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鑒湖之畔,任府巍然屹立,然而此刻的任府,卻不似平時那般寧靜。任婉將頭埋得很低,跪在正廳門口已然兩個時辰,令儀亦靜靜地跪著,只是紅紅的眼眶出賣了她此刻的心境。然而門卻沒有一絲打開的意思,反而是二夫人帶著兒子在一旁的回廊靜靜地看好戲。
任婉沒有試圖避開他們的目光,也沒有試圖站起,只是平靜地跪著,等著門的開啟。許久,約莫又過了兩個時辰,門終于打開,任青面無表情地走出門來,看了看因跪得太久而嘴唇青紫的任婉,冷冷吩咐:“令儀失職,先行收押。至于你,到書房來。”說完一拂袖,向書房而去。
命令剛下,即有家丁上前將令儀帶下去。而任婉嘗試著站起身來,卻因為跪得實在太久,整個身子都已經麻木,嘗試了好幾次也無法動彈。二夫人在一旁假惺惺地道:“弘毅,去扶一扶你長姐。”語氣里說不出的戲謔。
任婉不欲與她計較,然而弘毅卻刻意提高了聲音:“誰說她是我長姐的,不過是個讓任家蒙羞的棄婦罷了。”
聽得這樣的話,任婉心中一冷,卻也沒有面露不悅,只是終于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書房走去。
站在院中,抬頭看父親的書房,依舊與出閣前別無二致,楠木的清香依舊環繞,墨香依舊浸潤心脾。任婉定下了腳步,心內卻千回百轉。許久,仿佛終于下定決心,任婉再次邁開步子向書房走去,這一次,沒有任何遲疑。
任青的身影隱在重重疊疊的書架之后,看不清具體所在,也無法去揣測他此刻所想。任婉并未猶疑,撲通一聲跪在房中,將頭埋得極低。似乎是被響聲驚動,書架之后有輕微的響動傳來。
任婉未敢抬頭望去,怕撞上父親的目光。突然一本書砸過來,任婉不閃不避,書正正砸在側臉上,疼得她臉微微抽搐,卻不敢動彈分毫。書掉落在地上,任婉眼角余光掃過,正是預料之中的《女戒》。
任青冷冷的聲音傳來,“你自幼聰慧,六歲即能誦《女戒》,不想如今卻要淪落到被人休妻的地步。你讓任家的顏面往哪兒放?”
任婉終于緩緩抬頭,面色卻極平靜,然而一張口,語氣里卻帶著無盡的凄然,“父親這樣說,女兒也沒有什么辦法解釋。女兒無才無德無后,致夫休妻,總之,一切都是女兒的錯,但愿父親能理智行事,莫與顧家反目。”
聽得任婉這般回答,任青反而強自壓下心中的怒氣,上前扶起任婉。“父親知道,為了任家的確是犧牲了你的畢生幸福,讓你去到侯門深海受百般煎熬。可初雪,當初你答應嫁去顧家。如今卻這般,到底是為何?”
任婉強自壓下膝蓋的疼痛,卻依舊低著頭,不敢直視任青。任青見她這般,反而心頭一軟,問道:“這些年你雖然無所出,但素聞顧云涯待你還算好,也未曾見他再納妾,到底為何此番卻執意休妻,甚至不惜放棄任家的傾國之財?”
任婉低低沉吟許久,終于開口道:“父親,顧云涯他,待我的確很好。只是有些事情,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任青凝神,定定地看向任婉,“是嗎?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才幾年,有些話也不能說了是嗎?”
任婉再不答話,只是將頭埋得極低,雙手擺弄著衣角,心中跌宕起伏,面色卻平靜得如同死水。任青心中隱隱心疼,勸慰道:“也罷。反正在趙朔的連番打擊之下,如今顧家勢微是肯定的了,與顧家斬斷聯系也免得牽連到任家。這段時間,你就先靜靜心吧,到桐梓堂誦誦經,把《女戒》抄寫十遍,沒事不要出來了。”
任婉心中冷笑,說是靜心,到底是怕她出來拋頭露面給任家丟臉。然而面色依然是平靜的,點頭稱是,躬身撿了地上那本曾被她稚嫩雙手摩挲過無數次的《女戒》。
正欲退出門去,卻聽得任青的聲音再度傳來,“也罷,你新帶回來的那個丫頭我不放心,讓人關起來了。至于令儀丫頭,到底跟了你那么久,這次雖然失職,但到底主仆姐妹情分在,我一會兒會讓她過去陪你,你就安安心心修點佛緣吧。”
任婉低低答應一聲,退出門去,微微闔上書房的門,一抬眼,日頭正西斜,卻還是刺得眼角生疼。目光掃過庭院,見得二姨娘正假裝抽查弘毅的功課,眉梢眼角卻都是掩不去的得意之色。
輕輕推開老舊得有些斑駁的沉重木門,“吱呀”的聲響打破了落日下深深院落的寧靜,然而屋內的木魚聲卻未曾被推門聲所打斷。任婉輕輕步入,正堂中,寧玉師父正端跪佛前,輕輕敲著木魚,口中輕聲誦經。
感受到身邊的氣息,寧玉師父輕輕轉頭看向眼前白衣勝雪的任婉,雙十合十行了個禮,畢恭畢敬地問候:“自送別夫人,大小姐已經七年未曾再踏足桐梓堂了。這些年,可別來無恙?”
任婉上前一步,與寧玉師父并排跪下,“那時年幼,始終不明白為何娘親會信這些中土傳過來的沒用的東西。后來時日寂寥,只有令儀一個人陪著我,反倒是想明白了很多事。娘親她,大概是希望有一個神明能夠解脫她吧。她將一生都獻給這樣一個不值得她愛的男人,到最后心灰意冷,所謂的信佛,不過是想給自己一個慰藉,為自己的自盡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寧玉師父再度躬身行了個禮,“大小姐到底不該這樣說夫人,夫人一生背棄家族,背棄親人,甚至背棄了一切,活得也是辛苦。有一個神明能給她一點慰藉,讓她解脫,何嘗不好?”
任婉凄然一笑:“是啊,她倒是解脫了,撒手而去,可何曾想過我?這些年,我活得有多么艱難,師父您是見不到。”
寧玉師父輕輕一嘆:“自夫人離去那一日,貧尼就發過誓,今生不再踏出桐梓堂一步,日夜為夫人誦經祈福,但愿她能往生極樂。可是,有些流言蜚語,即使出世之人也能聽到。大小姐這些年,確實過得不容易。如今既然回來了,不如就在此安心歇下吧。”
任婉起身,執了一炷香輕輕點燃,對著佛像拜了三拜,正要將香插上。卻聽得寧玉師父的聲音:“大小姐這柱香還是不要上了吧,心若不誠,佛祖是不會接受的。”
任婉停下手中的動作,回頭冷冷瞥了寧玉一眼,“是嗎?我不過只是想為娘親上一炷香罷了。她既信了佛,相信往生,那么但愿她的來世能夠平安簡單快樂。”
寧玉卻只是淡然接道:“大小姐雖然口中這樣說,但不代表心中并無怨念。不想七年過去,大小姐的心結竟然還沒有打開。”
“是,師父您說得對。這一路,我也見了一個為了追隨丈夫而拋棄孩子的女子,雖有不滿但我并未出手阻攔。”頓了頓,任婉將手中的香抖了抖灰,插入香爐之中,“只是,師父您不知道,如今的我,心中并沒有怨恨,更多的只是理解與嘆惋。這是娘親自己的選擇,時隔七年,我終于可以理解她當初心中所想。”
聽得這話,寧玉師父非但沒有放下懸著的心,反倒心都提到嗓子眼,問道:“大小姐所言,似乎另有所指?大小姐是真的看開了,還是說大小姐也做出了什么選擇?”
任婉轉身,目光穿過庭院,掃向門外。果不其然,門口的護衛早已將桐梓堂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任婉不由冷笑:“師父你看到了嗎?七年前還是七年后,這個任府都是一樣的,冰冷惡毒。七年前,父親坐視娘親投湖。七年后,為保任家聲譽,父親恐怕今生都不會再讓我離開這里一步了吧。”
聽得這樣的話語,寧玉師父也不由心下一痛。沉吟許久,終于還是說道:“大小姐雖然心痛夫人,但到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也不該這樣說自己的父親。”
任婉再度冷哼一聲:“是嗎?難道師父還真的認為父親是為我好?要不要我與師父打個賭,我賭若我還有利用價值,父親一定還會逼我再嫁權貴。”
寧玉師父沉吟許久,終于還是沒有答話。任婉不由再度冷笑出聲:“師父也不敢打這個賭吧。任府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師父待了這么些年,應該更清楚才對。”
說完也不再理她,再度在蒲團上跪下,對著佛身三叩首,壓低聲音道:“這么多年,娘親始終沒能讓我心悅誠服地信佛,今日這三叩首,是給娘親的,也是給任家的。自此后,我想做的事,也再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
眉眼盈盈,目若秋波,然而眸子里的肅殺與堅定卻讓整個桐梓堂內的空氣都冷了三分。寧玉師父不由打了個冷顫,目光斜斜掃過去,卻見任婉已經恢復如初,依舊是那個溫婉美麗的任家大小姐,幾乎讓人以為之前不過是錯覺而已。
然而寧玉知道,眼前的任婉,和七年前她認識了解的任家大小姐肯定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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