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即使星夜兼程,但加上傳訊的時間,顧云涯到家時仍已是大夫人去世的第五日了。顧云涯進書房拜見安靖侯的時候,恰巧府中大夫也在,正細細說著:“大夫人是中毒身亡的無疑,但是,大夫人所中的毒與尋常之毒不太一樣,不是立刻毒發(fā)的,應(yīng)當是之前中毒,當晚通過某些藥引引發(fā)的!
見顧云涯推門進來,大夫忙住了口,道:“見過大公子!鳖櫾蒲纳焓质疽饷舛Y,又像安靖侯道:“父親。”
“可去見過你母親了?”安靖侯問道。
顧云涯搖搖頭,又像大夫道:“無妨,我一會兒再去。大夫,您請接著講!
“老夫行醫(yī)半生,卻極少見到這種毒。這幾日查閱經(jīng)典,發(fā)現(xiàn)古籍中也只一味藥有這種特性,可巧不巧的是……”大夫說到此處,卻是突然跪了下去,道:“請侯爺和大公子恕罪,小人才敢接著說下去。”
安靖侯與顧云涯對視一眼,安靖侯點點頭:“但說無妨,我不追究你就是!贝蠓蜻@才顫顫巍巍地接下去:“這味藥,名叫‘秾妝稠’,本是那些風塵女子所用,用來致幻迷惑來客的,所以才有這樣的名字。但后來時間久了,竟?jié)u漸演變成了一味毒,若非十分小心,直至毒發(fā)都很難察覺!
知他話中有話,顧云涯示意道:“接著說!贝蠓蛴纸又还赡X兒地說了一長串:“這味藥的毒可以由很多組成,藥引卻只有一味,這藥引無色無味,同樣難以察覺,而且也很少見。但在搜查大少夫人的東西時,的確發(fā)現(xiàn)了這味藥引!
顧云涯雙目一凜,叱道:“說清楚。”
“少夫人前些日子受了些外傷,這傷藥中的確就是此藥的藥引,所以,那夜大夫人毒發(fā)若是沒有其他原因的話,應(yīng)當就是大少夫人去看大夫人時身上擦的藥所引發(fā)的!
大夫回稟完許久,不見安靖侯說話,顧云涯問道:“那毒呢?可曾查到來源?”
大夫道:“大公子恕罪,這毒實在是難以查出來。因為只要能致幻的藥物,不管有毒無毒都是有相同效果的,而不同的毒如何起效果,則只需要通過藥引的劑量來控制即可!
顧云涯吩咐賞了大夫一百金,又向安靖侯告退,這才前往靈堂看望大夫人。因著已經(jīng)入春,大夫人的尸首已是靠著冰塊來保存,一靠近就寒氣沁人。顧云涯一身素白麻衣,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娘,兒子不孝,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娘為我這個不孝子操勞了一生,唯愿娘在那邊能開心快活!
只簡單上了香,顧云涯又立時趕往地牢。穿過層層疊疊的曲道,終于來到那扇極小的門前。任婉正背對著牢門,蹲在地上,不知在看些什么東西,聽到腳步聲也不及回頭。
顧云涯看了許久,這才示意獄卒將牢門打開。聽到開鎖的聲音,任婉這才回過頭來,見是顧云涯,站起身來,問道:“你都知道了?”
顧云涯點點頭,應(yīng)道:“問過父親和管家了,他們都不是會扭曲事實的人,你放心!
任婉笑了笑:“倒是沒想到會出這些事。你可知我們成親之前,郢城的孩子們就一直傳唱著一首歌謠,這詞說的是‘任家女,(守喪)期初滿,迫不及待把郎嫁’。那時在閨中偶然聽到二姨娘提起,還覺得好笑,如今想來,還真是。你看,進門不到三月,倒是把顧家鬧得雞犬不寧了!
顧云涯看著任婉,任婉還穿著淺綠的衫子,應(yīng)是當夜就被收押了,連孝服都來不及換,卻以一方素白的手帕別致地挽了一朵小花別在發(fā)間。顧云涯感她良苦用心,不由安慰道:“不必多想了,人生世事無常,豈是幾個黃口小兒隨意幾句話就可決定的?”
任婉道:“只是,內(nèi)心難免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顧云涯道:“不必憂心了,快出來換好衣服主持事宜吧,后日母親就要下殯了!
任婉似是有些詫異,抬頭看著顧云涯,就聽顧云涯道:“畢竟是侯府,與尋常人家不同,嫡庶觀念更強些,母親是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這樣的事主母不在,自然只有嫡長子妻來主持大局!
“難為你還肯信任我!比瓮竦溃骸吧缘,我這邊就快完了。”說罷又轉(zhuǎn)頭去,拿手帕將地上一些粉末仔細包好揣在袖中,這才出得牢門來,與顧云涯一同往外走。
顧云涯問道:“你會醫(yī)術(shù)?”
任婉聽他這話問得蹊蹺,但也并不避諱,答道:“從小就知娘親身子骨弱,所以什么都沒學過,一門心思撲在這岐黃之術(shù)上,卻不想娘親還是沒有熬過那個夏天!
顧云涯一眼看去,任婉眸子里有淡淡的遺憾,甚至隱隱還有一絲恨意。顧云涯看不真切,隱隱覺得眼前之人如此陌生,卻不深究,反而勸道:“世事無常,誰能料到下一步呢?我長年在外邊游歷,誰又能想到這次竟然生離變作了死別。”
任婉笑了,這一笑里,與以往每一次溫婉嫻淑的笑都不同,這一笑里的任婉,凄涼無奈與自怨自艾,完全不像一個剛剛二八芳華的女子,倒像是飽經(jīng)滄桑。
顧云涯心中憐惜,欲要寬慰,卻不知說些什么好,只得默默看著任婉走遠,嬌小的背影顯得越發(fā)單薄。
顧家對外宣稱的是舊疾突發(fā),雖然有些風言風語,但侯爺夫人與太傅嫡女的身份卻阻了不少口舌。
一品誥命夫人的下葬,前來吊唁的也多是些命婦。雖然近年被趙朔打壓不少,但顧家百年勢力與御賜五代世襲的榮耀卻還是吸引了不少官員,是以整整三日,前來吊唁之人絡(luò)繹不絕。
任婉悉心準備,飲食節(jié)目回禮一應(yīng)俱全,面面俱到井井有條且不失身份,短短三日下來,顧家新婦嫻淑能干的名聲倒傳遍了全帝都。
四月十四,這日晚間,任婉前往正院找顧巖,卻得知顧巖去了家祠,遂往家祠中尋他去。
安靖侯站在靈牌前,層層疊疊的顧氏宗譜里,下方又多了一方小小的靈位。安靖侯手中握著一個荷包,看起來像是有些年月了,洗得發(fā)白。安靖侯細細摩挲著手中物件,原來是一枝紅葉,枝葉已經(jīng)枯萎,只剩下脈絡(luò)。安靖侯看著那支紅葉,許久才嘆了一口氣,眉目里有一絲嘆惋與悔意。
任婉亦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縱然安靖侯這么多年沒有再踏入過梳霞院一步,但年少時的真切情意,又豈是時光可以消于無形的?也就這一刻,任婉似重新認識了一遍這個安靖侯,年紀輕輕承襲侯位,二十多年來顧家順風順水,雖然近幾年有所下滑,但根基仍在。他敏銳而睿智,如今,似乎還隱隱有一絲真情。
這一聲嘆息,在暗夜里清晰可聞,安靖侯沒有回頭,只道:“進來吧。”
等到任婉再次看向他,安靖侯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收起了那個荷包,恢復(fù)了人前慣常的模樣,睿智而明晰一切的目光,隨意掃過任婉,就使任婉覺得不自在。
任婉見過禮,回稟道:“公公,婆婆房中的掌事丫鬟墨染,幫著處理完這檔子事,今日也跟著婆婆去了。兒媳自作主張,將墨染葬在了婆婆墓室的側(cè)室!
安靖侯聞?wù)f此話,嘆道:“這丫頭也在府中十多年了,忠心可嘉,是該厚葬。你再派人替她家人送去些撫恤銀子吧!
任婉點頭稱是,又道:“公公,婆婆今日就過頭七了,兒媳想了許久,特來向公公回稟,兒媳想去為婆婆守喪。”
任婉出乎意料的請求讓安靖侯詫異了一小會兒,安靖侯問道:“為何?”
任婉道:“婆婆剛?cè)ィ偸切枰袀人去守喪的,府中事務(wù)繁多,公公也需要幫手,不管怎么說,都是兒媳去更為合適。”
任婉的堅持顯而易見,安靖侯卻道:“這事情本來就還沒有查清楚,你至今都仍是戴罪之身,我怎可放心讓你去守喪?”
任婉卻是一笑:“恐怕不是沒有查清,只是公公愿不愿意讓它水落石出吧。不過兒媳想了想,既然要對外宣稱舊疾復(fù)發(fā),公公怕是不愿意讓太多人知道內(nèi)里情況吧?”
任婉一笑,笑得戲謔,頗有些風華初綻的意味。安靖侯看著她,嘆道:“任婉,你也不簡單吶。是我小看你了,你母親失勢良久,又是不愛爭搶的性格,你竟然還可以安然活到如今,已是了不得。如今看來,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吶!
“承蒙公公夸獎。”任婉一眼掃過來,目光卻凜冽,“一去三年,大公子喪期內(nèi)不能大行婚嫁之事,但大公子要納妾還是要填房,兒媳都沒有意見,只一點,有兒媳在一日,這安靖侯府大少夫人便只能是兒媳,其他人想也別想!
聽得這話,顧巖心中一凜,面上卻是爽朗地笑了:“憑什么?”
任婉答得極為認真:“兒媳放棄許多嫁入顧家,只為成全這場顧任聯(lián)姻,若是這個位置說沒就沒了,兒媳所放棄的一切豈不可惜?”
安靖侯笑;“我只能答應(yīng)你,任家一日如此強大,你便是大少夫人一日;若有朝一日任家衰落,顧家斷然容不下這樣人家的女兒做我顧家的嫡長子妻!
“公公可記住今日這話了?可依兒媳之見,聯(lián)姻在于兩家互助,若是彼此只想著互相利用,這場聯(lián)姻便沒有任何意義!鳖D了頓,任婉不疾不徐地接道,“若是公公執(zhí)意如此,兒媳也只奉勸一句,公公小心今后難以安枕。”
安靖侯雖怒,面上卻還是含著笑:“任家恐怕沒有資格跟安靖侯府講這些個事情。”
任婉還未及接話,卻見顧云涯進得門來,一把抓起任婉的手,卻是對著顧巖怒道:“父親,您過分了。任婉這話沒錯,聯(lián)姻的目的與意義都在于互助而不是互相利用!毕乱痪鋮s是對著任婉說的,“只要我在一日,這大少夫人就只能是你任婉,而且我答應(yīng)你,必會極力促成顧任兩家一榮俱榮!
任婉抬眼看了看顧云涯,又默不作聲地輕輕將手抽出來。而顧巖則看著顧云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又轉(zhuǎn)頭對任婉道:“罷了罷了,由你去吧!比瓮竦昧嗽蕼剩允腔胤渴帐皷|西去了。
而宗祠里,顧巖叱道:“你不是不知道你母親的事她有說不清楚的關(guān)系,而且她和云風那檔子事一出,雖說沒有什么,但到底名聲壞了,若是你以后做了世子,哪能有這樣的正妻?”
顧云涯卻道:“其一,父親,兒子的確對世子之位與入朝為官沒有興趣;其二,兒子相信任婉。其三,我與任婉有一樣的想法,母親為了兒子操勞一生,兒子愿用守喪三年換母親來生安樂。”
安靖侯駁斥道:“任婉的事先暫且不提,但守喪之事不行,你必須得著手學著入仕了,你已弱冠,也該學著些了!
顧云涯卻道:“父親莫要逼兒子,兒子說過不想染指官場便是不想染指。至于守喪,母親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父親心里怕是比兒子心里更清楚些,父親若是不愿讓太傅那邊知道,就請不要再逼兒子了!
“好啊,這還沒單立出府呢,就已經(jīng)敢這樣了!”顧巖氣得不輕,伸手指著顧云涯罵道,卻只罵了一句就放下了手,頹然道:“去吧去吧,由了你們?nèi)グ!闭f罷往門外走去,身子顫顫巍巍,如受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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