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訣別七十二
是夜。
長安。
長孫府中。
長孫無忌聽畢了夫人的話兒,一時竟也是怔忡。
夫人見他如此,也不由嘆道:
“唉,也難怪夫君會這般……
便是妾也未曾想到,這武媚娘竟是這樣的人物……
事已至此等有利于她,絕無半點兒危害的境地,她居然還是一如往常地冷靜,一如往常地不矜不躁,不狂不喜……
做了一個最正確的決定。”
長孫無忌看著面有不甘之色的老妻面容,不由輕輕道:
“看來……
夫人去時,卻是存著心,希望她能夠露出些什么疏漏的了。”
趙國夫人點了點頭,輕輕道:
“雖則她口中說了,不計過去……
可到底,心里總還是有些疙瘩在的。
畢竟是這樣的大事。
所以妾便想著,若是能叫她自己在這件事上開了口,主動提了主意與咱們,自然夫君也就等同多少捏了她一些東西在手中……
如此一來,日后一旦她坐大,竟往夫君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方而去……
自然夫君便可借此牽制。
可沒想到……”
她搖頭,嘆息。
長孫無忌卻點頭道:
“可沒想到她滴水不漏,這樣的事情,這樣的情形,竟還能把持得住不為所誘,一唯地以主上為尊……
以主上之意為行,夫人心中又是震動,又是煩惱,又是內疚……
是也不是?”
趙國夫人抬頭,看著長孫無忌幽幽道:
“夫君……
你說當年的預言,會不會有錯呢?
這樣的女子,又怎么會為害大唐?
怎么會為害主上?”
長孫無忌卻搖了搖頭,輕輕道:
“夫人……
若說之前,為夫尚且覺得,或者是這預言有誤的話……
從今日之事看來,竟是再無可疑慮了。
這樣的心思,這樣的定性……
眼下是還有主上,能叫她心性順從,若一朝主上先她而去……
夫人……
那放眼大唐天下,還有誰能牽制得住她?
還有誰,能與她相衡?”
同一時刻。
長安。
太極宮。
立政殿中。
內寢之中。
李治方將玩累了,沉沉睡去的李弘抱回自己的小床上去睡,便見媚娘起身,披著長發,到處尋著兒子。
“你就好了罷!
難得孩子睡著了……
你又去吵他。”
李治笑道:
“這些天,我看弘兒可是對你這肚子里的小妹妹好奇得緊,那大眼睛盯著,便再不肯松的……”
“你又胡說八道……”
媚娘哭笑不得,一邊兒由著他扶了自己,緩緩走回榻邊,坐入瑞安與文娘掀起一面的紗縵之中,一邊兒嗔道:
“弘兒才幾歲?
何況這眼下還看不出來呢……
你就這般說……
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急了罷?
還妹妹呢……
不過當了幾日父親,便自鳴得意起來了。
連孫老哥都不敢說定了是男是女呢……”
“我想要女兒,想要女兒!”
李治癟了嘴,一臉吃不到糖的小孩子氣:
“一兒一女,方為好字……
沒女兒怎么算個好?
一定是個女兒,一定是!”
媚娘眼瞅著這等傻得可笑的阿父模樣,也只得與一邊兒立著的瑞安與文娘好生笑了一通,然后才點頭道:
“好好好,你說是女兒,便是女兒罷!”
“嗯……
當然是女兒。
若是這一胎不是,那也無妨,小弘兒多了個弟弟,想必更歡喜。
不過下一胎,咱們一定能有個女兒。”
李治這番厥詞,直叫媚娘又氣又羞又惱又是可笑,忍不住伸手去搡他道:
“你……
說你傻阿父,你便當真耍起傻了么?!
什么叫這一胎不是下一胎一定是……
這……這一胎又一胎的……
你……
你當我是什么了?”
李治正色道:
“當你是什么?
自然是我兒的娘,我寶貝女兒的母親,我的媚娘妻了……
還能是什么?”
這一番話說得順口已及,媚娘雖明知他在自己面前向來是甜言蜜語地哄慣了的,也實在是受用,忍不住抿了嘴兒笑。
她尚且如此,更不必提瑞安與文娘了。
……
夜深,人靜。
李治與媚娘躺在榻上,一時之間,俱是了無睡意。
伸手輕輕地抱了媚娘在懷,李治道:
“你說……
舅舅如此一番,是不是已然存了心思,要給江夏王叔一條生路了?”
媚娘點頭,嘆道:
“其實仔細想來,元舅公本也無意傷了江夏王的。
只是奈何他到底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雖則是個郡王罷,可到底他的身后,卻還是站著文成公主,與整個吐蕃……
何況軍功之盛,兵法之強……
朝中竟是鮮有人及。
所以……
元舅公此番,目的倒是非針對著江夏王,他也只是怕……
怕江夏王竟然真的有心與吳王同謀了。”
李治不語,良久才輕輕道:
“舅舅這些年……
一發地多疑了。
無論一件事,是好還是不好,他總是要不好的那一面想。
到底這是怎么回事?
幼時,舅舅不若如此啊!”
媚娘搖頭,半晌不語,良久才道:
“治郎,你需知道……
元舅公,他到底是與先帝并肩長大,且一路與先帝走到這一步的……
你可曾想過,于他而言,這樣的心思,或者才是他本來的性子呢?”
李治一怔,轉頭看著媚娘——
雖則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見,可不知為什么,他就是能夠感覺得到媚娘的呼吸,與媚娘的溫暖,還有媚娘那雙如玉般溫潤又微涼的眼睛。
“你是說……”
李治微有遲疑,半晌才道:
“你是說,原本舅舅便是個多疑多心的人?
只是先前有父皇在,所以他這般性子,才被壓著?”
媚娘點了點頭,輕輕道:
“或者我這般說,治郎會覺得心里不安……
可治郎,他到底是你的舅舅,你父親一生的至交好友……
對他而言,無論你坐得如何高位,做到何等事態……
他都始終無法將你與先帝放在一處比較。
治郎,你明白么?
所以他會擔憂你的心,才是自然的。
而至于他這多疑的性子……
治郎,論到底,元舅公究竟是與先帝一塊兒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的人……
玄武之變或者是早已不復存在于治郎心中——
到底,那也是治郎人生開始之前的事情。
可對于元舅公而言……
那卻是不過才過了幾十年而已的一樁心頭大恨……
所以……
所以,雖然治郎或者會覺得媚娘如此說得太過不好……
可媚娘竟是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元舅公的心思啊……”
李治機慧,天下少有。
可卻唯獨此事之上,卻當真是從未曾想過——
一來自小兒,他便對媚娘一片戀慕,又因著這片戀慕,自然會多少對從媚娘入宮那一刻,甚至是更早起便處處提防于她,次次欲加害于她的長孫無忌心中有些芥蒂。
二來……
他雖幼時因著一無所欲于這至尊位之上,無心無懷,自然多能體察人心,品味人性。
可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諸事諸體煩雜,且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不能再復舊日一般超然于物外,所以自然也就不能如已然下定決心忘記舊事,與長孫無忌和解的媚娘一般,銳眼看透長孫無忌的心思。
所以一時間竟也是黯然,半晌才輕輕道:
“是啊……
你說得對。
其實我一直都是有些怨恨舅舅的,怨恨他為何不能信任我,一如信任父皇一般。
可如今你這一說,我倒覺得,是啊……”
李治伸手,握了媚娘的手在手中,仰面看著黑漆漆一片的殿頂,似在問她,又似在問自己:
“是啊……
我憑什么要求舅舅像信任父皇,像跟隨父皇一般地無任何疑問與質疑,完全順從呢?
無論我做得如何出色,卻也永遠不能像與舅舅同生共死,一路從性命交關的危局走向后來貞觀盛世的輝煌之頂的父皇一樣……
五十載風云際會,生死種種……
我又從來沒有與舅舅一道經歷過那樣的事情,憑什么要求他一定要如信任父皇一般地信任我?
說到底,我也不過是狂悖自持,自以為慧絕天下,舅舅便理當信我了。”
;
(https://www.dzxsw.cc/book/4491/321714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