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霧氣氤氳,念青山東麓一片煙雨迷離。就在這漫天煙雨之中,有一襲白衣輕輕穿行在滿山青翠之中,沿著緩坡緩緩而上。然而若有人注意到,就會發現漫天煙雨竟然不能近那襲白衣分毫,似乎有無形的屏障阻擋了雨意的侵蝕。
白衣公子在雨里緩緩穿行,看似速度不快,然而卻很快到達了山腰。男子停下,仰頭見頭上就有一座小木屋橫亙在山腰之上。木屋借地形之便,建在半山腰上橫空多出來的一塊巨石上,從下往上看時,恍若建在人的頭頂,頗為奇妙。木屋遮住了漫天風雨,下方的土地都還不曾濕潤。最妙的是,木屋里有琴音緩緩流淌出來,琴音泠泠,男子索性停下腳步,佇立在木屋下邊,靜靜聽著山間的這支曲子。
琴音泠泠,起手時極低極低,似乎是低到塵埃里,琴音泠然流淌,不一會兒卻是突地轉為高亢,似是鳳凰于飛,一朝百鳥朝鳳,享盡榮光。本以為琴音就要在高處戛然而止時,卻突地一轉,復又低低流淌,卻比初始時愈加悲戚,如泣如訴,如琢如磨。許久,琴音才緩緩停了下來,然而似是氤氳在了漫天煙雨之中,竟久久回環,不肯繞清風而去。
白衣男子久久佇立,似是沉浸在琴音之中。卻聽得木屋之中輕輕傳來一聲問詢:“閣下既久不移步,不如到寒舍品茗閑話幾句,聊慰山間寂寥時光如何?”語聲若風送浮冰,聽來清脆,卻暗含一點俏皮,當是妙齡女子的聲音。
男子抬頭拱手一揖,朗聲笑道:“承蒙姑娘相邀,恭敬不如從命。”說罷也不遲疑,復又轉回山路緩緩向小屋走去,走得極為閑散隨意,似乎只是富家公子外出游玩,隨性至極。然而雨天山中路滑,白衣上卻不曾濺上任何泥水,不染絲毫塵埃。
輕輕叩門,開門的卻是一個不過十歲左右的女孩,男子一驚,然而轉瞬即注意到窗前的女子。見得女子起身微微一福,算是見了禮,白衣公子也躬身一揖回禮。原來琴音如此清晰地傳出,并非只是因為山間寂靜,也是因為朝向山麓的一面,木屋開了一扇小巧的窗戶,琴桌正擺在窗下。
四目相對,眼前的女子一襲素白紗裙,青絲松松地束在頸后,以含苞白玉蘭簪子隨意一簪,耳畔翡翠滴珠耳珰隨著她微微俯身而貼著臉頰前后晃動,平添幾分俏皮的意味。除此之外,全身再無任何裝飾之物,端是清麗脫俗。然而眼神之中有些微探尋之意,微微一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而女子也淡掃了面前的男子幾眼,寬大的白袍不染塵埃,劍眉星目,風塵不掩英氣。然而男子的笑是溫和的,一笑宛若春風繞頰三匝而去,漫天煙雨都似為之一顫,山中寒意似乎再也侵蝕不了這間小木屋。
女子伸手一引,“公子這邊請,喝杯茶歇會兒,再繼續趕路吧。”白衣公子也不推辭,一笑入座。方才開門的女孩隨即奉上茶來,年紀還小,卻極為嫻熟,當是從小跟在女子身邊的丫鬟。
白衣公子輕輕呷了一口,即閉目緩緩回味,“姑娘這茶,竟是稀世珍品。霧山清曲,配以白蓮清露,輕輕一口,齒頰留香。”
女子不由微微一笑,絲毫沒有尋常女子的忸怩造作,“不想公子這般好品味,既是嘗過這霧山清曲的人,此次相邀想來是沒有錯的。”
白衣公子輕輕將茶杯放下,“霧山清曲本是好茶,可輔以白蓮清露,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姑娘這般雅致,倒也真是像極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山中仙子。姑娘不會就是這念青山中的仙子吧?”說完自己已朗聲笑起來。
聽得這樣略帶些調侃的玩笑,女子不由莞爾:“公子倒是個風流不羈的瀟灑人物。小女子雖非仙子,但確實隱居念青山東坡已久,山間時日寂寥,偶有行人經過,卻到底是些俗人,小女子亦不愿結交。今日公子崖下聽曲沉吟,倒是頗為風雅,是以冒昧邀約公子入屋一聚,只希望沒有耽誤公子趕路。”
白衣公子忽地仰頭,將杯內茶水一并倒入口中,竟是將這千金難求的稀世珍茶當做解渴的白開水了。“如果耽擱,我就不來了。”
一旁的丫鬟不由一急,女子卻不由笑出聲來:“公子當真率性,今日不曾邀錯人。”
白衣公子卻倏地面色凝重下來,“可是,恕在下愚鈍,姑娘方才所彈之曲卻是從來不曾聽過。”
“公子若是聽過這曲,反倒是要嚇壞人了。”女子打趣道。
這下倒是白衣公子忍不住笑了,“此話怎講?”
女子嬌笑,“此曲前無古人,公子當然不曾聽過。不過是我閑來無事,感慨女子一生際遇,隨手彈撥了幾下罷了。”
白衣公子低首回想一陣,“此曲聽來,一開始竟似是在山間漫步,閑淡中透著些許欣欣向榮之意,后來轉而高亢,似山中草木繁盛百草并發,最后琴音突地轉為低沉,也恰似這草木衰敗萬物歸一。”
女子低頭莞爾,卻不答話,只是低頭靜靜品著茶,似是全然不曾聽到男子的話語。然而一陣沉默之后,女子抬頭看向對面的男子,“此曲本非此意,然而公子此解,其實又何嘗不是女子畢生寫照呢?既然如此,小女大膽相邀,這支曲子,請公子來定個名如何?”
白衣公子一驚,“此曲還不曾有名字?”
女子淺笑,“當然,隨心而彈,公子是第一位聽者。”
男子定定看向眼前的女子,卻一言不發,許久,才試探性問道:“不如《歸去來》如何?”
女子心下一驚,卻不動聲色,“何解?”
白衣公子起身走向琴桌,桌面上只有素琴一把,是極簡單的桐木琴,然而棱角全無,顯然是常伴身側之物。男子緩緩回頭,“白墻黛瓦,老巷深深,煙雨空濛,有女初長成,畫舫輕舟,邀月逐人。一遇良人,傾心相許,暗地情生,有女風華綻,鳳凰于飛,百鳥朝鳳。寂靜深巷,枯藤老樹,青燈為伴,有女朱顏黯,青菱鏡前,寂然歸去。”
女子喃喃:“想不到其實公子竟是將此曲完全聽懂了,之前卻不肯說實話。”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歸去來》,女子歸去來的宿命,但求今生能夠逃脫。”言行舉止中的嬌笑俏皮竟是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隱隱傷悲。
看得女子這樣的神情,白衣公子心下一驚,面上卻只是淡淡地笑著,“其實姑娘何需如此?世間女子的宿命自古皆如是,但實際上,真正能將一生過成這樣的女子,又有多少呢?姑娘既有逃不脫擺脫不了的東西,那么,不如好好走好每一步吧,要知道,鳳凰于飛百鳥朝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女子終于緩過神來,將思緒硬生生拉回來,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儒雅的笑容一直淺淺掛在臉上,看不出深淺。許久,女子收回目光,低聲嘆息道,“是啊,多謝公子提醒。這一生,若逃不脫宿命擺布,但求步步精彩,不枉活這一生。”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如此最好。”接著一揖致歉,“在下在此冒昧相問,姑娘正當妙齡,因何原因獨居于念青山?”
女子已然回復初時的淡然神色,淡淡一笑,“素來不喜家中規矩,攜了個年紀最小最不懂繁文縟節的丫鬟來到山間,吟詩撫琴,月下起舞,聊以度日罷了。”
白衣公子卻是一笑,“這點,在下倒是與姑娘很相似。家中事情繁瑣,明爭暗斗,所以在下也已離家游歷多年了,此番剛從中土回來。正欲去往極西之地,樂得逍遙自在。”
女子微怔,“這點到底是比不上公子了,不敢走得太遠,只求眼不見心不煩罷了。”說完卻也是朗聲一笑,“沒想到因緣際會,今日在此遇上公子,人生逢一知己便已不錯,小女有幸。冒昧邀公子共醉一場,公子意下如何?”
白衣公子頷首,“盛情難卻。”女子一擺手,稚氣未退的小丫鬟即退下去,不一會兒呈上一壇美酒。白衣公子為女子斟酒,香氣宜人,飄散開去,然而卻沒有人再來贊嘆這酒的珍貴,兩人興頭一來,立即喝開了去。
男子談到的多是在中土的見聞,流光,滄海,密林,都是嘉州所不曾有的。不多時,女子醉意微醺,白衣公子見得女子耳畔的滴珠耳墜熠熠生輝,不由恍惚,“有生之年若有機會,定帶你去中土看看。”
酒盡杯殘,白衣公子即起身告辭,女子也并未挽留,只道:“雨天山路不好走,公子又喝了這許多酒,不如喝杯茶醒醒酒再走吧。”小丫鬟倒也伶俐,忙奉了茶上來,男子一飲而盡,就此離去。
不問姓名,不求有緣再見。
*******
任婉似是倦了,徑直躺下,身后碧草悠然入眠。任婉問道:“后來呢?”
顧云涯自嘲地笑了笑:“后來……說來可笑,我離開那座小木屋,便又上路前往康城,誰曾想,還未出念青山,我就一點也想不起來那姑娘和那小丫頭的模樣了。快三年過去了,我也依然沒有想起來。”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是那位姑娘不想讓你記住?”任婉道。
“也許吧。”顧云涯淡淡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和那位姑娘很像,相似的打扮,差不太多的性子,我以為會是你,而且令儀那個時候也確實該是那般年紀。”
“可我不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念青山。”任婉淡淡接道,語氣無悲無喜。
顧云涯嘆道:“是啊,怎么會是你?”
相顧無言,任婉輕輕閉上眼,感受著幽谷里的風聲。許久,顧云涯試探著問道:“任婉,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這大好河山?”
任婉似是睡著了,沒有答話。顧云涯看著躺在草地上的她,許久無言,正要將她抱起,卻聽得她極輕地說了一句:“好。”
(https://www.dzxsw.cc/book/4478/321456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