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中有計,計有連環(huán)六
好半晌,德安才訥訥道:
“這個……德安倒是當(dāng)真沒有想到……只是覺得娘娘這幾日辛苦,難得百姓們也能看得見娘娘這等苦楚……便是立個碑也無甚大事……”
“無甚大事?”
媚娘搖頭,嘆道:
“德安啊,你既然鎮(zhèn)日里跟著治郎在前朝走動,就應(yīng)該眼界比旁人看得開些。
若是今日換了別個內(nèi)侍口中說出這話來,我倒也只能搖頭苦笑一聲,說他是不懂事。
可你……
你卻實(shí)在不應(yīng)當(dāng)如此啊!”
媚娘意味深長道:
“自古賢明帝王所求者,一為天下定,二為身后名。
別的自且不提,前些時日王氏一族暗中私寫史冊,惹得治郎大怒不提,便是那朝中諸臣知曉了,也無一敢替他們出頭的。
不就是因?yàn)樗麄兒芮宄@身后名于天子之重么?
天子尚且如此,天子身邊的人,不更這樣么?
我身為一介后宮妃嬪,出身又這等曖昧,又是倍受朝臣們防備的,你且想一想,若是這樣的人都能得天子一諾立恩德碑……
這不是明著昭告天下,治郎已然是允我上位?
你教那些至今對皇后,或者說對大唐還一片忠心的氏族朝臣們,如何能夠容得下?”
德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只是那些氏族朝臣們反對?”
“倒也不是……關(guān)隴一系,也未必就能容得下我登于后位了。
不過畢竟關(guān)隴一系這些年來,一發(fā)地與氏族不融,這等事于他們而言,倒也算是有益無害。
——除去一位元舅公是當(dāng)真擔(dān)心讓我登上這后位,治郎就會成了漢高祖第二的之外……
其他的人卻無什么大怨念,所以若真的強(qiáng)壓一壓,眼下倒也能壓得住。
只是我這個惡名聲,是斷然逃不掉了的——無論治郎如何,從我選擇要步上后位那一刻起,我就注定難逃千古惡名,罵名……這也是我覺得愧對弘兒與腹中孩兒的地方……
讓他們出身如此,實(shí)在是我這身為人母的不是……
天下間無一個孩兒希望自己的母親竟是這等聲名的罷?
不過也無奈了……
既然他們不幸,投入我腹中為子,這等命運(yùn),本來也就是他們注定要承受的東西。
就如無論我如何算計,怎么糾結(jié),弘兒終究逃不過登儲為君的命運(yùn)一般。
何況我本也就不想逃。”
徐徐地,媚娘步下長廊,走至庭中高臺之上,俯視著整個行宮。
雨后迭迭云霧之中,整個行宮都籠在一層層迷蒙之內(nèi),看不透,也看不穿。
可媚娘的目光卻清澈透明,更加銳利如秋水寒霜之刃,竟似能刺破這層層迷霧,直看到那更加遙遠(yuǎn)的地方:
“其實(shí)從一開始我就明白,要坐上這大唐后位,要長立于治郎之側(cè),伴他一生,那么注定地,我就要背負(fù)上一個千古罵名,甚至是更加不堪的東西。
從一開始我就明白,所以我出宮入感業(yè)寺之前才那般糾結(jié),那般猶豫……
只因我知道,一旦走上這條路,我面對的會是什么。”
媚娘目光凜凜,看著前方,似在嘆息,又似是宣言:
“只是,如今我已然走上這條路,已然無路可退,所以這名聲二字,反而于我不甚緊要。
更加緊要的,卻是治郎的名聲……
我已如此,無論如何我也得把治郎的名聲給保住了。
而要保住這治郎的名聲,自然我便要助他保住這大唐江山榮華萬代,大唐百姓安平喜樂,大唐國土無人能侵……
否則,我便是死后入土,也是心中難安。
既然要保大唐江山,要保大唐百姓,大唐國土……
那么這整個大唐之中,無論是我喜歡的,不喜歡的,恨我的,愛我的,傷我的,助我的,害我的,護(hù)我的……
我都要護(hù),我都要保。
因?yàn)槲沂侵卫傻呐耍沂谴筇铺熳拥钠拮樱晕冶厝灰龅竭@些。
所以……”
她回首,對著德安明艷萬方地一笑,于正午陽光照射下,竟叫德安有種耀眼到難以直視的錯覺:
“所以我才會這般容忍王蕭二人……
即使她們殺了我的嫣兒……我還能這般忍……
還愿意留她們一條命……
因?yàn)槲乙嬷卫墒刈∵@江山,守住這天下百姓的安寧喜樂。
我能容得下她們,自然也就能容得下她們背后的氏族……
因?yàn)椤?br />
媚娘轉(zhuǎn)頭,目光明亮地看著當(dāng)庭正在歡笑追逐著一只小小犬兒的李弘:
“因?yàn)樗麄兗仁谴筇瞥迹亲匀灰簿褪谴筇谱用瘛?br />
也是治郎的子民……
我自然要也守下他們的喜樂安寧。”
德安一時只覺胸口如潮澎湃,全身如置于狂風(fēng)巨浪之中,難以扼制地陣陣發(fā)顫——
寧得千古惡名,也要守住自己的仇人……
只因她的夫君,她所愛的男子,是這大唐天子……
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女子……
為何那些人就沒有看得到她的好?!
為何?!
一陣熱淚滾滾而出,德安哽咽一聲,倒頭跪叩,行禮后大儀!
是的……是的!
無論天下人如何看,在他德安心中,這個女子,就是他的大唐皇后,就是他的大唐國母,就是值得他一生忠心,永不復(fù)叛的主人!
媚娘見他如此,倒是嚇了一跳,急忙看看左右,見無人才輕聲斥道:
“你可不是傻了?!
這等事怎么也做出來?!
要是讓別人看到了可如何是好?!快快起來!”
德安方才一時受感,難免失態(tài),如今才意識到自己這等行徑竟是在替媚娘招惹麻煩,急忙便起身拭淚,愧道:
“是德安不好,竟致忘形……
娘娘安心,若有后事,自有德安處理好。”
媚娘卻笑道:
“也無妨……左右我看也無人,你只小心便是。
至于剛剛說的事……你可得好好勸勸治郎,叫他千萬別再胡來。
這等事,其實(shí)還是朝中諸臣說的有理。
畢竟我要奪她王氏的后位,已然叫氏族諸臣難以容忍了,若是再這等招搖,只怕氏族會起而抗之。
便是不顧及他們于這朝中之勢,只說他們到底也是有許多功勞于我大唐,也得好好兒安撫一番,計量一計量到底該如何叫他們?nèi)犴樢允堋?br />
明白么?”
德安點(diǎn)頭,咬牙道:
“娘娘安心,此事自有德安去與主上說,德安這便去。”
媚娘含笑點(diǎn)頭,看著他離開,這才換上一臉傷感之色,伸手從懷中取出一物:
卻是一枚小小的玉墜兒,上面刻著嫣字。
以指腹輕撫著這玉墜兒,媚娘目中滿是淚光:
“娘的嫣兒呵……你是最聽話的孩子……能懂娘的一番苦心么?
眼下……眼下不是娘不替你復(fù)仇……實(shí)在是……
實(shí)在是你的父皇……
他眼下,還不能如此行事啊……
好嫣兒……能再容娘忍一忍么?
能么?”
她輕聲而問,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那遙不可及的幼小兒靈……
片刻之后。
行宮正殿之內(nèi)。
李治聽畢了德安的回,一時間也是沉默不語。好一會兒才輕垂眉頭,目露惜色道:
“也是難為了她……
竟然想得這般長久。罷了,她既如此說了,若是朕還不能成其心愿,便是朕的不是了。”
他抬頭,看著殿頂,輕嘆道:
“去召元舅公他們?nèi)雰?nèi)罷!”
唐永徽五年閏四月十二。
高宗李治于麟游縣行宮之內(nèi),因己前詔有失故,乃于諸臣面前求罪己詔,為諸臣所止。
……
朝畢,出得門來。
長孫無忌的眉頭,一直是緊皺著的,與其他諸位終得愿償?shù)拇笕藗儯笥胁煌?br />
一側(cè)的禇遂良正與唐儉等人談笑風(fēng)生,眼看著自己恩師這般模樣,心中也是詫異,便上前一步輕道:
“老師怎么面有愁色?不知何難,學(xué)生可否代憂一二?”
“登善,你看此番主上如此求罪己之事,是好是壞?”
長孫無忌不答,轉(zhuǎn)而問他如此。
禇遂良一怔,想了想?yún)s道:
“老師這話問得奇怪,總是好事罷?
畢竟主上也算是知曉此番替那武媚娘立碑之事大不妥嘛!”
長孫無忌卻搖頭道:
“立碑之事,確是不妥。
那武媚娘到底只是一后宮妃嬪,便是做了些什么事,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必如此大加宣揚(yáng)。
可老夫憂的,卻是此番主上如此痛快,便肯答應(yīng)放下此事的緣故。”
禇遂良到底也是明白人,立時便輕道:
“老師是覺得……
主上以往但凡事涉武媚娘,便必爭到底。此番卻是應(yīng)得太痛快了些,莫非是有人在從中勸和?
老師是懷疑武媚娘?
她……這也不對啊?
若論起來,此事于她登上后位之路可是大有益長,若以她之性格所求,實(shí)在是應(yīng)該求著主上賜此殊榮也才是。
何況此番有縣民上表,倒也非她先提出這事端……
這大好機(jī)會不把握實(shí)在不似她的為事之風(fēng)。
老師是不是過慮了?”
“登善啊,你也說了,主上性格溫和,卻唯獨(dú)于這武媚娘一人之事上,十幾年來一直不肯放棄,糾結(jié)不清。
以往諸事,但凡事涉此女,主上便是軟硬兼施,迂回之道盡出,也必要保得她如意。
何以此番這般好的機(jī)會,主上非但沒有相助于她,反而輕松放棄?
你可想過?”
“之前不也是有幾次,主上終究放下了么?”
“那也是因?yàn)橛写伺谝粋?cè)相勸啊!”
禇遂良一時啞然,半晌才輕道:
“莫非……此番當(dāng)真是這武媚娘?
可又為何?
這縣民上書之事雖非她有意為之,可之前那等惜民愛民之像,顯也是有心造成,為自己日后登后位鋪路的……
可為何這等良機(jī)……”
長孫無忌停下腳,意味深長地看著禇遂良:
“登善啊,一只老虎,到了口邊的肉卻不吃……你說,她是為了什么?”
禇遂良輕聲道:
“不是已然得食裹腹,有心留之下用。便是……
啊!莫非她要對付……太子?!”
長孫無忌嘆了一聲才道:
“后位于她,如今已是唾手之物。那么接下來,就自然該是她的兒子了。”
“不過……”
禇遂良看了眼身后諸臣,才上前一步低聲道:
“老師,若論起來,這太子若真與了代王殿下……”
“一國之儲,豈能隨意廢立?!
何況代王殿下不過幼稚小兒,眼下雖則看著聰慧,可誰又能保得不是第二個魏王青雀,甚至是第二個雍王素節(jié)?!”
長孫無忌辭嚴(yán)色正輕道:
“以后這等事,還是少說的為好。”
禇遂良想了想,還是嘆道:
“可太子殿下……”
“便是太子殿下確非明君之材,眼下也不該由代王殿下上位。
需知便是果為龍子,也不當(dāng)有虎母于側(cè)。你可明白?”
長孫無忌一番話,立時讓禇遂良點(diǎn)頭輕道:
“正是……眠虎臥龍側(cè),實(shí)在非良計。”
長孫無忌又嘆了一聲道:
“老夫也實(shí)在不想如此防她,奈何她實(shí)在太過厲害。
無論如何,登善,你還是要去查一查,此番主上如此輕易易心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若果是為了那武媚娘……”
長孫無忌長嘆一聲道:
“那……說不得便要在她立后之時,便要設(shè)法叫她徹底失了一切打算,好為我大唐掃除去這一隱患了。”
禇遂良目光一沉,立時輕道:
“老師說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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