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位有變,風云暗爭二十五
貞觀十七年三月二十五日。
夜。
太極宮。
甘露殿中。
聽完了德安對近日朝中動向的密報,剛剛元服的晉王李治放下一盒鳥食,拎起鳥架,逗了逗那只桃花鸚鵡,只是啾啾二聲,教它學著說話。
德安見狀,憂道:“王爺,魏王和吳王現下每日里都入內探視主上,眾臣都道二位王爺最受寵愛……
王爺,咱們是不是要動一動了?畢竟若是這二位王爺成了主上最寵之子,那王爺您的打算可就……”
李治含笑道:
“四哥本極知機的,不過近些年來也被淑母妃給**得變得傻了些。
難得的是三哥居然也跟著犯傻……”
放下鳥兒,李治拍去手上鳥食殘渣,接了清和奉上的絲巾,拭凈了手,溫潤笑道:
“一樣都是父皇的獨生子,自都是父皇疼愛的。立哪一個,都是父皇寵愛的兒子……
如此一來,爭論其是否最寵又有何意義?
身為皇子,首要之務并非爭這虛名。能得父皇信任,又得父皇器重信任之人關悅才是最要緊的。
昏聵之君或可執意立寵。然父皇這般明君,卻只會立令眾忠臣拜服,德名兼具之子。
是故四哥也好,三哥也罷……甚至是站在四哥背后的淑母妃,與那站在三哥背后的韋挺,一開始便都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要爭如今這大唐國儲之位,首要之務,便是須贏得舅舅與房相等一眾老臣的支持。
可他們一個因前塵舊事,為三品以上諸老臣所喜,一個呢?與他母親一般,與舅舅房相這眾老臣勢如水火……
除非父皇發失心瘋,一眾老臣都死絕,才可能立這樣不受重臣推舉的皇子。”
一邊說,李治一邊回到案后坐下,拿起書卷笑道:“當然,世事無絕對。
若三哥四哥之中,能出來一個如父皇這般殺伐果斷又智計無敵的,先謀了兵權將前朝那些老臣們清洗一番,后以盛世之治贏得臣民之心……
那,他便是這最強者。
就是父皇這等圣君,只怕也不得不心甘情愿退位就太上皇——畢竟,連父皇這般,也只是能做到在改朝換代之時,盡力以德能收報諸臣,以廣納**安撫諸對他懷有二心之重臣呢!
可以本王看來,能在那些老臣眼皮下做下這等事,又不被發覺,且還能瞞了父皇耳目的……
這樣百世不出的奇才,便是這世上有,也絕非三哥四哥。”
德安聞言,便松了口氣:“王爺已然有決斷了?”
李治倚入圈椅之中,微側臉龐,一張漸脫稚氣的俊俏臉龐在燈光下,益發顯得如珠光玉澤般華貴無匹。
良久,他才慢慢斂了笑容,如雪夜晴空的眸子暗沉一片,淡淡道:
“德安,還記得當年六哥第一次欺負我時,我一怒之下,告訴了母后。母后因為我只是被他推了一下,連摔倒也不曾摔倒,而不能責罰。
我很生氣,后來母后就對我說了一番話,安慰我……
我記得我曾告訴過你此事……
你還記得我說過,母后是如何說的么?”
德安想了一想,道:
“娘娘說:記得,任何愚蠢之人之事都不必親自動手,因為不值。
只要做好自己,自然有人替你解決此人此事……
因為愚蠢之人之事,自會引來無數倒伐之人之事……
啊……”
德安恍然,含笑道:“王爺是想看他二人……”
“無論他們是誰為儲,于我而言,本無甚差別。”李治淡淡道:
“我待他們是兄長,也會敬重他們,更會好好輔助他們,可是……
有些東西,他們必然不能與我爭,也必然爭不得。”
德安一嘆:
“王爺……為何您仍不欲為儲?難道武姐姐……”
“身為上位者,必受諸番限制。”李治淡淡一笑:
“記得,這世上若有比帝王之位還更方便我達成我的愿望的位子,那便是做一個帝王身后的影子。”
德安漸悟:
“王爺是想兩全其美。”
李治笑而不答。良久,他才漫聲長吟:
“欲求之,且與之。
欲敗之,且縱之。
欲辱之,且耀之。
欲毀之,且立之……
你知道這是誰的話么?”
德安怔怔搖頭,細細品了一番,驚嘆道:“王爺,這些話兒……當真是道盡帝王家之深意吶!卻不知是哪一位……
難不成是主上?”
李治起身,走向書架旁邊,左右一摸,便伸手抽出一卷已然發黃古舊的手卷,遞與德安一觀。
德安看后,才驚怔道:“這……這是太穆……
太穆皇后的遺詔?”
“當年母后所得,更得皇祖母之詔,閱后即交與父皇。后來父皇登基,便著母后毀了此卷……說此卷若流于世,只怕會引得天下人窺伺。
可是母后孝愛皇祖母,不忍棄之,便悄悄地藏了起來,再后來……”
李治淡淡一笑,頗為懷念道:“自小,母后便教著我,一定要背下這些東西……當時只覺得是小兒兒謠……還曾在父皇面前背過,引得他大驚呢……”
李治的笑容變得苦澀起來。
德安不由對太穆皇后起了幾分敬畏:
“果然這太穆皇后,非同凡人。”
李治笑著點頭不語,然后才道:“把這東西收好罷!這幾日,只怕四哥會來此……若是讓他瞧見了,便不好。”
德安應聲,然后又猶豫道:“王爺,難道這太子殿下與魏王爺……”
“母后都逼他們背過。可是他們都不喜歡背這些,都更喜歡跟同年的堂兄弟們去戲耍,或者與宮女們嬉戲。只有我……
只有我一人,除了父皇母后與兄長、還有你們之外,便再無他人陪伴——
幸好,后來有了她……”
李治的目光中,一片淡然傷感,手上尋書的動作一頓:“可現在,連她,也不肯再留下陪我了。”
突然之間,德安看著身著雪朱織金銀廣袖,烏發玉冠金簪的李治站在堆累著如山般的書簡書卷,直頂到殿頂穹窿上的書架前,有一種驚恐感:
仿佛下一秒,這巨大的書架,便會不堪重負地倒下,將他壓在下面。
不由得,他上前一步。
李治轉身,手中握著一卷簡書,看到他這般模樣,不由好笑:
“你怎么了?
嚇成這般模樣?”
淡然一笑如春風。
瞬間,李治背后巨大的,古色古香的紫檀書架,殿頂落下影影重重的淡金紗簾垂幕,紫煙裊裊的青銅博山爐,還有那堆累如山的烏油油書簡卷軸……
便統統成了背景,安靜地襯托這個淡笑如春風的少年。
再也沒有那種似乎要壓下來,將他壓垮的沉重感。
德安眉目一松,一顆心,終究還是放了下來:
是啊……
他終究還是扛起來了。
……
同一時刻。
延嘉殿內。
媚娘一身清淡淺湖色襦裙,一件雪白半臂,披著條雪青織花菱紋的云帛,依舊跪坐在蒲團之上,與坐在圈椅上的太宗,相對弈棋。
太宗下了一會兒,才看了眼她道:
“眾娥烈紅俏勝火,獨卿清碧寒欺冰。
雪膚朱唇本國色,懶施胭粉卻為誰?”
媚娘頭也不抬,輕輕答道:
“三月春濃風光好,惜嘆牡丹自有時。
既得天香國色姿,何以脂粉污貴質?”
太宗聞言,一瞇眼兒,淡淡點頭:
“好一句‘既得天香國色姿,何以脂粉污貴質’……
這般話兒,倒是應和你的性子。”
媚娘垂眼不語。
棋落叮噔,燭芯畢剝。
又是一局終,又是一局起。
太宗又道:
“你最近很謹慎。”
媚娘淡淡道:
“陛下有命,媚娘不敢不從。”
太宗起手,誅她左側,才把棋子在手中來回翻轉著玩兒,慢慢道:
“這宮中若說有誰不知朕意,那人必不是你。”
媚娘再淡對:
“陛下仁慈,總是給所有人一個機會。想必媚娘的機會,一定也會給。”
“若是朕不給呢?”
太宗突然出兵,直鎮天元。
媚娘一怔,有些恍神地看著那枚落在天元的白子:以前也曾遇見如這般,最喜愛往這死處鉆……
可每每,她又總輸在此處。
淡淡一笑,媚娘道:
“陛下不給,媚娘便不要。總是有辦法的,日子,也總是要過下去。”言畢,便從左側逃出一路生機。
太宗眉目一動,再斷其左側:
“若朕連安生日子也不得讓你過呢?”
媚娘抬眼,深深地看著太宗:
“陛下,您當真要將媚娘逼向絕境么?”
太宗不答,只是看著她,然后突然伸手,將她的黑子棋甕拉來,拿出棋子,開始黑一子,白一子地往棋盤上布局。
不多時,媚娘便不甚奇怪地看到,棋盤之上已然將自己心中所思步路全部走透……
最后,還是白棋贏了。
太宗看著她,丟了手中最后一枚棋子在青龍星位上,取來布巾拭凈手,慢條斯理道:
“朕當年被自己自幼視若神明的兄長,疼愛憐惜的弟弟逼得日日劍不離身,以為自己只有死路一條——
后來,是皇后告訴朕了一句話,才成就了朕如今這大唐盛世。知道是什么話么?”
媚娘看著慢慢起身的太宗。
太宗再緩緩而起,俯視著她道:
“鳳者,至貴至重,不死之身。然其所有卻皆從火焚身死化成灰中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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