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日升七
是夜。
立政殿中。
寢榻之上,一番溫情蜜意之后,李治輕輕撫著媚娘的額頭,細細道:
“聽文娘說,你告訴她了,今日你不去,是有你自己的理由?”
媚娘眼也不抬,輕輕道:
“治郎不知么?”
李治長嘆口氣,拿著她的小手在手心里來回擺動著,半晌才輕輕道:
“如何說呢……
自我初識你那日起,我就沒有覺得,你有一樣事情,不是需要我費盡了心思去猜的……
便是偶有例外,你也總是有辦法,瞬間叫我覺得……
這世上只有你,才能讓我有這等感受。”
媚娘卻失笑道:
“好端端的,說這些甜言蜜語……
還不是為了打聽媚娘的心思?
治郎當真不知?”
“當真不知。”
李治不得不承認,最近許是久未與媚娘廝守一處,自己竟覺得有些事情,再也不得她心思。
媚娘失笑,卻也不意外,點頭道:
“也是……
這些日子以來,治郎忙于政事,來了立政殿,便是要好好兒看看弘兒,自是少知……
其實本也無妨……
不過是些小事。
媚娘是覺得,若是就此定了下議……
只怕會教治郎為難。”
李治皺眉,直道:
“你說話何時變得這般含混不清的?
有什么,便直說才是。”
媚娘這才嘆道:
“弘兒身為五皇子,又得封代王,本已是殊榮;若是我再列席于那殿上,且不論我一無封二無位,于禮不合于制不彰……
便是治郎對媚娘的另眼相待,種種恩寵,必然會教那些后宮妃嬪,又或者是朝中諸老們,個個看得不歡喜……
此番大吉日之喜,卻是弘兒正經的大日子。
媚娘希望諸位大臣們也好,諸位后妃也罷,盡量將目光都放在弘兒身上,只留著弘兒的好,卻忘記其他的事。”
李治揚眉,有所意會:
“所以你才這般刻意將弘兒打扮得那般惹人憐愛么?”
他一邊兒說,一邊兒回憶著今日李弘的著扮:
一身緋金紗(就是織了金絲的淡紅色羅紗)的小衣裳,鑲了耀眼華麗的金絲綢折邊兒,又綴了好些塊子西域進貢的極品羊脂子玉做袖角(古代人迷信玉石的力量,相信玉石給小孩子做成袖角墜著,可以保護小孩子),帽子也是軟金織緋紗做成的,頂上還綴了兩顆龍眼大小的圓白真珠為角……
再配上金絲織正紅綢繡金麒麟銜玉書紋的小襁褓上綴著那串兒長長的明珠……
怎么看,今天的李弘都是氣貴質華,雪捏玉雕的一個好娃娃,加上他不似一般的孩子好哭,見了誰都是一副笑彎了烏亮亮月牙眼兒的模樣,著實惹人憐愛。
不過……
李治若有所思,慢慢道:
“啊……
我倒是記得,之前王德為著給弘兒尋襁褓時,還曾特特地把母后在我幼年時制成的襁褓給你尋了出來,可你沒用……
不過……”
李治瞪著眼,看著媚娘:
“我今天怎么看,怎么覺得弘兒身上那件襁褓,跟母后制成的那一件好像呢!
甚至連上面的絲料子,也似極了當年母后親手調成的絲種……
你是不是……”
“文德皇后娘娘的一雙巧手,媚娘便是再有哪般能勁兒,也是學不來的。
至于為何不用那襁褓……
娘娘圣物,豈敢輕易使用?
到底那也是治郎小時用過的,便是治郎要賞給孩子們,論理論義,都當先賞了長子。
如今忠兒不得賞,那身為五弟的弘兒就更不該得賞。
否則,只怕太尉大人他們看著,心里也是多少有些忌諱的。”
李治皺眉,看了看媚娘,卻突然展開笑顏,伸指刮了刮媚娘泛著桃花兒色的臉頰:
“好險就被你給蒙過去了……
你若是當真顧及舅舅他們,何故特特地再仿著母后的手法又制了一件?
我看你呀,根本是有心借這件小小的襁褓討得舅舅憶及母后,念及親妹之情,多多對弘兒生出些憐意,然后再以不擅用母后親制襁褓一事來證明你不會越矩忘規……
所以你才特特地不出席,直教所有風采所有人的目光都給了弘兒,好向舅舅宣明:
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弘兒如何……
是也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卻不言語。
李治嘆了口氣,動容地摟著媚娘道:
“也是難為你這一片苦心只為弘兒……
其實你也知道,便是你不這般做,舅舅也是會對弘兒另眼相看的……
且不論弘兒這生誕之日如何之巧,便是得他時所有的胎夢……
就足以讓舅舅生出好些憐意。
何況……何況……”
李治何況了半日,卻終究沒有說出口,最終還是媚娘輕輕嘆了一聲道:
“何況……
他生得像極了當年的文德皇后娘娘……
是么?”
李治沉默,目光中浮出些傷逝之色,半晌才輕輕地伸手握了媚娘的手來:
“我……
我這些日子,看著弘兒的臉,忍不住就有些大膽地想……
媚娘,母后她……她特特地在你懷了弘兒之時,來入夢中……
會不會……
會不會只是想告訴我們,母后還是舍不得我,所以特特地轉了世來,化為弘兒,來守著我呢?”
李治此刻,輕輕續續的聲音,仿似一個幼兒,生怕說錯了什么話,惹得大人不快似地,可憐,又可愛。
媚娘不由長嘆一聲,目中微濕,伸手抱了李治在懷中,輕輕道:
“治郎覺得是,那便是罷……
只是這樣想來,媚娘豈非是太過妄自狂大了?
這樣的話,咱們說一說便罷,可別教傳入太尉大人耳中……
媚娘可當真是怕極了他了。”
李治撲哧一聲失笑,卻笑出了兩眼淚花。
……
同一時刻。
長安城中。
長孫府內寢。
長孫無忌久久不能入寢,左翻,右調,半晌又坐了起來。
一側,身子本就不好,睡得不沉的長孫夫人不由輕輕起身,不解地看著他道:
“夫君怎么了?
這等不得安眠。
可是朝政上有什么事么?”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伸手取了衣衫來,給夫人披上,半晌才輕輕握了她的手,喃喃道:
“夫人哪……
改日,你也去看看弘兒那孩子罷!
唉……
他……
他長得當真是太像小妹了……太像了……”
一邊兒說,他的目光中,已然隱隱浮出了淚花。
看著這樣的夫君,長孫夫人便知道,定是長相肖似先皇后的李弘,勾起了長孫無忌的恨思:
長孫皇后的過早病逝,是他一生之中最痛。
長孫夫人無言,拍了拍長孫無忌的手背,卻又笑道:
“夫君這般說,倒是教妾必是要去瞧一瞧了……
看來那武媚娘,果然是入了立政殿卻得了天大的好處呢!”
長孫無忌卻是不語,只默默點了點頭。
見狀如此,長孫夫人頭一次意識到:
也許,真的到自文德皇后去世后便再也未曾踏入宮中一步的自己,入宮去瞧一瞧,這武媚娘到底是何等人物的時候了。
永徽二年十一月末。
太極宮。
太極殿中。
饒是李治向來算無遺策,此刻也是拿著手中奏疏,驚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知做何處置為好。
一側,難得這兩日內侍省清靜了些,得以侍立左右的王德見狀,上前一步,緩緩道:
“主上,可是那些老大人們,又給主上出什么難題了?”
李治卻皺眉搖頭,表情怪異得連王德這等人物也看不出來,只是苦著臉,又是目光帶笑,又是眉梢泛愁的樣子,將這奏疏遞給王德道:
“你看一看罷……
朕……
朕也當真不知該如何說了……”
王德見狀,便心知有異,立時謝過李治恩典,先叉手拜行大禮之后,才將拂塵交與一側急步上前幫忙的德安手中,自己雙手接了奏疏來看。
這一閱之下,他也是頗為驚訝,先是眨了眨眼,確定非自己老眼昏花,又揉了一揉,再四看過之后才訝然地看著李治訥訥道:
“這……
這……
這元舅公夫人……
請……
請旨準入內,拜見代王殿下?”
李治看了看他,默默點頭。
王德張口結舌,半晌才喃喃道:
“哎喲我的老天爺,這可是吹的哪門子邪風?!
這元舅公夫人自從先皇后娘娘薨后,便特特地向先帝上表,稱自己身體孱弱,不致成行……這算起來,可是足足有近十數年未曾踏入太極宮門半步啊……
不只是太極宮門,便是每歲的元正之日的大朝會,甚至是先帝在時那一年的海內大朝會那等盛景……
她也是托辭不至啊!
怎么今兒個倒好,竟然主動上表,要來看一看咱們的代王殿下?!
這……
這元舅公與夫人,到底唱的哪門子的大戲呢?”
李治苦笑,只將緊握的雙拳放在幾上,半晌搖頭道:
“朕也是看不透……
不過想一想自弘兒誕生以來,舅舅入宮可是比往常都更勤快了許多,甚至好幾日都是連宿留宿太極宮,只為著第二日早朝之后,能早早兒抱一抱他這個甥孫兒……”
李治口中苦水吐得一串串,可是嘴角卻是含著笑道:
“只怕,此番舅母愿意出門,多半也是因著舅舅的話兒給引逗得罷?”
王德想了一想,眼下也只能默默點頭——
畢竟當今朝中,他王德若有猜不出心思的人的話……
那只有三個。
而這第三人,便是這元舅公長孫無忌。
很快地,當朝三公之一,皇帝元舅,太尉長孫無忌之夫人,也就是趙國夫人長孫氏請準入宮,拜見新誕生的皇五子,代王李弘的消息,便由太極殿的小內監們傳揚了開來。
而頭一個知曉此事的,自然便是李治第一時間著了明安去通知的立政殿中諸人。
“你說元舅公夫人要來看弘兒/代王殿下/小皇子殿下?!”
異口同聲地發出這等聲音的,不是別人,正是趁著難得的好天氣,抱著弘兒正在**里曬太陽的媚娘、文娘、瑞安主仆三人。
明安見狀,含笑點頭。
見狀,瑞安與文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最終卻還是都看向了媚娘,瑞安開口道:
“姐姐……”
媚娘搖頭,也是一臉訝然:
“我也沒想到……
竟然是這樣好的一步棋呢……”
這話兒一出口,媚娘便立時發覺瑞安文娘還有明安都是一臉迷茫之相,于是立時笑了笑,不準備向他們詳加解釋,只是淡淡道:
“原本我以為只要能借那日吉誕之時替弘兒討得舅公憐惜便是上好之計……
想不到此番連舅婆都引得出來了。
真是大好事。”
明安也點頭含笑道:
“姐姐說得正是,這元舅公夫人哪,可是足足十幾年沒踏入過皇宮了。自從先皇后娘娘薨后不到半載的時光大病三場嘔血數升之后,她便一直在家里養著病呢!”
媚娘慢慢點頭,心里卻計量甚久,亦憂亦喜:
憂的是如此一來,必然后宮又是一片議論紛紛,只怕會惹得諸人更加另視自己母子;喜的是,如此一來,長孫無忌對自己母子的支持與保護之心已然彰露無疑,自己母子在宮中的安全,可說又得了幾重保障……
她緩緩點了點頭,突然想到一件事:
“萬春殿那邊兒,知道了么?”
明安想了一想,卻笑道:
“元舅公夫人入宮這等大事,便是主上不愿意,師傅還是要著人通知一聲的,好歹她眼下也是占著中宮的名份呢!”
媚娘點頭,卻嘆道:
“不知此番,她又會有什么心思呢?”
……
王善柔有什么心思呢?
紅綃不知,她只是看著自從聽聞趙國夫人要為了武媚娘所誕下的代王李弘破了自己多年的門禁,入宮拜見之后,卻呆呆地坐著的王皇后。
半晌,王皇后卻輕輕地,若有所思地道:
“是么……
原來……
原來真有那么像。
難怪本宮也看著他那么喜歡……縱使他那母親如此不堪,可到底,他還是與先皇后極為肖似的呢!
唉,只可憐了這孩子,明珠錯投,卻落在了那武媚娘的肚子里……
若是……
若是有個出身高貴,家教尚淑的母后……想必他將來,必會如他祖父一般,會是一代賢君罷?”
紅綃聽著這話,看著王皇后那樣的目光,不知為何,卻只覺得全身發冷,打起了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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