手狠不遜其嗣母王氏。若容他坐大，只怕將來易后易儲便是要鬧得大發(fā)。此時(shí)多少在他與韓王之間做些小事，讓他們二人開始互相懷疑，看起來似乎無益于咱們現(xiàn)時(shí)的處境，可從長遠(yuǎn)看來，實(shí)在是最好的伏棋隱兵。”
德安點(diǎn)頭：
“小恕說得不錯(cuò)。既然如此……那瑞安，你莫遲疑，現(xiàn)在便去罷！”
片刻之后。
長孫府中。
長孫無忌最終還是從震驚之中回了神，緩緩坐下，目光看著前方，好一會兒才輕道：
“實(shí)在沒想到……她竟然能走到這一步。”
阿羅低聲輕道：
“只怕也不止是她罷？此等算謀，若非主上定局，怕是也難成事。”
長孫無忌看了一看他，卻輕輕道：
“是她，還是主上，卻已然沒有任何意義了……
如今的主上與她，便如光與影，陰與陽。難分，亦難解。難舍，亦難離。”
長孫無忌只搖頭，苦笑一聲道：
“這樣的人物，一個(gè)已是難以對付，何況二人同心？
看來這大唐天下，漸已成他們的棋局了。
也罷……”
長孫無忌突然笑了起來，搖頭捻須道：
“這些年來算計(jì)謀劃，不正是為了此事么？也好，只要主上能夠一直這般下去，只要武媚娘永遠(yuǎn)只愿做主上身后的影，那么老夫也可以退下去了。”
阿羅看著長孫無忌，好一會兒才輕道：
“主人，您眼下說這些話，卻是早了些。武媚娘的登后之心，從來未息過。主上的易儲之意，也從來未平過。”
“其實(shí)當(dāng)瑯琊王氏與太原王氏劃清關(guān)系之時(shí)，她登后之事，便已成了定局，老夫已然是贏不得她了。只是老夫不認(rèn)為可以放棄，也不認(rèn)為能夠放棄。”
長孫無忌輕輕道：
“然而老夫也明白，此時(shí)已非可以不可以，能不能放棄的事了。而是如何能夠爭最后一絲希望，希望能將武媚娘釘死在這后位之上，永不能再往前邁一步！”
這一次，阿羅是真的迷茫了：
“主人這是什么意思？她一個(gè)女子，登上后位母儀天下已是萬般不易，難不成主人還以為她能做下一個(gè)秦宣后？”
長孫無忌卻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目光清定卻暗含憂慮道：
“秦宣后？那個(gè)任人唯親，無論前朝后政，皆只會用裙帶之策的羋八子，又怎能與這個(gè)女子相比呢……
秦宣后也好，漢高后也罷，說到底，都不過是些可狠絕天下人，狠絕諸親，卻唯獨(dú)不能對自己狠絕的得運(yùn)之女……
又有哪一個(gè)，能與這個(gè)可能無法狠絕天下人，也無法狠絕諸親，卻絕對可以對自己狠絕至毀名棄命亦不在乎的女子相并肩？
她若是想……又怎么會只能為影……”
長孫無忌一語，卻沉默。
阿羅看著他，半晌也不言語，好一會兒才輕道：
“主人如此擔(dān)憂，看來這武媚娘也著實(shí)是不能留了。若如此，不若便由阿羅……”
“萬萬不可。”
長孫無忌輕厲道：
“她縱有千般不是，卻是先帝與今上平定朝局，肅整天下氏族之患的最大殺招，若輕易除之，反而會弊大于利！何況她如今在朝局之中雖然名聲日衰，可在民間卻是聲望日隆，一朝若是死于非命，必然引得天下人議論同情，卻反而更不利咱們?nèi)蘸笮惺拢 ?br />
阿羅皺眉，半晌才道：
“那……卻不知要如何？難不成只能囚禁著楊氏母女二人來逼她就范？可依阿羅之見，她也未必便肯就此罷休。主人總是要想個(gè)兩全之法。”
長孫無忌沉默半晌，突然抬頭看他：
“你以為，那楊氏母女二人，若要處置，該當(dāng)如何？”
阿羅一怔：
“主人問阿羅？”
“事已至此，若不設(shè)法，那楊氏母女，怕也早晚要成燙手山芋了。”
長孫無忌輕嘆。
阿羅想了一想，卻忽道：
“那主人為何不索性放她們回府，然后暗中安排……一旦武媚娘有不得之舉，便借他人之手除之，以圖兩利呢？”
長孫無忌目光一凝：
“韓王？”
阿羅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阿羅無能，想到的也只有他這么一個(gè)可以讓武媚娘深信不疑，又于我大唐與主上貽害無窮的人選了。”
長孫無忌聞言，卻是默默不語，良久才輕道：
“你去傳令，看看這些日子，東宮之中與韓王府上的那位沉?xí)蛇�有什么交葛沒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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