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無罪,懷璧其罪三十六
永徽二年八月初八。
長安城。
西門。
一大早,等待著被放行入城內(nèi)的民眾便排成一長隊。
時辰一到,守城士兵也開始準備著安排檢查,入城之事。
突然,不知是誰先尖叫了一聲:
“啊呀!
那是什么?!
是個人么?”
這樣的叫聲引來的是一片驚呼,接著,便是一陣大亂。
而守城的將軍匆匆奔出城外來看時,不由得也是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高大的長安城墻上,一抹雪白無塵的身影,正如一尾被釣在鉤兒上的魚一般,晃悠悠地蕩在城門邊。
……
半個時辰后。
太極宮。
太極殿上。
聞得城門將士飛報而來的消息,一時間,諸臣個個變了臉色。
而李治也不由得怔忡了一下,接著勃然大怒:
“大膽!!!
何方匪類?!
竟敢公開在大唐京師城門,天子腳下殺人!!!
還將人給吊在……吊在……”
說到這兒,他已然控制不住地按住了胸口,似乎有些喘息不過來的樣子。
左右見狀,慌張上前扶著。
德安更是厲聲高叫太醫(yī),一時間,朝上一片混亂。
人人的臉上,都是一片不安之色,只有三個人,在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看著那個臉色微白的大唐天子。
……長孫無忌,與他并排而立的李績,還有……
在群臣之末一列中,站著的狄仁杰。
片刻之后。
因著這樣的突發(fā)之事,早朝被迫早早結(jié)束了。
李治因身體不適,被急忙送入了太極殿內(nèi)寢,好好兒安養(yǎng)著。
而一眾大人們,因著圣上龍體違和,加之出了這等大事,不由也是個個不安,都自是不敢離去,甚至連朝服也不能換上一換。
在這一眾人中,最為安定的,還是長孫無忌。
一旁,跟著他的,是被以末吏的身分,調(diào)回京師不足兩三日的禇遂良。
“老師如何看?此事?”
長孫無忌搖頭,卻只是沉默。
半晌,他開口,卻道:
“去查一查,那被吊在城門上的,到底是誰,什么來頭。”
“是。”
禇遂良應(yīng)了聲,便悄然退下,自去準備著。
另邊一邊,于遠處注視著這邊動靜的李績,不由淡淡一笑,轉(zhuǎn)身向里走去。
繞過人群,穿過那些有意與自己打招呼的下級官員們身邊,他淡淡一點頭,自向弘文館走去。
入了弘文館內(nèi)里屬于自己的官寢(唐時官員們在內(nèi)里,也就是內(nèi)宮中可以更換朝服,臨時住宿的地方),他關(guān)上了門。
走到桌邊,放下手中玉圭,他繼續(xù)沉默地等待著。
沒有等多久,敲門聲便如約響起。
“請進。”
已經(jīng)不含半點煙火氣的聲音響起,李績微笑地看著門被推開,走進一個一身勁裝打扮,臉上透著精明勁兒的年輕人。
“下官李云,拜見英國公!”
李云一掠衣擺,瀟灑下拜。
李績哈哈一笑,急忙伸手扶起他:
“快起來,快起來……這里沒有外人,李將軍實在無需如此大禮。”
李云眼見李績?nèi)绱擞H切,倒也不好再強行下跪叩行大禮,于是再三叉手謝禮之后,依李績的吩咐,與李績對面分主賓而坐。
李績這才含笑道:
“久聞主上身邊有李姓十八郎,個個武藝超群,精明強干,更擅長攻謀之術(shù)……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唉呀……
李兄倒是給我大唐,也給主上留下了一筆好大的珍寶呢!”
李云含笑謝過:
“得國公過譽,咱們兄弟幾個,愧不敢當。”
又是客套了一番之后,李績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單刀直入道:
“李將軍今日前來,只怕卻還是為了那長安城上的吊人兒罷?”
李云目光一凝,仔細地看了李績一眼,只一眼,便道:
“主上在下官來之前,還曾特意囑咐過,叫在國公面前,萬不可討巧賣乖……
果然,主上圣明,國公更是斷事如神。
不錯,下官此來,正為那賊禿而來。”
李績揚了揚眉,想了一想,卻慢慢道:
“說起來……
若此人身為出家人,卻仍叫李將軍如此懲戒,主上今日又是這般安排,故做聲勢……
想必,他是與什么不該有些關(guān)系的人,有了關(guān)系罷?”
李云點頭,輕輕道:
“此禿法號伽南,本是外省流至京師的一個野僧(唐時尊道貶佛。要求僧人外出游方時,必須隨身帶著自己出家寺院開具,臨時掛單寺院加印或者證明的度牋,或者叫度牒,如果不是游方僧人,還要有自己固定所在的寺院加的法印或者證明身份的,刻有個人名字和寺院內(nèi)編號之類個人信息的法杵。這一套手續(xù)就相當于是現(xiàn)代的個人身分證。但也有些人,雖然號稱僧人,卻根本沒有經(jīng)過正式的剃度,也沒有歸靠的寺院,只是到處尋了些給錢就能進,或者是幫忙做活就可以進的小寺小廟臨時寄住的這一類人,因為佛門無檻,所以也可以勉強叫僧人,但卻被稱為野僧。初唐時期,這種野僧很多,甚至還成了一些土匪惡霸的掩護身分,同樣的情況直到武則天上臺之后,對佛門大加規(guī)整才有所改觀,但野僧之習一直不絕,直到唐武宗時期,這種情況還非常普遍。),后來因著于城南伽羅寺里的大主持有些恩惠,于是便給了他個正僧的身分,教他在伽羅寺里有了個安身之所。
可野僧到底是野僧,六根不凈,自然是要到處惹事。”
李績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李云道:
“老夫于方才閑時,也曾聽得那守城將士說過,那伽南卻在京城之中,是個極有名的人物……
尤其是在諸貴族世家的夫人千金們之間,極為受寵……
只怕,多半是有些緣故的罷?”
李云點頭,正色道:
“這賊禿其實六根不凈,又生了一副算是過得去的皮囊,那迦羅寺的大方丈又是個勢利之人,自然便都是一拍即合。
城西那些稍微有些身家名頭的夫人千金們,頗多識得他的,與他私交甚篤的,也不在少數(shù)。
如此穢亂貴門倒也罷了,誰知這賊禿還不知足,知道自己認識的一位貴家小娘子,是房丞相的遠房親戚,于房丞相去世之后,便格外受高陽公主喜愛,頻頻出入高陽公主府后,竟安著法子,讓那位小娘子將自己也帶進了公主府……”
說到此處,李云已是一臉難色。
李績倒也明白,嘆道:
“當年先帝臨終之時,曾因高陽公主與辯機之事,大發(fā)雷霆,甚至還暗中動了殺機……
不過說句良心話,當年的事,倒是先帝冤枉了公主。
說到底,那辯機與公主之間,若有什么錯……
只能說他不該替公主妄探天象,以證內(nèi)宮之變。
……那個辯機老夫倒也見過,說明白了,整個一個只顧著念經(jīng)講佛的木頭僧人,雖說也與他那師父一般樣生了張好皮相,可心里念念在在的,只是佛一字。
便是他那一張好皮相引得公主別有心思,可是他倒是坐懷不亂……
當年之事,不過是先帝為了多少鉗制一番他師父,警告高陽公主,不得已而行之的殺雞儆猴兒之計……
誰知,卻是引得公主別生了一番花花腸子,自從先帝去后,便竟對這些長相俊俏的佛門年青弟子,生些心思出來……
這伽南既然有此一心,又是生了一付好皮囊,自然討公主歡喜。”
李云點頭,正色道:
“正是如此。
甚至這賊禿還得了個名頭,叫什么’香僧‘。
這倒也罷了,他竟還膽大妄為,明知公主與韓王二人之間茍謀私營,是為謀逆,竟還主動擔起了傳遞消息的事來……
主上自然是容不得他。”
李績正色道:
“那便是他自取滅亡了。
主上寬仁,又念著先帝在時,公主也是多番受些委屈,心里有她這個姐姐,自然會待她好,是以這些年來,公主放蕩之名,遠傳京中內(nèi)外,主上也只做不聞……
可偏偏,這個賊禿卻還要干涉進這等政國大事之上……
加之近日來,因著武娘子身孕日固,立儲一事詭譎萬變,朝中諸人蠢蠢欲動……
以主上的心思,此刻自然是要效法一番先帝,殺一儆百,以求至少得武娘子安產(chǎn)之后,母子平安再做打算的。
而他又在這等時候行事……
自然主上要拿他做個例子了。
只是老夫不明白……
為何主上要鬧得這般大,竟然將人吊在了城門之上……
可是為了避忌著長孫太尉?”
李云點頭,嘆道:
“果然一切皆不出英國公慧眼。
唉……
自長孫沖被責,禇遂良被貶以來,元舅公便一反常態(tài)地沉默,這也是教主上心里不安。
是故便行此計……
只是因著到底守城之將士,是英國公麾下舊將,何況主上也不想瞞著英國公,是故便著李云特特前來,將此事告知英國公,還請英國公設(shè)法將此事安置一二。”
李績點了點頭,卻搖頭笑了一番道:
“主上果然是看得起老夫的,也罷,身為臣下,這等小事,自然是要安排好的。
還請李將軍回轉(zhuǎn)之后,明報主上,就說一切老夫早已安排得當,請他不必擔心。”
李云一怔,半晌才明白過來,感嘆道:
“果然英國公神斷過人……
原來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了……”
李績淡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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