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翌日清晨,任婉早早到梳霞院向大夫人請安,卻難得見顧云涯也在。大夫人今日一身家常裝扮,卻仍是氣質雍容,眉目間仍見精致,可想當年風采。
大夫人拉了顧云涯在一旁噓寒問暖,今兒個心情倒是格外的好,見任婉進來,竟是主動打了聲招呼:“這么早就過來了。”
任婉雖然心知若不是顧云涯在,大夫人想要上演一番婆媳和睦的戲碼,只怕此刻又是刁難了,但嘴里卻仍舊是畢恭畢敬地行了大禮,道:“今日仍是起晚了些,萬望夫人不要見怪。”
“夫人”二字一出口,任婉瞬間覺到兩道目光齊刷刷地掃過來,一道熾熱憤懣,皆是不滿,另一道卻帶了幾分探詢與疑惑。
大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訕笑道:“快起來快起來,怎地還這么生分,雖說才嫁過來,但好歹也有些日子了,這樣可不好。”
任婉慢慢起身,淺淺一笑:“是兒媳無禮了,婆婆莫怪。”簡短一句卻是將場子圓了回來,明顯感到氣氛一松。
顧云涯對任婉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跟母親說。”任婉行了退禮,正到門口,卻聽顧云涯接道:“在院門口等我。”
見門被帶上,顧云涯這才道:“母親,兒子這一去又是三月,不能盡孝跟前,是兒子不孝,但愿母親保重身體。”
大夫人想是被兒子的孝心感動,眼里隱隱有了淚意,囑咐道:“你這孩子總是收不住心,這些年總不在身邊,我也慣了。只是,這次是你父親派你過去,意義又不同些,山高路遠的,康城那邊條件又艱苦,你可要愛惜自己的身子。”
顧云涯道:“兒子知道,母親莫要擔心。”
大夫人仍是放心不下,接道:“眼下去康城,可要與張守將軍好好增進增進感情,你之前游歷的時候本已認識他了,如果能與他成忘年交,以后行事也要方便多了。”
“母親。”顧云涯不耐,隱隱加重了語音,似是責備,“母親您明明知道兒子不愛那些事,以后的事不管怎樣由父親決定就是了。”
大夫人被顧云涯這么一堵,心情不快,卻還是道:“說是這么說,可是這些年你父親再沒有踏進過這梳霞院一步,你若不當世子,只怕以后我們母子都沒有在這府中的立足之地。”
顧云涯勸慰道:“母親可是想多了,父親這些年雖然不怎么過來,可哪件珍稀物什不是先往這邊送的。更何況,母親是皇上欽封的一品侯爺夫人,西院的能拿您怎樣,母親莫要多心了。這些事,兒子暫時還不想理。”
見勸不動兒子,大夫人心中隱隱有一絲埋怨,卻也只得作罷:“也好,那你保重。”
顧云涯本來要走,卻突然想起來了什么,又接道:“母親,還有一事,兒子想跟您說一下。”
“任婉雖然只是商戶女兒家,兒子知您是看不起的。可一則,與任家的親事都是雙方家長點了頭才成事的,您若是不喜歡,一開始大可不必答應,既然答應了,任婉嫁過來,您不喜歡也不要為難她。二則,任婉雖只算是小家碧玉,但卻溫婉賢淑,兒子很喜歡她,母親不要為難她。”
大夫人問道:“可是有人向你嚼了舌根?”
顧云涯道:“沒有的事。這幾日我都不在府中,只是覺著任婉實在有些怕您,不應該這樣的。”
大夫人心中猜忌平靜了幾分,這才道:“我是替你委屈,若不是和任家結這門親事對顧家有利,可以討你父親歡心,我也不愿讓你取這樣人家的女兒。不過,當初西院那邊爭得緊,若不是拿出你嫡長子的身份壓了他們一頭,只怕此刻她也是人家的媳婦了。既然如此,我答應你,她不犯大錯,我不針對她就是了。”
顧云涯安心些,這才告退:“母親,家和萬事興。兒子希望回來的時候能見東邊兩院和睦些,咱們一家人也能在一起好好吃個團圓飯。母親珍重,兒子告辭了。”
顧云涯出門來,經抄手游廊至院門,遠遠見任婉站在院門口等著。與成親那日不同,今日的任婉打扮得格外清淡些,一身天水碧的裙裳,全身上下不見什么首飾,隨意挽了一個凌虛髻,一支蝶戀花釵子隨意斜插在發間。簡簡單單站在那兒,倒仿若是畫中出來的仕女。
顧云涯看了看日頭,辰時過來,這會子竟然已快近隅中了,心中略覺愧疚,上前道:“久等了,和母親多說了會子話。可凍著了?”
任婉手已被凍住,卻還是搖搖頭:“不礙事,一會回院里抱抱手爐也就暖和了。”
雖如此說,但顧云涯卻是不容分說地拉過任婉的手,將她的手護在掌心,又仔細哈了幾口熱氣,待感覺到任婉的手慢慢回了些溫度,這才放開,兩人一前一后出了梳霞院的門。
回廊下,大夫人卻是看著兩個離去的背影,喃喃嘆了口氣:“看來云涯還真是蠻喜歡任婉這丫頭的。墨染,一會找人去大公子院里傳個話,那經文,讓她不用抄了。”
出得院門,兩人并行,顧云涯問道:“這幾日,母親可有虧待你?”
任婉道:“不曾。你莫要誤會,只是覺得大夫人這樣的人,氣象威嚴,所以格外怕她些。”
聽得這般回答,顧云涯心下明了,卻仍是道:“你不是這樣的性子。更何況,你即使是現在,也是稱她夫人。”
正說話間,兩人已經出了正院到了后院,顧云風已是一直在此迎著。見顧云涯與任婉二人進來,忙招呼道:“大哥大嫂。”
顧云涯問道:“怎在這兒等?天寒地凍的。”
顧云風答道:“大哥一早派人來傳話說今兒晌午要過來,又聽說大哥去了梳霞院,所以就在這兒等著了。”
“也好。”顧云涯對任婉道:“那你先回去吧。”
任婉正提步要走,卻聽顧云風道,“大嫂既然也在,那不如一同去小弟院中聚一聚吧。”
“也好。”任婉正要婉拒,卻聽顧云涯直接應了,“你剛過來,多與府中眾人接觸接觸也好。”后一句卻是對著任婉說的。
顧云風突地鼓起掌來:“大哥大嫂才剛成親今日,就這般伉儷情深,可看得小弟羨慕啊。大哥這么多年連侍妾都沒有一個,得了一個妻子這般珍惜,真是羨煞眾人。”
顧云涯也不管他的打趣,只道:“哪像你,羅浮院中怕是滿是絕色佳人了。”說罷,攜了任婉跟著顧云風到了羅浮院。
佳肴滿桌,小酒一盅,顧云風就要給二人斟酒,顧云涯卻伸手攔了:“喝酒傷身,我倆喝就醒了,你嫂子就不必了。”
顧云風收了酒壺,“這喝酒也暖身吶,嫂子喝點也好。”
顧云涯還要再拒,卻聽任婉接道:“喝點不妨事,勞煩二弟滿上吧。”
顧云風豪爽一笑:“嫂子果然與那些深閨女兒家不一樣,大哥能娶到大嫂,可是羨煞弟弟了。”
此話不知是褒是貶,任婉不接話,顧云涯接道:“自然。能娶到你大嫂,也是我的榮幸。”此話一出,暗暗影射了當初顧云風一心想娶任婉卻沒有娶到的事實,顧云風也不好再接話,傳了舞女上來獻舞。
任婉仔細看了看,上前的舞女個個都是容貌絕佳,當先的領舞者更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一抹紅唇更是奪人眼球。
顧云涯問道:“二弟院中這批舞姬可是從中土過來的?”
顧云風舉起酒杯品了品,這才答道:“大哥游歷四方,見識廣博,果然不一樣。的確是中土江南那邊的人,個個柳腰纖纖的,可是把弟弟勾得魂都沒了。”
聽他如此輕薄話語,任婉微有不屑,正欲尋個借口離席,就聽得“嘣”的一聲,亭臺后邊樂師的弦斷了,歌舞驟停。樂師是個女子,看樣貌也不過二八年華,琴弦斷裂手指也跟著受傷,受傷鮮血如注,卻是跪在地上不停磕頭,“二公子饒命。”
顧云風眼中怒色不可遏制,下令道:“如此敗興,拖下去杖斃。”立時就有家丁上前拉了樂師就走,樂師已經嚇得不能動彈,被家丁直接在地上拖行,前面的舞姬也是一個個膽戰心驚,趴在地上不敢動彈,更不敢為樂師求情。
任婉看不下去,阻攔道:“二弟行事也太隨意了些,不過是斷了根琴弦而已,何苦就要取人家性命。”
顧云風卻道:“阻了主子的興致,可不就該死?”眼里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鳳目上揚,直勾勾地看著任婉。
見顧云涯并沒有要插話的意思,想是不愿意與這個弟弟有過多牽扯,任婉只得道:“既是阻了二弟的興致,那不如,就讓嫂子來代替這樂師彈奏一曲吧,若是二弟有了興致可否給嫂子個薄面,饒了這樂師一條性命。”
似是沒想到任婉會如此提議,顧云涯與顧云風兩兄弟同時轉頭看著任婉,顧云風饒有趣味地笑了笑,道:“既然嫂子都這么說了,停,上琴。”
任婉斂了裙裾,走到亭中方才樂師的位置落座,地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跡,任婉心頭一跳,卻還是看了一眼侍女呈上來的琴,是上好的焦尾琴。任婉斂了斂廣袖,微微低頭示意,隨意一撥,琴音就泠泠流淌出來。
樂聲平和,并不帶太多情緒,卻沒來由地使人心頭一舒,曲聲回環,跪了一地的舞姬似乎漸漸緩了顫抖,顧云風目不轉睛地盯著任婉,顧云涯卻把玩著手中的酒杯,似是不關心,眼角余光卻時不時地瞥過,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考量與懷疑。
任婉安安靜靜坐在那里,一抬手,一勾弦,每一縷琴音都如詩,每一個動作皆如畫。
一曲畢,顧云涯似仍未回過神來,顧云風卻鼓起了掌,掌聲清亮,“沒想到大嫂琴技絕佳,竟叫我等俗人如聞天籟。”說罷轉頭對著顧云涯,“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顧云涯這才接道:“的確,如聞天籟。”任婉聞言,低頭示意,款款起身,回到這邊席上來。
顧云風吩咐道:“既然如此,罰俸一月,不再追究。還不快謝謝大少夫人?”
樂師聞言忙不迭叩頭:“謝謝大少夫人,謝謝大公子和二公子。”
見舞姬和樂師忙不迭地散去,顧云涯這才緩緩道:“二弟,我明日就要動身去康城了。”
顧云風一愣,隨即恢復自然,舉杯道:“都說成家立業,果然一成家就想著立業了,只可惜大嫂新婚燕爾就要獨守空房了,可惜可惜。”
顧云涯與他一碰杯。一飲而盡:“倒也無妨,三個月就回來了。”說罷淡淡道,“這也敘了這半日了,我跟你大嫂也該回去了,等回來再聚。”
顧云風道:“也好,恭送大哥。”三人舉杯,一飲而盡,顧云涯這才與任婉出了院子。
任婉問:“你不高興了?”
顧云涯道:“沒有,我的妻子如此善良,對一個樂師都如此憐惜,今后院子里應當是和氣一團了,開心都來不及。”
“可你臉上明擺著不高興。”任婉不依不饒。
顧云涯不耐,猛地提高了聲音道:“他顧云風是什么人,豈值得你自降身份去為他撫琴作樂?”
“是不值得。”任婉道,“可你為何不肯出手相救,王侯之家就可以隨意取人性命嗎?只道深宮內院吃人不吐骨頭,沒想到安靖侯府也差不多。”
沒想到任婉會這樣一問,顧云涯被噎住,好半晌才道:“平素也不是這樣的,今日不過是因著我在他才會這樣。若我出手,勢必欠他一個人情,我卻一向不欲與他有過多交集,所以不曾出言相救。”
任婉并不理會她的回答,到了門口,顧云涯道:“我就先去書房準備了。一會子叫永妍過來與你交接,你得學著當家。”見任婉并不回答,又道:“這三個月,你自己珍重。”
任婉見他往書房的背影,驀地想起成親那日那個寬厚有力的肩膀,低低地說了一聲:“你也保重。”
顧云涯身子頓了頓,不知聽沒聽到,不回頭地往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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