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四
“是真的。母親真的病了。可是我也知道……若是錯過這個機會,你便再離不得宮中了。”
徐惠輕輕地拉了媚娘的手,泣道:“瑞安……瑞安他忠于你,可是……可我知道,他更忠于太子殿下。
而太子殿下,便是這宮中頭一個,不愿讓你離開的。是故,為了能讓你走得順暢,我便尋了些藥放在他所飲的茶水中——放心,他不會有事,明早便會自己醒來。”
媚娘聞言,心中感動難言,緊緊地握了徐惠之手:
“可是惠兒,我雖無幸,卻終究是陛下有封有號的內職,若是你……若是你這般事情,被陛下發現……”
“放心,陛下不會發現的。因為這里,只有你,我,還有文娘和六兒——媚娘,你得走,你必須得走!否則,你便永遠也離不得這皇宮了。你明白么?
陛下不會真的放你走的!你明白么?”
媚娘驚詫,然終究搖頭泣道:“不會的……陛下答應我了,你……惠兒,咱們不能這樣,這會害了你……”
“你怎么還不明白?!媚娘!!!陛下一生英明,可唯獨對那大方師袁天罡篤信不疑……你以為,你以為陛下真的會放可旺大唐三代的后命女出宮么?!他雖然因為心愛皇后娘娘,再不欲立后,卻也絕對不能也不可以放你離開!!!
你知道么?知道么?!你如此留在這宮中,注定只會一生無幸,也只會注定,在陛下走后依舊制殉葬!!!!!明白么媚娘!!!”
徐惠便泣喊出聲。
媚娘悚然而驚,顫聲道:
“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徐惠搖頭,滿臉淚痕,滿目憐愛,伸手輕輕撫了媚娘額邊發絲,才含淚道:
“傻姐姐……你總是這樣……不信什么人,便不漏滴水,可若是信了一個人,便再不設防備……可卻不曾想過,也許有一日,會窺伺你之秘密的,卻是你身邊的人呢?”
媚娘終于明白:“那箴言,是你……”
“不,不是我。”徐惠搖頭,看了看滿臉愧色的六兒,輕輕道:
“是六兒,德安叫六兒拿了那箴言的。”
媚娘一驚:“是……稚奴?!他……”
“是,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德安故意讓他知道的。”
媚娘微一思索,便心下敞亮,含淚搖頭痛苦不已道:“德安……為了讓稚奴肯爭……肯當太子,是故便……便讓稚奴知道……”
徐惠點頭,淚流滿面:“唯你,也唯你,可讓太子殿下下定決心,爭這皇儲之位。”
媚娘搖頭,半晌不語,良久才嘆道:
“想不到一切,早已如此……”
“媚娘,我知道,你不愿與太子殿下……我也不愿見你日后受那天下之訶責——畢竟雖有諸多政君之例,可終究我朝已難再成政君之事……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愿意……
媚娘,你曾經告訴過我,你不愿為陛下之妻,而陛下也不會肯……那你就走罷……媚娘,走罷……
遠離這些……永遠別讓陛下再找到你……否則,否則你……
你只能做他的殉葬……只能為大唐興旺犧牲……
媚娘,我不要……就算這……這不成,這會讓陛下傷心……
我也不要……”
徐惠淚如雨下,心中糾結萬分——此刻,她之一言一語,皆出自真心。
“媚娘……走罷……若你果真不愿嫁與太子殿下,不愿與他相伴一生……那便走罷……別再留下……
別留下……我不想看著你,什么都沒有擁有過,便要離開……我不想……”
徐惠撲入媚娘懷中,已然泣不成聲。
媚娘含淚搖頭,輕輕地抱著徐惠:
“不成……
惠兒,我做不到……不能……”
她何嘗不知徐惠所言,句句屬實?
然而……教她如何舍得!
徐惠卻只是哭泣不語。
良久,良久之后,徐惠才又道:
“你……你若不走,今日,我便是著人抬……也要抬了你出去……”
媚娘搖頭不從,心亂如麻,是故思慮良久才含淚笑道:
“傻丫頭……若是我不走,你又何嘗舍得?”
徐惠卻只撲在媚娘懷中,哭著揪緊了媚娘衣裳道:“我舍得……只要是為你好,那無論如何,我都舍得。便是要我的命,我也舍得……”
媚娘聞言,心中更是感愛難止,竟只抱緊了徐惠,兩姐妹相擁,久久而泣。
一旁,六兒與文娘也是心生不忍。
就連被放倒在一旁圈椅之中的瑞安也似有所感,眼角流下淚水。
子時。
媚娘終究還是被徐惠說動了心思。
是的,她想離開。她的確是想離開。
可是……
此刻,她卻覺得種種不舍——至于到底不舍什么,她卻不知道了。
不過她知道,這種種不舍之中,她最不舍的,便是徐惠。
為了惠兒,也許她也當試上一試——畢竟,讓惠兒親眼看著自己最愛的姐妹,被最愛的陛下賜死……
那種痛苦,對惠兒來說是足以將她逼瘋的。
而她也不會天真到以為,太宗的仁慈,能夠當真讓她保得性命,以處子之身出家……是的,她一直都明白,入宮之后,自己的下場只有一條……
便是在太宗百年之后,以身殉葬——或者在箴言之事未破之前,她還能夠有免得一死,以身侍佛的機會……
可是在箴言被母親流于天下的那一刻起……
她便知道,自己的路,只有一條,便是無幸無寵地,在太宗百年之后,成為昭陵之中殉葬的內職一名——好一點的,也許太宗之后的新帝,還會給她一個追封罷?
她一直都知道……
只是一直都騙自己,騙自己她可以扭轉局面——是故,她對李治,一直也是不冷不熱……
為的不過是奢望著在太宗離開之后,她能夠借著李治與她之間,這一點點可憐的情意,保下一條命來……
她不想當皇后,從來不想,也不想嫁給李治——雖然她也動了心,動了情……
可是她不想嫁與這個注定要成為天子的男人,不想成為他身畔諸妃中的一個……她不想。
所以,這是她最好的機會,也是最后的機會。
她終究還是同意了。含著淚,她抱了徐惠一早著文娘準備好的男子衣裳,去后堂快速地換上。
當穿著袍服時,她的手,無意間觸及了頸中那塊溫潤的玉佩……
咬了咬牙,試著扯了幾次,可是那玉佩卻始終扯不下來。又聞得文娘急喚。想了一想,顫抖的手,終究還是將它好好地戴在了懷中,遮在衣裳之內……
就讓她留著此物罷!權做個念想,知道……
知道這個世上,終究還是有一個男子,曾經傾心相愛她的……
就留著罷。
媚娘努力地張了張眼睛,硬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默默而快速地穿好了衣裳。
接著,出了前堂,最后一次與徐惠抱在一起,痛哭之后,由徐惠親手,為她梳起了郎髻,簪著銀冠。
最后,徐惠披了斗帷,一步一步,慢慢地,將她送出了后堂,來到后院隱秘之所。
一匹小馬,已然在此處候著了。
媚娘看了看那馬兒,再一次緊緊地握住了她最好的妹妹的手,含淚輕輕道:
“惠兒……”
“媚娘,我知道也許此行便是永離……可是……”徐惠快速地拭了拭淚,才道:“可是我想……我想若你有一日,想出了……想出了你真正想要的結果……你想回來了……
你來找我,可好?”
媚娘知道,她此言,仍然是希望著能夠說動自己,去接受李治。可是她不能……她真的不能。
然而又終不忍見她傷心,便輕輕點頭。
徐惠見狀,極歡喜,又憂傷,便伸手從六兒手上接了包裹,與她道:“這里……有足夠的銀兩,都是金錠……我……我也不知現在宮外如何,只是能盡力所為……
還有,還有一些其他的貴重東西,還有我的玉令……若是哪一日,你想開了,想透了,或者是遇到什么為難之處了……你不能來,便叫人帶了這玉令來,來告訴我一聲……我一定要知道你好不好……
媚娘……答應我……”
徐惠一聲聲的切切絮語,再次惹得媚娘淚如雨下。緊緊地擁住了徐惠,兩人再次痛哭。
子時三刻。
徐惠癡癡地望著片刻之前,媚娘離開的方向默默流淚。
一道黑影悄悄而來——卻是原本應當留在堂中的六兒。
徐惠拭干了眼淚,輕輕問道:“如何?李云、李風兩個,可跟上媚娘了?”
六兒點頭道:
“姐姐放心,跟上了。云大哥和風大哥都是有些底子在的,且又機靈過人,總與武姐姐留著一段距離,再不會被發現的。”
徐惠點頭,咬了咬下唇:
“瑞安那邊呢?”
“幾乎是與武姐姐一同走的,現下……只怕已是出了宋州境內了。姐姐放心,咱們先飛鴿傳書給殿下,殿下自然會立時起身動事,是故只怕殿下比咱們,還要早一日找到武姐姐呢!”
徐惠再點頭,又想了想,憂道:
“可這一路上……”
“姐姐放心,郡王那邊也一路上留著心呢!而且郡王這些年來,養在暗中的影衛也不少,個個都是頂尖的,武姐姐一路,再不會出事。”
徐惠便松了口氣,含淚愴惶問六兒道:
“我……這般是不是錯了?如此逼她……”
“姐姐,武姐姐的心思,您比她自己都清楚,明明白白是系在殿下身上了,可就是擰著不愿放下……
不過還是因為覺得若跟了殿下,必然不能如愿為妻了——卻沒想過,殿下這等人物,這般癡心,又怎么會容忍她不能成為他的正妻?
咱們這劑藥下得雖猛,可讓武姐姐看清楚,也是好事一樁。
再者徐姐姐你所言,字字屬實,也沒有什么錯的——雖然陛下知道了,未必喜歡,可是武姐姐若是不能成,只怕是當真活不成了。”
徐惠卻輕輕搖頭,半晌才道:“陛下的心思……未必……罷了,總之,只要媚娘好,我便是死了,心也是甘的。”
于是便拭了淚,只吩咐了六兒,只要一有李治來書,便立時入報之后,才搖搖晃晃地往堂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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