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劍香花
慕容逸雪只覺得身子很輕,仿佛在云端,他欲將起身,卻發(fā)覺頭昏的沉重,汗水已濕透了床榻。
近來他常常多夢,夢境中的一切是那樣真實(shí),他默然,似乎不愿多想此事。
他推開窗子,溫暖的光照進(jìn)屋來,有清風(fēng)拂過。窗外飄來?xiàng)d子花的香氣,慕容逸雪伸手拈來?xiàng)d子花瓣,像是情人般輕撫。
他喜歡花,唯獨(dú)最愛的是梅花,就連他的莊園也取名叫做梅塢。也許是它高潔,堅(jiān)韌,開在百花之先,也許是它代表著寂寞。
初冬的清晨,他總是身披鶴氅,怔怔的看著滿園寒梅出神,白雪飄落發(fā)髻,也不覺然。
而如今,已是暮春三月,草長鶯飛。
他輕喚了一聲,便有兩個(gè)穿著茶白色衣衫的少女悄然走入屋內(nèi),她們都有一個(gè)很好聽的名字,梅蘭,雨竹。
這名字自然是慕容逸雪起的,她們本身沒有名字,慕容逸雪初見她們時(shí),梅蘭只是一個(gè)滿身泥濘的孩子,而雨竹則是被繼父以五吊銅錢賣于窯妓中,幸得被慕容逸雪在中途救下,給下五兩紋銀,并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
雖為婢女,慕容逸雪卻從來不計(jì)尊卑之別,梅蘭已將木盆里的熱水放好,帶有梔子花的香氣。雨竹則為他備好了一身嶄新的,雪白的衣衫。
沐浴過后,慕容逸雪換上新衣,這白衣綢緞是西京綾羅坊上好的料子,梅蘭幫他梳理著流云髻發(fā),雨竹則是將他佩帶多年的龍紋玉佩系于腰間。
慕容逸雪吩咐梅蘭去備了馬,接過雨竹遞來的佩劍,他握住這柄劍的時(shí)候,似乎整個(gè)人都沉重起來。雨竹望著他良久,輕聲嘆道:“少爺昨日睡的可好些么?”
慕容逸雪暗道:想罷這丫頭是整理被褥時(shí)發(fā)覺我夢中驚起的冷汗,她一直是極其細(xì)心的人。他并未作答,只是默然半響,微笑說道:“我此次遠(yuǎn)行,你們可要照顧好自己。”
遠(yuǎn)方已傳來白馬青驄的嘶鳴聲,雨竹幫他整理好了衣衫,心中卻是暗暗嘆息,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話。這好心的少爺,從來都是關(guān)心旁人,卻未曾愛惜過自己。
江南春色撩人,一陣伴著花香的春風(fēng),溫柔的吹起慕容逸雪的衣袂。
青燕在綠水湖中蕩起漣漪,碧綠色的水波粼粼開來。路旁的鮮花爭艷,花瓣鑲嵌著昨夜的雨露,又好似嬌美的姑娘。
慕容逸雪手握韁繩,思緒回到了十年前。
那時(shí)他只有十七歲,卻已是江湖中最有名的劍客之一。
他五歲起讀閱劍譜,六歲學(xué)劍。十三歲時(shí)便擊敗了華山派大弟子,被譽(yù)為‘清風(fēng)劍客’的燕雙清,就連武當(dāng)泰斗玉虛真人,也未能在三十招內(nèi)勝他,那年他只不過十五歲。
這樣貌清秀的少年劍法靈動(dòng),且獨(dú)具一格,所慣用的佩劍七星龍淵更是誠信高潔的象征,自他成名以來,未嘗敗績。
而慕容氏則也是江南八大世家之一,慕容逸雪天資聰穎,武功卓絕,其才華艷艷,也為慕容家?guī)砹藷o限的光耀。
可是就這樣一位俠義正直的天才少年,偏偏愛上了‘明月宮主’,昔年魔教教主上官云唯一的掌上明珠——上官明月!
慕容逸雪初次見到她時(shí),她身穿粉櫻色的宮衣,廣袖飄飄,青絲垂肩,略施粉黛卻已傾國,疑似仙子墮入凡間,久不食人間煙火。
誰知這佳人初見就以刀劍相向,她自幼受魔教教主上官云親自教導(dǎo)劍術(shù),待到亭亭玉立時(shí),已不失為武林中一流高手。
這一劍刺的又快,又準(zhǔn),慕容逸雪身形飄動(dòng),只是劍柄招架,反手一托,她的劍勢就卸了去,就連劍也脫了手。她惱羞不堪,伸手去奪慕容逸雪的龍淵劍,欲想自刎,慕容逸雪大駭,只是未料到這姑娘的性子如此剛烈,眼看來之不及,只得用手握住雪亮的劍身,救下了她的性命。
上官明月瞧見他的雙手鮮血淋漓,著實(shí)嚇得不輕,這才冷靜下來,而他只是微笑著望著她,眸子中已是說不盡的柔情。上官明月冷哼一聲,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只是遠(yuǎn)山外的夕陽變得更溫柔了。
后來魔教大舉進(jìn)犯中原,生靈涂炭,民不聊生。武林各大派約同了這位天才劍客,與魔教決斗于華山之巔。上官云協(xié)同魔教眾多高手已將各派高手悉數(shù)重創(chuàng),危難之際,慕容逸雪絕塵一劍,終于將上官云逼落華山千丈高峰,化解了這場浩劫,后江湖人也美譽(yù)他為‘劍神’。
可是誰又能知道這少年劍神,究竟?fàn)奚硕嗌伲?br />
“現(xiàn)在的我無論如何敵不過你,十年后,我定要親手一劍結(jié)果你。”他永遠(yuǎn)忘不了,這是上官明月最后對他說的話。
青驄馬疾馳在古道旁,慕容逸雪喃喃自語道:“明月,十年了,即使死在你的劍下,我也絕不怪你。你沒有錯(cuò),錯(cuò)的終究是我一個(gè)人罷了。”
四月十五,嘉興煙雨樓,距離十年之約僅剩下二十余日。慕容逸雪正想的出神,卻未留意到對面駛來的油壁馬車,青驄馬受到驚嚇,猛的一顫,慕容逸雪這才覺然一驚,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并非是這油壁車子駛得太快,只是慕容逸雪心念重重,待到發(fā)覺時(shí),已是太遲。只見慕容逸雪如青煙般掠起,再向那油壁馬車瞧去,趕車的竟是位扎著兩個(gè)羊角辮,十五六歲年紀(jì)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定是慌了神,怕是車子撞傷了人,卻未曾想到這男子竟凌空飛起,宛如柳絮般落了下來。
小姑娘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也長大開來,仿佛能放下兩個(gè)大粽子,三個(gè)茶葉蛋。慕容逸雪將青驄馬牽來,溫柔的撫摸它的耳鬢,這馬兒倒是安下神來,閉著雙眼,垂著頭,像是犯錯(cuò)的孩子。
慕容逸雪將馬鞍歸好,輕輕一躍,落在馬背上,向羊角辮的小姑娘微微作揖,示意告辭,欲將離去。這可急壞了小姑娘,她實(shí)在不明白,為何這白衣男子如此溫雅,車子險(xiǎn)些傷了他,他竟不慍,馬兒把他甩下,他也不慌。
她自幼在江南世家為婢,禮數(shù)還是懂的,本該示以歉意,這一急,卻已結(jié)舌,言語不出。
“公子請留步。”不知是何來的語聲,如綿綿春雨,輕柔細(xì)下。只瞧見一只玉藕般雪白的手,掀開了車簾,自車廂中緩緩走出一個(gè)身穿鵝黃色衣衫的女孩子。
她步伐輕盈,體態(tài)柔美,路旁的花朵竟都失了顏色,慕容逸雪看著她,不禁動(dòng)容。
羊角辮的小姑娘暗笑道:我們家小姐就是漂亮,這位公子竟看得癡了,只怕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睛來。
小姑娘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心道:其實(shí)也不怪公子呀,我若是男孩子,也忍不住多瞧我們家小姐幾眼的。
這鵝黃色衣衫的女孩子,報(bào)以歉意微笑,緩緩說道:“小女子手下丫鬟唐突,驚擾了公子,還望公子莫要怪罪。”
她實(shí)在是個(gè)美麗的女子,舉止投足之間,帶有名門世家閨秀之風(fēng)儀。慕容逸雪放下了手中的韁繩,笑道:“小姐何須此言?在下并未大礙,無妨,無妨。”
鵝黃色衣衫的女孩子微笑回應(yīng)道:“既是如此,小女子便不多禮了。”她像是思索著什么,眉間竟多了一絲羞澀,櫻口微張,才柔聲說道:“公子…可是要到杭城去么?”
慕容逸雪默然,他此行正是去往杭州城,再過二十余日,便是嘉興煙雨樓的十月之約,而杭城卻是他途往嘉興的必經(jīng)之路。這十年來,他極少出遠(yuǎn)門,只是在遠(yuǎn)郊外的梅塢過著隱士般的生活,此次出行,是想在杭城多待些時(shí)日,江南春水綠如藍(lán),卻也是西湖美景最盛之時(shí)。
也許只有杭城的佳肴美酒,西湖盛景,才能讓他心中的痛苦減輕一些。
慕容逸雪微微頷首。
鵝黃色衣衫的女孩子遲疑著,問道:“距此地二十里開外,有一處九溪煙樹,不知公子可曾聽說過?”
慕容逸雪微笑頷首。
鵝黃色衣衫的女孩子面容大喜,說道:“不瞞公子,小女子此行正是赴約九溪煙樹,不知公子可否移駕同行?”她面色微紅,語聲竟愈來愈輕:“公子莫要見怪,小女子方才驚擾了公子,想是九溪煙樹下新采摘下的獅峰龍井,親手烹茶煮茗,向公子表以歉意。”
慕容逸雪心念一動(dòng),忽然道:“多謝小姐好意,只是在下…”
羊角辮的小姑娘像是跳了起來:“你這公子生的倒是俊秀,怎像是一塊又生又硬的大木頭,我家小姐好生待你,你…”
話音未落,一聲嬌姹響起:“多嘴的丫頭,不得無禮!”
羊角辮的小姑娘霎時(shí)好似落水的小土狗,耷拉著腦袋,囁嚅道:“是…”
這鵝黃色衣衫的女孩子卻好像早該知道他這樣回答,她垂下頭,輕輕道:“若是公子執(zhí)意要走,小女子也不便強(qiáng)留。只是…”她頓了些許,又輕嘆道:“只是這長路漫漫,公子獨(dú)行,豈非太孤獨(dú)了么。”
這句話正觸到慕容逸雪心弦,孰不知這十年來無數(shù)個(gè)漫漫長夜,無數(shù)個(gè)夢境,他又是怎樣度過。
他竟不忍心拒絕這溫婉的世家小姐。
車廂里精致優(yōu)雅,車窗外羊角辮的小姑娘在趕著車。
鵝黃色衣衫的女孩子,就坐在慕容逸雪近在咫尺的地方,慕容逸雪第一次仔細(xì)端詳她的樣子。
她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著,當(dāng)真是明珠生暈,美譽(yù)熒光。
良久,輕靈的語聲響起:“還不知公子尊名?”
慕容逸雪眉頭微皺,似有難言之隱。
她竟沒再追問,別人不便于說的事,她便不多問,無疑是名門閨秀之舉。
她瞧著慕容逸雪,面容擠出微笑,柔聲道:“公子想是不便透露姓名…”她竟是如此識得大體,慕容逸雪也不禁心中感激,并非是他不愿告知姓名,只是他的名字太響,也伴隨太多麻煩,十年之約已近,他本不想節(jié)外生枝。
但他心底柔軟,終究是開口了:“在下慕容逸雪。”
她心中歡喜,溢于言表,他的名字就好似他這個(gè)人一般溫雅,宛如冬季安靜的初雪。
慕容逸雪暗自松了口氣,幸得她不認(rèn)得自己的姓名。十年了,這天下,這江湖中終于把自己遺忘。
不知為何,心中涌起一陣失落。
慕容逸雪終于問道:“還不知小姐姓名?”
馬車緩緩前行,此時(shí)已近黃昏。
透過車窗可以看到夕陽,云也被映成火紅色。
這可愛的紅色就像是女孩子?jì)尚邥r(shí)面上的紅霞。
“我叫蘇婉兒。”
溫婉如玉,婉若昭華,當(dāng)真是好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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