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成鴛鴦,再得瑞兆三
永徽元年七月十三。
高宗李治,因其子杞王上金生母楊宮侍逝故之因,又有婕妤徐氏出身名門,文慧才賢,淑靜貞德,可擔撫育幼子之重任。
故傳旨天下,杞王上金,即日起嗣于徐婕妤之身側,立于延嘉殿之宮闈,良加調教,以期成世罕之材。
此旨于早朝一出,便有諸多氏族一系,或關隴一派以外的要臣竭力諫之不可,言曰徐婕妤年幼初幸,且歲不長杞王三五之齒(此時的徐素琴,比起李上金來,其實也大不了五六歲,所以才叫歲不長杞王三五齒,意思就是不適合當養母),難承皇嗣之重。
李治聞言,亦感無要,且言道:
“徐氏聰慧機謹,為人行止容度,皆可為天下女之表,雖其年幼,然究竟進退有當,仁慈愛心不遜諸妃,可為嗣母。”
李治一味堅持,諸臣更為力諫,然正于君臣相持之時,太尉長孫無忌突而起,諫道:
“依老臣之見,主上著令杞王嗣于徐婕妤,實為良策。
婕妤年齒雖幼,然為人謹慎容度,處處機先。
且更一派大家風番,于宮中頗得良贊。
兼之其出身高華,更勝杞王生母之尊(徐氏姐妹的父親是國公一級的人物,而且論起來也算是從開朝時期就一直成為唐朝重臣的人物,理論上應當歸于關隴一系的貴族。而楊氏雖然有前朝皇戚的血緣關系在,但到底是血緣偏遠得比較厲害。加之其父母乃至祖上,也只不過是偏遠宗親,嚴格來說在貴族階級里只能算是中下等的貴族,所以比不過當朝顯貴,有國公封號又有姐姐身為先帝太妃的徐素琴出身高貴),故老臣以為,主上此舉實為體察皇嗣之行德,以覓良源之教養也!”
長孫無忌這番言語一出,一直沉默不語的關隴一系諸臣也紛紛進言,大加贊成。
禇遂良更言道:
“自古選賢不分長幼,何況杞王年幼輩弱,嗣與徐婕妤,有何不可?”
如此一番爭議,最終還是諸臣拜服納旨。
故,李治大悅,傳令天下,只待擇定良辰吉日,便行承嗣大禮。
……
一個時辰后。
萬春殿內。
“咣啷”一聲,王皇后手中的茶碗,打翻在了地上,碎成片片。
左右侍兒聞得這般聲音,不由都是一驚,縮起身子,個個垂首不敢看她。
只有憐奴跑得快快兒地上前,跪伏在地,一片片地將打碎的茶碗拾了起來,又取出巾帕,仔細地沾著王皇后被茶水微微濺濕了的羅裙裙邊。
王皇后卻不理這些,只是面目鐵青地看胡土:
“你說什么?!
陛下把杞王嗣與了徐氏?!
而且……而且還要擇日行承嗣大禮?!”
胡土眼見她如此憤怒,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默默點頭,然后才怯生生張了口,輕輕道:
“陛下……
陛下已然是下了旨了。
此刻……此刻旨意必然是已過了承天門了……”
(注:承天門,太極宮的最后一重宮門。出了承天門,就是皇城內苑了。
而在這里,旨意過了承天門的意思,是指皇帝的旨意,已然被宣旨使奉出承天門,即將到達從宮中出外的最后一重門,也就是朱雀門的意思。
唐初時期,皇帝但凡有需要詔告天下的重大旨令,都是會把這個旨令以金沙墨書寫在鑲在整塊黃色細綢綾的紅色版紙上——
金沙朱墨就是摻了金粉的紅色墨汁,唐初尚紅尚黑,這兩種顏色是最尊貴的色彩,這樣的形式只有在皇帝宣旨天下的時候才能用,不過到唐武帝后期,就算是一些大貴族也可以發這樣的貼子了——
然后再由駐派在長安城中,負責上傳下達的各省代表官員抄錄回去,以黃紙書下,傳告天下。
據記載,唐初曾有“帝書出誥承天門,海內千官具書勤”的說法,所以這里基本上可以肯定,皇帝的旨令一旦出了承天門,就不能再收回或者是更改變動,已成定局的意思。
而按照漢至唐時一貫沿襲下來的舊例,若是皇帝旨令沒有出承天門,那么還可以借口詞匯有問題,或者是書寫有別字,可以修改的——
所以皇帝的圣旨,并非不可更改的。只要不出最后一道宮門就可以找相應的借口——
只是這樣的更改很少,再加之宋代開始強化君權制,神化君主個人,所以就漸漸有了后世的天子旨出,不得更改的情況——
事實上,也正因如此,后世流傳的宋以后的圣旨,雖然很偶然,但的確是有個別錯別字或是詞不達意的情況出現,但五代之前的唐朝,尚且未出現這種情況。
由此可見,唐時的帝王雖然權力很大,卻還未上升到神化扭曲的地步。)
王皇后聞得旨令已出承天門,不由更加怒火沖天,咬牙道:
“為何現在才來報?!”
胡土哭喪著一張臉,無奈跪伏于地,叩首不止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是胡土的不是……
是胡土的不是……”
一側,憐奴見胡土如此,也實在無奈,只得上前硬著頭皮勸道:
“娘娘,娘娘息怒罷!
此事……實在論起來,卻不是胡土不上心……
據憐奴所知,此番陛下突定徐婕妤承嗣之事,似是于今日早朝之上,突而興起,頒下令旨的……
加之咱們萬春殿這幾日里人人足不出殿,多少有些消息閉塞……”
言盡于此,憐奴偷看著王皇后的臉色。
王皇后聞言,臉色更加鐵青,可到底她也不是不明白憐奴與胡土的難處,只得咬咬牙:
“起來罷!好好把事情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胡土這才急忙起身,將今日朝中之事,一一說與皇后聽,又道:
“雖然老大人(指王皇后的父親王仁祐)也是與其他諸家竭力勸止了,可奈何那徐婕妤有元舅公撐著呢……
不過娘娘倒也不必著急,便是眼下那徐氏得了嗣,到底也不過是一介小小婕妤……
也害不著咱們萬春殿什么的罷!”
“就因為她是一介小小婕妤卻能得了嗣,才會害了咱們萬春殿!”
王皇后厲聲道:
“你是真糊涂了么?!
眼下本宮方初得了忠兒為嗣,太子尚且未立,陛下便將這杞王嗣與那徐氏……
而且最緊要的,還是長孫無忌一力支持……
你想過沒有,關隴與氏族一系,眼下可是各奉其利!這徐氏,論起來可是關隴一系的人!
雖然論起出身,她是比不過本宮與四妃……
可是她的容姿、年歲……再加上她那個身為先帝太妃的姐姐……
在在可都是極大的威脅!
眼下她尚未及笄,便得承幸(皇帝寵幸女子,一般要在女子及笄之后進行,因為宮中女子很多都是年少的時候就被選入宮中。但也有個別極為特殊的例子,在還沒有及笄的時候就被先中做了皇帝的有封號的高位妃嬪,得到寵愛,進得承幸。像這樣的例子很少,但一般都是非常出名的女子,或者極受皇帝寵愛的女子才會有這種情況),又得承嗣……
而且……
而且最叫本宮擔憂的,卻是……卻是……”
王皇后顫抖著,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卻不敢說出口。
憐奴在一側立著,明白她的心思,也憂道:
“娘娘是擔心……
那一向不理涉宮中之事的元舅公,此番卻是大力撐著這徐氏,只怕他卻是抱著要撐住徐氏,在宮中坐大的心思?
不……不會吧?
娘娘,雖然這徐氏論起來,的確算是關隴貴系出身,可到底她還年幼,且再者言來,眼下不還有個武媚娘……”
“正因為有個武媚娘,長孫無忌才會如此奉立徐素琴!”
王皇后咬牙道:
“你怎么還不明白?
眼下陛下心愛武媚娘,此事無人不知。只怕日后,這武媚娘必然是要封妃封嬪……
不!
以陛下的心思,只怕非要立她為嬪位,甚至……甚至若有機會,要……要……
要易……”
皇后突然住口,堅決不肯將那“易替中宮”四字說了出口。
憐奴跟著王皇后這些年,到底也是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思道:
“娘娘的意思是……
眼下這長孫太尉打著的心思,實則卻是想借著武媚娘之勢,襄助徐氏一登高位?
如此一來,他關隴一系,便立于大唐朝堂之上,呈不倒之勢,而后廷之中,這武媚娘與徐太妃、徐婕妤姐妹二人又是關系妥貼,加之武媚娘出身不高,又是情礙于姐妹之份……
最緊要,是她已然再無生育之可能,登為后位也是妄想。
所以必然也是不會,更不能與徐氏爭這登上高位之事……
因此便借此機會,一舉兩得,一來取得內廷穩助,二來也可壓制武媚娘?”
王皇后深吸了口氣,最后毅然道:
“若是長孫無忌,那這中宮姓徐,總是比姓王來得更為有利。
況且,一旦中宮歸徐,那……那武媚娘自然也就等同登后無望……
他一心忌憚著的大唐妖星的預言,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所以,此番他才會插手后廷之事……”
憐奴深吸了口氣,想了一想,卻又道:
“可是娘娘,到底這杞王也是個不爭氣的,再者咱們陳王殿下,那可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也未必便能如他之愿罷?”
“只怕陛下也好,長孫無忌也罷,根本就沒存著要當真立杞王為儲的心。”
王皇后終究還是恢復了冷靜,慢慢道:
“杞王的心性,陛下也好,長孫無忌也罷,都是知曉的。
那樣的孽子,根本不配登儲位,入春宮(就是太子東宮)。
只是因著之前本宮父親等朝中元老,一力求薦,陛下與關隴一系無奈之下,為保兩全,只好勉強將忠兒嗣于本宮……
其實他們早就打算好了,當時遲遲不肯將忠兒嗣于本宮也好,如今遲遲不見立忠兒為儲也罷……
都是為了日后做算……
若是長孫無忌,只怕他會借此機會,先將杞王這個不爭氣的嗣與徐氏,且由著徐氏調教著,好歹真假,做出些樣子來之后,再在本宮這里尋些錯處,說本宮教養無方,忠兒不宜再跟著本宮……
如此一來,忠兒另擇嗣母,自然是徐氏為先……
至時,忠兒嗣于徐氏,長孫無忌再提立忠兒為儲之事……
那么,陛下必然是萬般肯應的!
一來那徐素琴雖不若武媚娘專寵,可卻也頗得陛下喜愛,二來,她也是個心思深沉,極為會算計的……
再加上一個不能生育的武媚娘……
憐奴,你覺得,本宮這后位,還能保得住么?”
憐奴眨了眨眼——
雖說王皇后這些日子以來,常常出現這等激動狂怒之態,可到底也是事逢不利,是以她也沒有多想,便點頭道:
“娘娘所慮極是,論起來,咱們確是不能就這般叫那徐氏如此得意呢!”
王皇后聞言,總算是點點頭,卻道:
“不錯……
無論如何,眼下都不能叫那賤婢如意……
胡土,本宮且問你,你可知曉,那當廷之上,到底都是誰以為此事不妥的?”
胡土想了一想,卻道:
“回娘娘的話兒,多半都是咱們幾大家里的老大人。
不過也有些年輕官員的……
總之,除了那關隴一系中人之外,倒是沒有幾個不以為此事不妥的。”
王皇后聽得這般議論,一時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恨恨地看著殿外,咬了咬下唇,才輕輕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好生查上一查,到底都有哪些人,以為此事不妥——
記得,尤其是那些非氏族一系的官員,要查得清清楚楚,名冊上,要將家世背景,出身來歷等事一并報上來……
知道么?”
“是!”
……
是夜。
太極宮。
立政殿中。
偏殿之內,李治與媚娘各執黑白二色棋子,端坐于案幾之后,行局取樂。
一側,德安與瑞安好好兒地立著,瑞安卻在向著李治與媚娘,回報今日胡土報來之事。
李治聽畢,卻看了眼媚娘:
“她可算是動了……
接下來,你想如何行事?”
媚娘頭也不抬,忙著在棋盤上已然被李治黑子大龍把得一片江山不松手的局面中,替自己的白子大龍尋著一星半點的生機,半晌才道:
“敵不動,我不動,敵動之……
我便先行一步,便是了。”
李治揚了揚眉,溫柔含笑道:
“你已然定了主意了?”
“嗯。定了。”
“那……大概多久?”
“左右不過入秋罷?
眼下這等情勢,總是要一步一步走得穩當些才好。”
“嗯,也對。
不過今日舅舅會順著朕的意思,倒是叫朕有些意外……
你以為如何?舅舅當真如皇后所想的那般,是有心幫著素琴么?”
“治郎雖然把胡土給皇后送去了,可皇后卻也未必就真的立時糊涂……
只怕她所料之事卻是不差——
眼瞅著治郎心存了易主中宮的意思,那與其叫我這個妖女立位,倒不若借著我再不得育嗣這一良機,立一個叫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更不能背叛的人做為中宮之主……
這才是元舅公的行事風范呢!”
媚娘笑道。
李治看著她,無奈搖頭兼之嘆息:
“不過……
舅舅此番心思,白費了,對不對?”
他的目光,溫柔如水地流連在媚娘身上,媚娘抬頭,坦然受之,爾后嫣然一笑,端麗無方: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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